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一处很偏僻的公交站台等车,公交迟迟不来,我心里失落落,空荡荡,马路已经破损得相当严重,路面坑坑洼洼,时不时就有一列满载货物的大货车飞驰而过,扬起阵阵灰尘,天空灰蒙蒙的,我用纸巾捂住鼻子,举目四望,马路对面是一栋栋独立的二层楼房,外墙未经粉刷,红色的砖头裸露在外,房屋后面是空旷的田野。
而我所在的这一边,身后是大片的空地,长满了杂草,空地后方是已经停工的工地,用铁栅栏围着,在我前面不远处,有一间卖东西的小店,从店内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车子迟迟不来。
那对男女是突然出现的,男人闷着头只管往我在的这边跑,女人两手拉着男人的胳膊,我听到女人在喊,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已经报警啦。
男人费了好大劲才跑到马路的这边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女人挡在男人跟前,双手死死拽着男人臂膀,仰着头逼视着男人。
一对年轻的男女,大概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只穿了一条平角裤,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踩了只凉拖鞋,女人则光着脚,身上只套了件吊带睡裙。女人的侧脸很光滑,很美,头发像刚洗过,像瀑布一样挂在脑后,即使偶然的风吹过,头发也纹丝不动,似乎这些头发不是一根一根拼凑出来的,而是一个整体。在昏黄的光圈下,显得妩媚动人。
男人的轮廓很硬朗,棱角分明,短发,身体倾长,直直的立在那里,颇有军人之姿,又像一尊挺拔的雕像。
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至少在我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一眼也没瞧过我。他们应该是从对面的居民楼跑出来的,可能是一对情路,要是他们挽着手出现在街上,该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我又听到女人在喊,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我报警了,我已经报警了。
男人一直没动,像尊雕塑,我朝远处望去,一片朦胧。
女人不停地喊,声音嘶哑,女人开始打男人,用指甲在男人身上抓,男人这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侧过脸去看别处,发现那个佝偻的老人也目视着那对男女,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了,看热闹而已,又有什么关系了。
女人抱着男人,踮起脚尖脸贴着男人的脸,声音也软了下来,女人叫男人回去,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男人像没听见似的立在那里,女人的身体一直贴着男人,突然,男人很厌恶的推开女人,女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你滚啦,”男人吼道,“你还要不要脸,求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放过我好不好啊,我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留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还要不要脸,你能不能要点脸啊,我他妈就剩一条内裤了,你还要怎么样,是不是要我把这条内裤脱下来给你……”
男人又想跑,女人赶紧抱住男人的腿,被男人拖着走了几步,男人疯了似的扯女人的头发,女人那原本瀑布般垂挂在脑后的秀发瞬间凌乱不堪,女人低着头,两只手伸着乱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嘴里“啊啊”地叫着,我觉得男人过分了,对女人心生同情,我快步跑过来,推了男人一把。
女人坐在地上,不住的抽噎,披头散发,把整个脸都遮住了,我想拉起女人,但我不太好意思这样做,我看向男人,发现他也在看我,我更不好意思了,就低着头去看地上的女人,我觉得还是拉起女人好,于是我伸手去拉女人的胳膊,可女人不肯起来,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索性绕到女人身后,两手抓住女人腋下,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有些冒犯,女人一直不肯站起来,两只脚在地上乱蹬,男人又要走,女人这才猛地一用力,扑向男人,从后背抱住男人,两手缠住男人的脖子,双脚缠上男人的腰腹,又对我喊,帮我拉住他,求你。
男人转过来盯着我,我后悔不该插手这事的,觉得应该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几句,就对男人说了句,“万事不该打女人。”
说完后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那是你没经历我所经历的。”男人瞪着我说。
我更显难堪,只好胡乱说一句我在等车,然后退回站台。
女人挂在男人身后,男人去掰女人的两只手,女人缠不住,又开始对我喊,帮帮我,求你。
“下来。”男人说。
“我不。”女人说,“你先答应我你不走。”声音软塌塌的,像撒娇一样。
“你不是已经报警了吗?为什么警察还不来。”
女人说,“我是报警了,谁叫你打我的。”
“下来吧,”男人恳求道,“让我走吧。”
女人真的从男人身后下来了,我以为他们还会继续纠缠下去的,“你穿成这样,能去哪里。”女人说,“先回去,你再要走,我保证不拦你。”
“我求你了,”男人说,“就这样让我走好不好。”
“那你在这里等着,”女人说,“我回去给你拿衣服,好不好。”
男人说,“这样有意思吗?”
女人说,“你就这样走了,我不好受,你穿体面点再走。”
女人走到我跟前,“你能不能帮我看着他,谢谢你了。”说完后女人跑过马路,很快消失在夜幕里。女人的身影刚一消失,车就来了,远远能看到灯光,我看向男人,发现他也在看着我,车子在站台停住,可我没有上车,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愿上车,可能是想再见到女人吧。
“你不是等车吗?”男人朝我走近几步,瞪着我问道。
“反正还有下一辆。”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班车了,不信你看看时间。”
我当然知道刚才的那趟车是最后一趟,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没上车是因为想再见到女人。我故意低下头,又怕男人会走,结果男人真的想要走,我喊了一句,“你去哪里?”
男人没搭理我,我快步追上去,男人也跑了起来,他光着脚自然跑不过我,我轻而易举就拉住了他。
“你他妈要干嘛,”男人冲我骂道,“老子去哪里关你这狗杂种什么事。”
“至少等她回来。”我说,手握住男人的手腕处。
男人用力一甩,但没挣开。“放手,”男人骂道,“你他妈的放手。”
“等她回来吧,”我说,“只是给你拿几件衣服而已。”
“你他娘的真他妈犯贱,”男人说,“那个婊子几句话就把你迷住了。”男人突然一巴掌扇我脸上,我也恼怒了,和他撕打起来,他光着身子,鞋也没穿,可是他手劲很足,近战根本不是他对手,我退开几步远,用脚进攻,他几次想冲上来抱住我,但都被我用脚抵挡住了,见拿我没办法,他又要跑,起步很快,我想都没想就追上去,他突然一停,我们险些撞一起,他紧紧抱住我,脚一勾我就跌倒了,一屁股坐我身上,一拳一拳地朝我脸上砸,我用胳膊抵挡,但鼻子和左脸颊还是被打了好几拳,鼻孔出了血他才停手,站起来冲我骂了句废物。女人手里提了个很大的收纳袋急冲冲地跑来,我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很不好受,觉得失了面子,但又真的打不过,又气又恨,女人将袋子交到男人手上,男人提上袋子就要走,女人说,“穿上再走吧。”
男人蹲下去,拉开收纳袋的拉链,从里面找出一条运动裤和一件T恤,穿好后,男人一次头也没回就一步步走远了,走近夜色深处。女人就一直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我觉得女人太可怜了。
“走吧,人都看不到了,”我说,“他是你男朋友吗?”
“我们在一起七年了,”女人说,“初中就在一起了。”
我暗自吃惊,问道,“那你们现在多大啦?”
女人笑了笑,没回答,兀自说道,“他是在校大学生,而我很早就没读书啦。我一直打工供他读书。”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你,宁愿什么也不要也要逃得远远的?而且你们怎么可以在一起这么多年呢?难道之前也经常这样吗?”
问完后,我才觉得有些失礼,希望女人能忘了我刚才的问话,就故意转移了话题,问女人带没带纸巾。
女人看向我,我指了指鼻子,女人说,“他打的吧,连累你了,”又说,“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就是太单纯了我们才会变成这样,他眼里容不下沙子。”
女人一边替我擦鼻血一边继续说道,“自他上大学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的性子变得很怪。”女人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什么。
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着,谁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我想着反正车也错过了,今晚肯定要在附近找个旅社凑合一晚了,于是便提议道,“我们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女人抬头看向我,微微一笑,“刚才多谢你了,前面有家不错的烧烤店,我请你吃。”
在路上,我又得知了女人是做衣服的,辛苦活,因为天热,所以停工了。我问女人做衣服工资很高吧,女人只是叹气。
“我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女人说。
“那你后悔吗?”我问女人,“当初义无反顾供他读书,却……”
女人说,“我早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但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坏。”
“是他的错,”我安慰女人,“不关你的事。”
吃完宵夜,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又沿着僻静的路边走了一段,我本想送女人回去,但走到站台时,女人问我去哪里,我就说准备找旅社,女人说附近有家便宜又干净的旅社,执意要带我过去,我推辞不过,就由她领着,在旅社门口,我突然拉着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要吻她,于是我这么做了,我抱着她,然后吻了她,有几秒钟,女人就这样被我抱着、吻着,然后推开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我说了声对不起,快步跑进旅社内。我觉得我经历了什么,就像突然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心里,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还是第一次吻女人。那个晚上,我整夜失眠,一遍又一遍的回味和女人亲吻时的感受。
第二天,我继续在站台等车,错过了一辆又一辆,我希望能再次看到女人,但直到最后一辆公交出现,女人都没来过,我坐上车,从此再也没见过她。我想,这些年过去了,即使偶然遇上了,我恐怕也认不出她了吧。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