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这个季节,柳絮弥漫在风的每个角落,就像他故土的大雪,自云端即酩酊一场,至人间踉踉跄跄。然而此处满眼苍翠,远非故乡。
黑影于林间穿梭,一掠而过,片时没羽林中。木陵紧紧追随,风从死咬着的颌骨边打过,直至林中空地处,那黑衣人没了讯息,周遭沉寂。
木陵手按在剑柄上,身前倾,警惕四周的动静。毕竟这个黑衣人的阴险臭名昭著。
“我们谈谈。”
他出现在木陵背后几步处,黑衣寥寥,林间树梢的光透过树梢的空隙投落下来打在他的白发上,闪耀着刀刃的光泽。
锵!
木陵拔剑,回身平劈,黑衣人后倾两尺,躲开剑锋毫厘。
“死了再谈。”
剑悬在空中,却难再刺入半分,木陵重伤未愈,黑衣人强弩之末。
“让她走吧。”
明明是哀求,黑衣人的语气却不容拒绝。木陵的剑尖细微颤抖起来。
“你的死活和她无关。”
木陵的声音忽而沙哑,一字一顿。黑衣人露出一个在木陵看来极为嘲讽的微笑,唇上苍白无色,江湖都说这张嘴是喝人血的。
“你我都没有赢。她只是想走。让她走吧。”
黑衣人的真挚让木陵感到绝望。他以为自己输给了面前这个妖魔,却未曾想自己连输家都不如。可他凭什么说出真相?
“你我之间的仇又怎么算?”
木陵定住身形,挺上剑锋。
“这条命?给你就是了。”
一荡夜色袭人,一步向死而行,长剑豁然,莲华溅落。
“让她走。”
【第一章】阴·云涌
521年。
夜阑未尽,入春渐深,天色亮的也越来越早,一抹破晓的光亮惊了巢里的鸦鸟,扑棱棱地从剑君门的上空飞过去,这里的风较其他地方冷些,它们不爱在此逗留。却不想这也搅了掌门木陵的梦魇。
“让她走。”
这句话像是巫师的咒语一样在梦魇里无数次回放,木陵在梦里无处脱身,周遭的阳光树林刹那成了无间地狱,阴森而充斥着亡魂的诅咒,走向何方也摆脱不掉那幽幽的声音,愤怒与焦急一齐上涌,他猛地睁开双眼,结束了这第无数次的噩梦。他一手支起身子,坐起来,垂下头,伸手揉了揉尽是血丝的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又像是倒吸了更多的哀怨。
“掌门,宾客们的车马已到城外三里处了。”
“嗯。你去通知墨宣来处理吧。”
木陵应了声,在榻上缓缓披上外衫,窗外尚未大亮。
绀青色的衣摆随着急转弯打在长廊一侧,墨宣的步子从来不肯安逸一些。他是掌门木陵的首徒,年纪虽轻却已经实际在打理门内上下的事务,深得木陵的信任。此外,墨宣更是木陵的义子,他本为遭人遗弃的病儿,早年间被木陵的妻子棠氏所救,带回剑君门抚养,后棠氏病故,木陵依旧待墨宣如己出,并令他承袭剑君门内另一世家墨氏门楣。
“师兄,天堤门昨日来消息,说是亭掌门近日有急事无法到场。”
“其他门派来人如若位席不够便坐到天堤门的位置,如若足够就派几个门内弟子去把坐席补满,不能空缺。”
“庭院中间的台子还差右侧一道横栏,恐怕不能在宾客到场前完成。”
“去通知孟影,让她应势而变。”
“可这一早都找不到孟影她……”
“把左侧的横栏也拆掉。孟影的装置准备得怎么样?”
“她忙不过来,拜托给阿良了,阿良哪是这块料,笨手笨脚的,都担心他弄出差错。”
墨宣闻言停下了脚步。
“阿影她……”
自中庭忽传来阵阵的笑语声,应是已有宾客来到,墨宣循声望去,暂且把心头上的疑虑搁置,眼下的迎来送往方是要紧。
“我已多年没有到郢州城来,之前在伏风山庄的雅集上常听棠夫人以郢州早春为诗赋,今早到城外果真是春色如许,只可惜花还没有开遍,不能一饱眼福。”宾客见到墨宣来迎,便不住地赞美。
墨宣的脸上并没有足可称道的温润谦恭,他只是无声地应下这些奉承话,将宾客引至座位便欠身告辞,这与木陵的做派大同小异,大家自然见怪不怪,入座后继续欢腾着。
后入门的便是一些江湖上的名门望族,多隶属于华堂。华堂是南渡后为抵抗北方的敌国而由江湖人士集结而成的联盟,现如今权势如日中天,各门各派都以遵循华堂的指示为荣,更是不敢违抗华堂的命令,就连名震江湖几百年的江南琴氏也要忌惮三分。剑君门是华堂的先锋,尤其是在木陵这一任掌门手中,剑君门气势如虹,成为了华堂中的翘楚,此次宴集便是为了庆贺日前剑君门升阶为总先锋之事。然而掌门木陵对此种事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宴集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墨宣与木晰在操持。
来往的车马逐渐熙攘,席位也渐次满员,至晌午终于落定,奔忙一早的墨宣与木晰也终于在中庭一侧的长廊里寻到了角落,观察着庭中一举一动,唯恐有差池。
碧绿辗转近前。
木晰,掌门木陵的独女,这日里仍如平常着水绿下裳,随意搭着暗色的上衣,与墨宣一同在这唯一的僻静里立着。墨宣见是她,并不做声。他二人自幼熟识,一同长大,没了些门徒与小娘子的隔阂。
“他们对今日的馔食可还满意?”木晰的声音是带有春水一般的颜色。
“你亲自督办的,谁又挑的出错漏。”
木晰闻言赶忙低下头,对着地面上的青苔愣神,唯恐此处的寂静让墨宣听得出自己胸膛里为这小小夸赞而有的异动。
“今年来的人不算多,没……没有特别需要准备。”木晰已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没意义的话。
“每年都劳烦你。今年亭雨不在,阿……孟影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墨宣改口的速度很快,木晰仍沉浸在前言中,浑然不觉。
中厅门启,四座皆静,木陵自其中迈步而出。衣色赤褐,双手交拢,移步至主位前落座。他眼光环扫满庭,挥手示意宴集开始,霎时鼓声锵然,席间冲出十几剑君门弟子,于庭中央小台上组成剑舞阵列,宾客又叫好起来。
十几弟子步法整齐,剑缨纷飞,将剑君功法舞出行云流水的美感,忽剑锋齐聚拱立中央,忽四散成花各自缭乱。宾客们观赏自是别有趣味,而木陵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是兀自地斟酒啜饮,并不抬眼。
“怎么不见孟影?”木晰四下张望,询问墨宣,墨宣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弟子们衣着薄墨色,与剑影银白相映,忽十几人齐聚台中央,拄剑单膝俯首而跪,须臾间一派墨色中杀出一掠绯色,于半空中鱼跃翻转,亮出两抹月痕剑光,站定后直身而立,竟是个白襦红裙的少女,手持两把细剑,立于中央。
少女面容并不足以让人忘其犁锄。颇有棱角的骨相,肤色苍白,眉间偏左一小点痣,鼻梁的线条僵直,与夫子念叨的在水一方相去甚远。只是眉上远山薄暮,迫近黑夜,自落日一线起,至寒鸦天际终,似是要同睫上密云一起,将其下的长庚星遮掩殆尽。然光华流转,破霭而出。双星呼应,竟放肆一般要将此星辉遍彻人间,纵然其间山川悬隔,仍化踯躅点化唇上,与这白红撞色的周身作尘世邂逅。只这人并不像尘俗中人。
“孟影……?”木晰怔住,看向墨宣,只见他早已失神。
墨衣弟子退去,孟影振袖而起,牵出一胭脂色的长绸,挥向半空,而后双剑瞬影,孟影似是与红绸相舞相织,身形变幻,灵活无踪,然而双剑却如刀劈一般凌厉,众人听得长绸的断裂声与一旁的琴声共鸣,似是沙场相争,酣畅淋漓。孟影衣袂流转,神色自若,时而于红绸脱手之时眉头微蹙一跃而起,再与其交融为一。
顷刻间,长绸尽碎,孟影手握碎片立于台上,纹丝不动。琴声止。
风乍起,琴声重燃,孟影眉梢一挑,眼里似是辉光闪过,将碎片抛至空中,持剑旋跃而上,庭中绯影穿梭,未等众人反应,她早已回到台上,双剑归鞘。此时人们才注意到,庭中尚未开花的树上枝头被挂上点点红绸,一时春意风花,烂漫异常,而台上静立的少女双目低垂,手按剑鞘,默不作声。
庭中无声良久,忽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孟影如朱砂点雪,技惊四座,艳惊四座。墨宣缓神,偏脸到一旁,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孟影,又或者说他一直期待着孟影以如此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有如此期待已然多少年?他并不清楚。
主位之上,木陵盯着孟影许久。从她亮相,至她谢幕,木陵掐着手中的酒樽,未饮一口,目不转睛,眼神似是在品鉴,说不得是欣赏亦或是猜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目光有着灼灼的热度,直打在孟影身上,只是旁人并未发觉。
忽一闪而过的寒意!
树梢间微颤,一柄利刃直穿而下,飞插入墨宣身侧的廊柱上,短刀光滑的刃身让墨宣瞬间与自己的双眼四目相对。不等墨宣回过神这是哪里来的飞刀,所有宾客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他和眉边的飞刀上,满座哗然。
“阿宣!”木晰惊魂未定,将定睛看这利刃的墨宣扑离廊柱,墨宣方才发现庭院中的吵嚷。木晰急急忙忙盯着墨宣的脸上看,见墨宣右太阳穴划出了一道纤细的伤痕,渗出了血珠,墨宣自己还没有察觉疼痛,反而看向庭院当中朝这边看来的孟影。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墨宣松了一口气,走出了长廊。
“落座。”
木陵的声音低沉,压过了吵嚷。他望向不远处只差毫厘的飞刀,转过头看着孟影,示意周围弟子归位。待宾客声音渐稀,方才从座上起身,向庭中走了两步。
“应是今日剑舞准备不妥,出了差错险些误伤了我这首徒,诸位且不必惊慌,稍作休息,宴饮继续。”
“这位郎君可有受伤?”华堂来使唐节在座中忽然发声。
“没有。”墨宣伤痕的疼痛还没有袭上来。
“在下以为今日的有惊无险幸是刺客的失手。这女子作为舞剑之人,如何脱得了干系?华堂愿替剑君门查清事端。”唐节说着示意手下去捉拿孟影。墨宣见状,迅速跨步上前立在在孟影一旁,手搭在剑鞘上。
“使君这样评判不妥,在下与孟影同门多年,素日无怨,即便是过节也是我二人,剑君门的私事。”
“华堂以道义服众,治下不论公私,今日小郎君所言是指你二人有私不为人知,抑或是华堂干涉剑君私事?”闻唐节所言,墨宣仍立在原地,僵持着,仿若他并非那个受害者。
孟影低着头,从腰上卸下双剑掷在地上。
“师父,我无法自证清白,也拖累师兄庇护至此,孟影绝不为剑君添事端,愿随华堂查验。”
孟影的淡定让墨宣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他宁愿这时候的孟影吓得花容失色泪眼婆娑,也好教这些华堂的贵人无从下手。
“仅仅是一个小差错,这徒弟我训导一番便是,今日她将我剑君武学在江湖面前确实献丑,我还未来得及大发雷霆,唐使君何必见笑至此,是一定要我面子上挂不住?”沉默了许久的木陵终于开口,慢慢地用这玩笑话消了唐节的势头,虽是玩笑,全无笑意。
“只这宴集尚未结束,诸位便在此欢饮,无须将这小事挂怀心上,剑君涉事弟子随我来后堂即可。”木陵转身欲离席而去。
“我与木掌门一同前去处理吧。”唐节起身但没有前行的意思。
木陵站住身子,侧转过身看向华堂的席位。
“木掌门不必多心,剑君华堂息息相关,今日岂能坐视,而且,近来江湖波澜不平。”提及江湖的近况,唐节着重了话音。
木陵表情没有多少变化,转头看了一眼庭中央的孟影,最终默许了华堂的介入。然而这宴饮虽然丝竹再起,宾客已变了话题。不知从哪一门派的口中讲出,刚刚那台上舞剑的女弟子,入门年头不长,却与木陵颇有渊源,如今年方二九,加之方才木陵神色异样,谁人肯信这女子只是剑君门中普通一人?
云意翻涌,遮蔽了日光。
【第一章】阳·风起
496年。
这年格外的冷,虽说入春已有半月余,天气却始终没有半分暖意,至这日竟然在这江南阳春里下起了雪,至傍晚雪愈浓。然而伏风山庄并未受到凛风的影响,反而华灯初上,宴会的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庄主棠楚在后厅更衣,这次春宴于他而言可是重要的机遇,怎么可能被雪扰了兴致。
手下匆匆进来,绕过屏风。
“禀庄主,客人快要到齐了。”
“都来了哪些?”
“禀庄主,伏风山庄的面子现在哪宗哪派敢不给,都早早来了,那剑君门掌门木拙更是派了长子木陵,备了厚礼而来——”
“剑君门?也好意思来参加此等风雅集会。江湖谁不知他们木氏曾是如何的庶族,又用了如何的卑劣手段篡了嫡族墨氏的位,那木拙更是一副小人嘴脸,若不是看在同属华堂的面子上,我伏风的请柬他们根本不配拿。”
“庄主说的是。”
“只是近来华堂的势力不可小觑,他们借了朝堂的力,现在也不是纯正的武林联盟,更像是讨好权势们的鹰犬了。这个面子,就算伏风也得给。”
华堂是江湖上一股新兴的势力,前些年为抵抗虎视眈眈的北方戎狄之国,南方的一些门派自发地组成了一个联盟,以华夏之正统为旗,号召江湖有志之士共襄义举,对抗北族鲜卑。然而渐渐华堂就不再是武林人士的抗敌之所,更多的朝廷势力渗入进来,现如今的华堂更像是一个为朝廷平乱养士的兵营。
“庄主,外面信生堂的使者请求专门拜见。”下人在门外传信。
“这便来。”
棠楚理了理衣襟,大氅泛着光泽,只觉通身的气派,便迈步向旁厅走去。
“呀,棠庄主,上次见还是暮秋集的时候随堂主一同来拜见的,许久未见,特在春宴前来向您请罪。”来使赔着笑。
“不妨事,我伏风一直主持江湖集会,也是愿与同道中人共赏风雅,并不涉及其他。”棠楚眯眼打量来人,也把那人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
“听闻此次春宴棠庄主又有精巧心思?众人皆知,令爱可是江湖一等一的闺秀,平日里知书达礼,甚少闲游,如今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庄主可给许了人家?”
棠楚膝下一儿一女,江湖传言此女惊为天人,姿容无双,却少有人见过真容,更让这倾国倾城的名声上加了一层神秘,不时有登门求亲者,都被棠楚一一婉拒。
“尚未结亲,小女恋家,常央求我晚些出阁,宠坏了,也就依着她。”棠楚露出慈祥和善的神情,仿佛爱女就在眼前一般。
来使听得出棠楚的婉拒之意,便识趣岔开话,一会儿便退下了。
地上薄薄铺着一层雪,剑君门少主木陵安排手下把礼物搬进山庄里,而后抽身去了前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四处张望着。
“嘿!阿陵!”
木陵被吓了一跳,猛一回身,面前是一个身量未长却眼睛炯炯有神的少年,一身浅灰色的衣着,系着一件浓黑色的毛披风,打扮得像是大人,神态倒活脱脱一个未长大的孩童。木陵一愣,随即笑出声,伸手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秦洵你个臭小子,净是吓人。你阿姊呢?”
少年棠秦洵嗤了一声,跳到了一边,自顾自地伸头看木陵身后,仿佛在寻觅着什么人。木陵看了,笑着伸手挡住了秦洵的视野。秦洵一脸不悦,气鼓鼓地瞪着他。
“你告诉我你阿姊在哪,我就带你去找阿漓。”木陵俯身看着秦洵。
“当真?阿姊还在东厢那边准备呢,父亲命她一会儿为大家表演琴曲。”秦洵眼里重新亮起了光,赶忙和盘托出。
“奇怪,你父亲平时从来不让你阿姊露面的……不过还是谢啦,今天阿漓根本没来哦,她拜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木陵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桃符,递给一脸失望的棠秦洵。秦洵看着手掌中的小桃符,看上去很粗糙,应该是初学者的作品,边缘还有很多倒刺,看上去是一整块木头劈成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桃符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于嗟洵兮”。
“于嗟洵兮……阿漓她手真笨……”
“那我去东厢那边看看你姐姐。”
“阿兄别去!父亲下了命令,除非是父亲允许,旁人都不许见她,也不许她出来,我这半个月都是翻墙进去找阿姊玩的。”
木陵眉头皱了一下,他知道棠秦洵与他的姐姐棠琴商是同父异母,琴商的母亲来自江南琴氏,入门后生下琴商几年便去世了,随即棠楚便续弦了如今的夫人,生下了棠秦洵。琴商与继母素来不合,却与秦洵姐弟情深。木陵万没想到现如今琴商与父亲之间也隔阂如此之深。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到秦洵身边。
“我这次来也不能久留,可能只能见她几面就要离开,你多在棠庄主面前说说好话,早日解了你阿姊的禁,要什么吃的玩的,我都答应你。”
“阿兄客气,阿姊被关起来我自己也无趣得很,我自然会的。”
东厢这边的风雪好似比正厅那边呼啸许多,柔软的雪花一转脸就成了无情的冰晶,打落在雕花窗棂上,与屋内炭盆里烧出的噼里声协奏着。
“晞娘,炭不多了,我这就出去添些,好暖暖手,一会儿弹琴可不能僵着手。”紫菀匆匆忙忙拿起炭盆就要出门。
“不必了,他们忙着宴会,顾不上你这一盆炭的。”
棠琴商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副面孔只能说得上是周正而已,眉眼里有着风雪的凄迷,虽然黯淡而茫然,瞳孔中的星光却足以穿透黑眸的亘古长夜,依附于悬崖上空的第一缕黎明。宁静时的双唇并非紧闭,而是微微张出一丝细密的缝隙,幼年时的相士说,因着这倔强的双唇,她必定不是安守镜前的闺秀,却也难以预料她将跃上何处的月桂枝头。
琴商不能理解这样一张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脸是如何讨得了江湖至美的名声,真正见过她真容的又有几人呢?口耳相传的不过是伏风山庄多年来放出去的消息,以及自己的出身。琴氏是何其的名门望族,昔年颍川山阴各个世家无不尊崇琴氏,南渡至襄阳郡后也门庭若市,天下雅士争相拜访。伏风山庄棠氏也是自先秦即享誉的名门之后,她棠琴商有着这样显赫的亲族,她实际如何又有谁人在乎。
“怎么顾不上。”棠楚推门而入,身后的下人搬来炭盆,放在琴商旁边。
“谢父亲好意。”琴商不转脸,依旧对着镜子,语气淡漠。
“你现在如何摆脸色都无所谓,过会儿去了前厅,把你那脾性架子给我收起来,别坏了大家的兴致。”棠楚斜睨着自己的女儿。
“兴致?一群人看琴伎看我的兴致?”
“自降身份。你现如今可是我伏风山庄的宝贝,今日来客熙攘,不都是因为我提前放出消息说棠氏娘子今日会参加春宴?你今日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你的价码。”棠楚说着弯腰到炭盆上暖了暖手。
“那父亲可有意愿的买家了么。小女技艺拙劣,怕是会令人指摘瑕疵的,到时卖不上价小女也无能为力。”琴商语气满是讥讽。
噔!
棠楚一把抓起旁边的木笔筒狠砸在琴商脚边,一身闷响后,笔筒滚落在地毯上。
“我把你从襄阳带回来娇生惯养供着你,不是让你今日来给我讲条件的,你要是有骨气就立刻滚出伏风,看看谁能把你拾回去当你是个人。”
棠楚拂袖而去,门被摔得吱呀回响。
“瞧,他都不敢砸到我身上,怕砸出伤来,就不好卖了。”琴商本来倔强而挺拔的坐姿瞬间颓然,窝在华服里发出一声叹息。
“……晞娘……今日还是别招惹庄主了……先应付过去嘛……”紫菀把炭盆往琴商方向挪了挪。
“我不会砸他的招牌的。毕竟这还是伏风山庄的面子。他说的对,我出不去这个山庄的门的。”琴商烘了烘手,把散落下来的鬓发重新理了回去。
前厅的烛火把整个大厅都照的明媚了起来,浑然不觉外面大雪纷飞。钟鼓声此起彼伏,这个季节里难以见到的果蔬也纷纷摆上客人们的案几,引来阵阵赞叹之声。棠楚自得地望着这一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转头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手下会意转身退到厅后。主菜要登场了。
乐声戛然而止,宾客们停箸收声,抬头望向棠楚。棠楚一笑,婢子掀起侧后门的锦帘,于暗影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艳如星火的大红罗裙拖曳于地,珍珠白的短上襦收束于腰间,外披泛着浅金色的狐裘,发簪枝头春,怀揽山水响。棠琴商的一身极尽了华贵与尊荣,却一丝的暖意也没有,朝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垂目示意了一下,即径直走向一旁,置琴,调弦。
琴弦是一潭死水,不见波澜,十指忽动,壮阔乍起,瞬时成了大川之底的一个漩涡,浩浩汤汤,把夹岸苍山的巍峨卷入其中,忽静忽动,忽昼忽夜,弦上的每一拨弄都是山野的轰鸣。继而曲折宛转,绵长悠远,似荒泽之中的潮气,葳蕤草木。再次回荡时便如百川入海的明月夜,欲诉一生流转却默然走远。
木陵坐在末等席位上,与光芒中的琴商之间隔着几个阶品的距离。一时他难以判断自己究竟看到的是哪年的光景。恍惚之中他分明瞧见了一个小仙童,遗世独立地站在水池边,与山色雨声浑然一物。
弦如勾,把木陵拉回了昔年。
“品古子先生大驾,有失远迎。”木拙一路快走迎至门口,脸上尽是惊喜与抱歉的神色,小少年木陵躲在大厅的门后,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位天高云远般的仙人,随着父亲走进正厅来。
“愧不敢当,剑君门自是名门,在下未事先拜会便来冒昧,实在是失礼。”品古子一笑,与木拙对向而坐。
那仙人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模样,风姿俊朗,不似武林侠士一样粗犷,木陵心下正琢磨着,却瞧见门口瑟瑟地站着一个小仙童,一身青白色的衣服,与仙人一样的气质卓然,只是神色多了几分稚嫩。木陵一时兴起,嗖地从门后跳出来,抓住了小仙童的袖子。仙童吓了一跳,忙向品古子跑去。
“阿陵不得无礼!快向琴先生道歉!”木拙起身正色呵斥。
“无妨,小孩子家玩心重。陵公子,这是小徒子商,初次与我出游,不甚懂事,望公子能指引他一二。”
后来的木陵才知道,那个子商,是伏风山庄庄主的长女,棠琴商,乳名晞娘。
手起音落,如用刀一般的洒脱,一下将木陵的回忆斩断。厅内鸦雀无声,琴商起身,稍致意一下,便转身消失在了锦帘之后。无人做声,直至不知何人突发声赞美了一番,众人才纷纷附和起来。棠楚看着这重新喧闹起来的人群,不禁觉得预见到了顺利的下一步。
雪愈下愈大,琴商抱着山水响一路疾走,逃开那个热闹而靡靡的大堂。庭院中的树尚未抽芽,枝头压着厚厚的雪,似是拼尽全力以风霜开出的新花。琴商的步子在庭前渐慢至踟蹰,姆娘们说这是母亲当年嫁入伏风时亲手所植,就在她东厢的旁边,像是护卫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
“假如阿娘今日尚在……”
簌簌!
树上坠落一个黑影,吓得琴商周身一颤,抱紧琴后退了两步,隔着几丈远,那黑影在树下的雪里伏着,似是还清醒着,勉力想要支撑起身子,又栽回了雪里。树枝依旧摇晃着,落雪似要将不速之客埋了。
“阁下……”琴商见他气力衰竭方才敢走近前询问。
与雪同样颜色的长发垂落在额前,那面庞仿若透明,因着天冷透出丝絮样的红晕,颧骨高峻,双颊瘦削,下颌的收束很利落。落雪折射了不远处的灯火映着此处的院落中有浅浅的橘黄色,映在他眼里,与血丝融合,与琴商对视的一刻便已将脆弱和无助完完全全倾诉给了对方。
他看着琴商的眼睛,旋即便晕倒过去。
“紫菀!来帮我!”
紫菀稀里糊涂被叫了出来,见琴商吃力地拖着一个魁梧黑衣大汉向屋里走,来不及问只能帮忙。琴商自小习琴艺,屋内有一处藏琴室,六尺见方,平时由书架掩门,长久不用,琴商便将这人安置在了琴室的角落里。
“晞娘,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宴会之时倒在庭院里?”紫菀不免忧心。
“我也不知,你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等他醒了再详问。你把炭盆搬去琴室给他暖暖吧,再要一个炭盆容易让人多问,多事不好。”
从今风起云涌,皆在此夜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