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您还真是……离经叛道得很别致!”
裴冥似是很享受这种言语攻击,“过奖过奖。”他继而催促道,“带路,赶紧的!这该死的迷阵我都绕了半日了,再绕下去一会儿行医时不在状态误诊了,谁都别想活命!”
伏空承不太情愿地迈了腿,没好气,“前辈当年可是鹤澜堂里的风云人物,就我族这么个破烂迷阵,也能困得住你这么个优秀的人才?”
裴冥亦步亦趋地跟着,随意道:“可能是众神对我有什么误解吧!我不过是擅长医理药理罢了,至于其他,皆靠小抄。”
“……”鬼督凉声反问,“那天石召唤一事又作何解?”
他唔了一声,“大约天石那老东西对我也有点儿误解吧!”
伏空承:“……”
几句话的功夫,周边的景致便起了明显的变化。脚下的大地逐渐清晰,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周围树木越来越稀疏,直至前方出现了一片荒芜。头顶的迷雾渐渐散去,露出了地上半掩着的残破白骨,阴森可怖。
裴冥抬了脚,一瞬便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踩。他的声音有些迟疑,略带惊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苍暮他没同你提过?”鬼督大人遂自问自答,“也对,他这个人爱面子得很,才不会同人说这件事!”
远处传来了一句凉薄,“本尊不聋。”
伏空承回头朝裴冥使了个眼色,“喏,都在那儿了。这四海八荒能不能躲过一场浩劫,就要看神医你的了!”
“好说好说!”
裴冥端着神医的好架子慢慢悠悠地往那处挪,半点都看不出着急来。鬼督大人亦是端着一界之主的好架子,因他觉得反正人都已经凉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这一趟奔波,他已是精疲力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已经竭尽所能了。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终归他还是把这位神医给带了来。接下来的,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怎么才来!”
玄烨的这句话,显然是冲着鬼督大人去的。不辞辛劳不眠不休地折腾了七八日的伏空承默默地将白眼翻上了天。他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盘腿开始打坐调息,还给自己加了个仙障,摆明了不愿搭理他。
姜神医非常讲究地在地上铺了块草席,放了个蒲团。一张做工精致考究的矮桌稳稳当当地现在一旁,其上已经工整地摆满了各式玉瓶。他摘下了自己的斗笠,清秀的面容露了出来,却带着些许岁月蹉跎的沧桑。即便是神医,裴冥也抓不住自己逝去的青春。
斗笠被随意地摆在了一边,他细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复又幻出一盆清水来净手。
“腕子。”裴冥简洁道,已是抬了手,老练地摆出了一副要把脉的姿势。
玄烨把洛茵绵软无力的手腕塞进了他的手中,悲壮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裴冥探得仔细,深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时间缓缓流逝,仿佛一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利刃,切割着玄烨的耐心,将他凌迟。
“你想听我怎么说?”
姜神医似乎更能摸透玄烨的心思,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以示怜悯。
玄衣魔尊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好一阵,眼眶泛着红,与他额间开始泣血的朱砂相得益彰。
裴冥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往他的脚边看,果真如他所料,曼珠莎华已是不可遏制地漫延了开来。
“收敛一下你的小家伙们。”裴冥平静道,“你吓着我了。”手指在几个玉瓶见摇摆不定,他啧啧一叹,不着痕迹地开始威胁人,“我这个神仙胆小得很,你也是知道的。心里慌就容易选错药,所以……”
他话还未完,攀爬上他蒲团的曼珠莎华便咻得一下缩得没影了。
裴冥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露出了点似笑非笑,“是个儿子。”
玄烨的身形明显僵了一僵。
“怎么,你想要个闺女?”姜神医调侃道,“这我可就爱莫能助了。不过你若是实在不喜欢,也可将他当闺女养。”
举棋不定的手终于落在了一个青色的玉瓶上,瓶身有着精致浮雕,玲珑剔透的图腾似是有着它独有的含义,也只有它的主人才能解读。
裴冥继而道:“元神已成形,估摸着约有一年了。可仙身却停滞于半载,并未化形完全。”他啧啧一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有意思!”
玄烨的思绪飘向了那并不遥远的一年前。那正是这五百年来他们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纵然外头冰天雪地,可墨神宫里却洋溢着温暖,仿佛四海八荒的春日都聚在小小的赤武殿里,让他留恋,叫他不舍。
便是在那时,春天留下了它的恩泽,姻缘的果实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
玄烨懊恼不已。洛茵的贪吃,她日渐圆润的腰杆,皆在提醒着他好事将至。他应该要有所察觉的,可到头来他却浑然不觉。仿佛从他占据了这具魔身开始,后世福报便已与他陌路。子嗣于他,谈何痴心妄想,因他根本从未对此有过任何期许。
然而,司战的血脉却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延续。
“你这样抱着她,对她的伤势没有好处。”裴冥拿了条罗绫出来,将自己的眼睛蒙了个严实,“把人摆平了,把伤口放在明处,我好下手。”
“放在明处你也看不见。”伏空承闭着眼睛在仙障内幽幽插了一句。
“这便是神医与庸医的区别。”姜神医大言不惭后便接了一句难能可贵的谦虚,“不过,我蒙眼睛,倒也不是为了显摆我医术高超。”
“恕本督闭着眼,没能看出神医此举的用意。”
随手摸出一把小银刀,裴冥毫无诚意道:“古人有云,朋友妻不可欺。就连凡人都明白的道理,我这个仙人自然不能当着我朋友的面看他媳妇的胸口。”
玄衣魔尊手上的动作并未因这一句唐突而停歇。血染的衣襟遂被掀开,露出了底下模糊的伤口。
他道:“若是你蒙眼不方便,取下便是。九丸,你的眼珠子能不能留在眼眶里,便取决于吾妻能否转危为安了。”
裴冥边解蒙眼布边同一旁打坐的鬼督解释,“‘九丸’呢,就是我在魔族的绰号了。是你这位学识渊博的老朋友亲自给取的,只因我开任何方子都是以九颗丹药为引。是不是挺没水准的?若是以后你有空去魔族,千万别喊漏了嘴,给魔尊大人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将罗绫往矮桌上一扔,握着小刀的手却顿在了半空,四平八稳道:“有人盯着,我紧张。”
一层薄霜随即蒙上了鬼督大人的仙障。裴冥满意地点头,挑眉与玄衣魔尊干瞪眼,无声地威胁着。
玄烨并不让步,杵在洛茵的身边没动。
裴冥慢慢悠悠地收回了小银刀,揣着手,心不在焉道:“这是你的媳妇。她的生死,我可不怎么关心。”
双方在这秘境一般的迷阵里僵持着,坐在坟头上许久的基延神君委实看不下去了。
他适时飘去了苍暮身边,以手掩面,目不敢斜视,“这处有我盯着呢,你且回避一下。”
玄衣魔尊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了姜神医的脸上,沉了一句,“你这样能看到点什么!”
裴冥自然而然便以为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他如实道:“能得见一抹绚烂春色。只叹灼灼殷红,叫人看不真切。”
玄烨冷峻的脸抽了抽,额角青筋清晰可见,浑身散发着一股叫人畏惧的杀气。
基延神君与仙障内的伏空承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位神医居然能活到现在,委实是太出人意料了。
姜神医许是浑然不觉,又许是觉察到了对方的不善却根本不屑。他揣着两手坐在蒲团上,依旧是一副即便山崩地裂也岿然不动的镇定自若。
“再不走,你媳妇可就彻底凉了。”裴冥眨巴着眼睛,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儿子也要凉了。”
基延神君飘在半空干着急,“臭小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孩子是司战的血脉,要是保不住,你便是司战一脉的罪人!”
玄烨转向眼前的虚无怒道:“他身体里淌着的是魔族的鲜血,就连我苟且的这具身子,都是魔族的废物。我早就与你说过,司战的血脉在五百年前就断在了墨神山!司战的荣辱兴衰与我何干?又与这孩子何干?”
裴冥这才察觉到了这诡异,遂与他一同望向眼前的那片虚无,不确定道:“你在同谁说话?”
“闭上你的嘴,干你该干的事!”
话音未落,他随即在身前设下了结界,将医者与伤患一并隔绝。大地上顷刻绽放出一片腥红,似血海一般汹涌翻滚着。伏空承亦被这股煞气惊扰,匆忙间收了仙障化作黛鹊原身,展翅飞往远处的枝杈避难。这是司战家族的内部矛盾,他一个外人在场也是尴尬,于是伏空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飞得又高又远,好得个清静。
只剩了个元神的基延神君飘在半空,仿似踏着这一汪血海,他沉声道:“怎么,你现在是想同我断绝父子亲缘吗?”
玄衣魔尊的声音冰冷无情,“我早就不是什么苍暮了。”
“那你就不是我儿子了?”他厉声呵道,“不论你苟且在谁的身子里,哪怕只是个没有躯壳的元神,你都是我儿子,是司战的子孙!血脉不仅仅流淌在身躯之中,亦是信念与职责的传承。我们司战一族,生来便要为苍生安宁赴汤蹈火。即便你身在魔族,掌着魔族,亦是在替天行道!天帝衣冠楚楚地坐在凌霄宝殿里,他就是个好人了吗?当年衡曜从令如流,而今他与天帝匹敌周旋,他就能算个好人了吗?你在天府念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将你念傻了吗?苍暮,凶神之所以与恶煞齐名,便是因为即便是神族,也有败类!你心性如何,为父比任何人都清楚。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自暴自弃也要适可而止。身份不代表善恶。倘若连你都看不起你自己,你还指望谁来正视你所做的这些?为仙也好,为魔也罢,你问心有愧吗?”
玄烨咬着牙关低头不语。
“跪下!”基延神君呵斥道,“给我跪在你爹和这几位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尸骨未寒之地,好好自省!不想明白,不准起来!”
苍暮隐于袖中的双拳紧握,骨结都泛起了青白,微微颤抖着。
基延神君激愤道:“我是死了太久了是吧!让你无法无天,都忘了从前我是怎么给你做规矩的,是吧!”
“我问心无愧!”他抬起了头,眼中已不是愤怒,而是坚定,“为仙也好,为魔也罢,我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八荒安定,为了六合安生。我无愧于司战列祖列宗,亦无愧天地良心!血债血偿,天帝与他的那群走狗必须为累累罪行付出代价,我亦不能让神族毁于他的野心之下!”
“一日不打,上梁揭瓦!非要你老父动怒,你才肯老实!”基延神君没好气道,“人要长记性!别老来惹你爹我生气!”他指着一地的曼珠莎华,“收敛一下你的这些……这些小家伙,挡着我坟头了,看着碍眼!”
血海平息了怒火,如退潮般最终归于玄衣魔尊脚下。基延神君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坟头,卸了力往上头一坐。
“方才那人是谁?看起来挺能耐,也挺欠揍。”
“一个注定入不了混沌,要魂飞魄散的人。”
基延神君唔了一声,“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
“故事倒是没有。”玄烨回头瞧了瞧自己设下的那个结界,“没有野心,也从未害过人,却还是得了如此下场。”
“天道本就不公。好人未必会有好报。但我一直相信,老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行恶之人。”
玄烨凉声问他,“也包括天帝吗?”
“这是你们这一代正面临的一场浩劫,困难亦是教你们成长。古往今来,先辈们所历劫难无数,当时的艰难险阻皆是后人无法想象的。仙神律法上的每一条皆都有因可寻,这便叫做积累,俗称‘吃一堑长一智’。但这些条条框框却又不尽然都那样合理,难免有几条会矫枉过正。苍暮,你既已重来,有些事情,便该要想办法让它做出改变了。”
“自然是,即便要以沉重的代价作为交换,即便有人将要为此做出牺牲。”
坟头上的元神欣慰地点了点头,“要成大事,必然要着眼未来。将目光放得长远些,不必计较眼前得失。”他叹道,“你想明白了,为父也就放心了。”
“一个刚历过世间险恶的少年都能参透的道理,我这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会看不明白!”
基延神君好奇道:“谁家的娃娃,这么有前途?”
玄烨不语,盘腿在结界边坐下,开始调理这几日过于紊乱的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