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世著名的相士见了一面,被推算出有饿死之虞,这个倒霉鬼叫裴度。
事情很奇异,以至于入了专门记载名人轶事的文集《唐摭言》(摭读如直)。
裴度的长相瘦小平庸,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贵重之征,难怪命里有厄。不过表现得倒是淡定自如,也没急着禳解祈福。按说他的家境很好,花点钱消消灾不过举手之劳,但他就是那么施施然地走开了,就如同他施施然地走来。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他呵呵笑着说:“怎么破?鸡猪鱼蒜,有吃就吃,没吃拉倒;生老病死,时辰一到,该走就走。”
大唐流行修真,也流行佛法。裴度官符如火,位极人臣,偏偏是个异类。他始终不信术数、不避凶险,不服丹药、不求长生。
这简直就是“无为”的境界,道家的追求也不过如此。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啥也不干。身为名门子弟,吃喝玩乐地快活一世,原也不难。但他没闲着,做了很多事情,也正因如此,为自己和后代挣下了一份稳稳的富贵福禄。
裴度出身于河东闻喜裴氏,这是海内独步的千年世家,出过的公侯将相不可胜数。本号历史文章“硬汉和软蛋终极鉴别指南”里的主角裴宽,也是裴氏子弟。
一个家族能够绵延兴旺千年,自有其独到之处,其中一条就是注重子弟教育。裴度学业优异,是那一代的佼佼者。
他二十五岁就考中进士,接下来的几年继续锐意进取,还在吏部复试的宏辞科奏捷。皇帝举办制科考试提拔人才,他的应对又被评为高等。
连中三元,势不可挡。底子厚、文凭硬,从政道路的起点非常高。并且,他不只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更明瞭处世之道。学霸的精明,在下面这件小事里就能看得出来。
担任中书令期间,有一次从人禀报,官印不见了。僚属们都惊慌失措,这个纰漏不是小事,将会受到严厉处分。
裴度却一脸的云淡风轻,吩咐设筵,唱唱歌跳跳舞,大家放松一下。到了夜半时分,酒酣耳热之际,从人又来禀告,官印出现了。裴度也不理会,笙歌如常,尽欢而散。
有人觉得奇怪。裴度解释说,想必是小吏私自拿去盖印。冷处理,印就能还回来。处理急了,他肯定往水里、火里扔,就再也找不到啦。
大家都佩服他的气度,以及处事不惊的智慧。
古代是看脸的社会,官员的仪表是晋升标准之一。裴度毫无威仪,是减分项。但他有着远逾于常人的手腕、眼光和才辩,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
如果仅仅是这样,裴度还只是个显宦。他之所以成为功在社稷的名臣,靠的是有担当、有作为。
中唐时期,一些藩镇拥兵自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甚至叛乱。成德、淄青节度使与吴元济勾结,派出刺客展开暗杀行动。他们的目标是宰相武元衡,还有御史中丞裴度。御史中丞是朝廷监察系统的负责人,重要性仅次于宰相。
刺客们在这武裴二人上朝的必经之路上,分别设下埋伏。
那天,武元衡骑马刚出里坊大门,暗中一箭飞出,正中前导卫士的肩膀。紧接着,躲在树后的刺客一拥而上,把卫士们杀得四散奔逃。武元衡当即被害,身首异处。
裴度这边,也是刚出里坊大门就遭遇伏击,双方混战,险象环生。一个刺客挥剑突入,裴度先是受了几处轻伤,随即头部被击中,坠落马下。刺客正要冲上去补剑,裴度的侍从王义护主心切,一边大声疾呼求救,一边死死抓住刺客不松手。刺客又惊又怒,与王义剧烈格斗,砍断了王义的手臂。回头再找裴度,见他倒卧在路边的水沟里,显然已经中剑不支。这时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刺客不敢再停留,匆匆逃逸而去。
裴度没死。那天他戴了一顶厚厚的新毡帽,正好护住头部,受创不深,卧床治疗了二十多天。
军阀气焰嚣张,悍然行刺重臣,朝野震恐。
裴度没有吓破胆。大难不死,也许是天降大任。在皇帝唐宪宗的支持下,他接过宰相的担子,主持平叛大局。
两年后,前线大将用兵不利,大臣们纷纷主张撤军求和。裴度考虑再三,毅然请命,要亲赴战场督战。
陛辞的时候,他慷慨陈词道:“主忧臣辱,大义所在,何惧必死。翦灭逆贼,则有朝见天子之日;逆贼不灭,则回归无期!”宪宗为之流泪。
裴度出发那天,宪宗调拨三百禁军为其侍卫,颁赐御用的通天犀角腰带,并且亲自到长安城通化门为其壮行。
裴度在城楼下,含泪遥遥深施一礼,拨马而去,消失在滚滚黄沙中。
到了前线,裴度作为元帅巡抚诸军,激励士气。他又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剥夺了宦官的监军之柄,付兵权于带兵大将。由此诸将用命。
裴度是个书生,却全无书生气,而是治军有方,号令划一,所以将士归心,屡战屡胜。
读得好书,带得好兵,能者无所不能。
就在这一年,战事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裴度麾下大将李愬奇袭得手,生擒贼酋吴元济。这就是以前语文书上的“李愬雪夜入蔡州”,参见本号历史文章“粗人的家教,也可以很细腻”。
吴元济被押解到长安处死。那派人行刺的成德、淄青两个节度使孤立无援,很快一死一降。朝廷声威大震,史称“元和中兴”(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
裴度不但在国事上厥功至伟,还多次出面庇护朝中的正人君子,也被世人所称道。
诗人刘禹锡作诗讥刺朝中执政权贵,被贬往播州做刺史。播州在如今的贵州遵义一带,那时候尚属蛮夷之地,荒凉不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也不得志,正要去广西柳州做刺史,不算美缺,但比播州好了很多。
柳宗元同情刘禹锡,提出来愿意与刘禹锡换个职位,自己去更苦的地方。
裴度也是文化人,欣赏刘、柳二人的才学,于是站出来为他们缓颊。
他对唐宪宗说:“播州位于西南极远之地,猿猴啸聚,人迹罕至。刘禹锡家中那八十岁的老母亲,不可能跟着前去,那么,就要与儿子生离死别了。我担心会损害陛下以孝治天下的原则。”
宪宗被他说服,把刘禹锡改到连州任职,在如今的广东清远,境遇大大改善。
还有“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个领军人物韩愈,曾是裴度帐下的行军司马,跟着一起平定淮西。唐宪宗佞佛,耿直的韩愈上书劝谏,举证说史上迷信的皇帝都夭寿,深深触怒了宪宗。也是裴度出面搭救,免于一死,只是外迁为广东潮州刺史。
他救过的人还有很多,谋国之忠、援手之义,一身担之。
裴度官高名显,威望无匹,却有谦抑之风。他的虚怀若谷,也是常人所不及。
去征伐淮西的时候,河南尹张正甫接待他。裴度提起河南有个举人,才学优长,大可以在河南乡试的时候做个解头(乡试第一,即后世的解元)。
唐代科举,高官青睐士子,为其关说、请托是很常见的。
偏偏张正甫是个难得的清正官员,他正色对裴度说:“相公此行是做什么来的,还有心思惦记这个解元?”
裴相公脸有惭色。
那时候,裴度是皇帝最倚重的股肱之臣。当朝宰相,带兵元戎,提个小小要求,本该是地方官员的荣幸,却被一口拒绝。换别人或许就恼羞成怒,寻思做小鞋给这个不识抬举的下级穿一穿了。
张正甫后来官运很隆,并没有受到裴度打压。
好人也会犯错误。犯了错,知廉耻、思己过,这样的宰相胸襟,足可与其功业相称。
裴度的身材长相比不上一个普通人,然而历仕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一身维系国家安危长达二十多年,对于时局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朝廷凡有出使外邦的,那些外邦君主往往会问,裴公年岁几何,相貌如何,天子是否重用?如此畏服四夷,可与之相比的,只有一个郭子仪。
当年那个说裴度会饿死的相士,后来振振有词地解释:“积了阴德,前程万里,怎么是我所能预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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