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激2021

雨势如管弦繁杂,雷声在压低的阴云深处隐忍,像苍老的低吟。

然,雨帘如幕布,降下一道屏障,理出一方时空,供人自省和独处。

Greenspan的自传《Age of Turbulence》躺在书架的角落,在雨天被我翻了出来。如编排好的程序的条件触发,记忆的碎片和尘封已久的思潮被松动,在荡涤着尘埃的金色之弦的涟漪中舞动起来。

我在2008年购买了这本书,一张泛黄的纸页夹在第13章节,纸上潦草的记录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和一个不明所以的地址,努力回想却无迹可寻。08年是我在悉尼UTS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外界的喧闹和种种大事件如今毫无印象,想必当时的我正埋头于engineering的专业课和松散的打工生活,对于世界的变动充耳不闻,却经常无事“自省”,到了过年写一些回忆和总结类的散文自娱自乐。在象牙塔时期的我是无知且快乐的,同一辈的“精英”同学,学长或已心系职场或频繁活跃在各类社交舞台,我则经常一本闲书,一张摇滚专辑,打完工后的晚上在地铁车厢里边欣赏五光十色的夜景边漫不经心的看两个章节的偏爱的书籍。08年的时候通过时代周刊杂志的一篇文章了解了喜欢量化宽松(QE)的美联储主席Greenspan的轶事和被人膜拜也同样被人诟病的决策,遂去买了他的这本自传当小说来阅读。在第十三章(The modes of Capitalism)里他写到:"China is becoming increasingly capitalistic, with only partial formal rules on property ownership." 然后他特地用了一个章节描述了“The choice that await China".美联储主席在他的自传里用了一整个章节来描述中国的经济和市场;在08年之前,中国还远没有被聚焦在世界的中心,聚光灯的边缘游离在中国,但没有定格过。当时的我虽然两耳不闻天下事,但报纸和媒体还是经常浏览的。时过境迁,13年后的现在,各大报业已经从纸质媒体转变为电子媒介,各类主流Podcast和stream media的专栏里都有个“China".

因此,作为80后的我们,应该是被两个转变裹挟着的,即“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转变”和“互联网转变”。我在一段时间里喜欢对比阅读,比如一边看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一边看《南渡北归》,于是便有了隔岸观火,预知了结局后的嗟叹感怀,其讲述的年代虽与我所处的时空相去甚远,但沧海一粟里的时过境迁细化了看就是因与果的纠缠和沉浮。有时候,顺着时间线往前追溯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除了矫揉造作的怀旧情愫外还有种倒退播放的诙谐感。如今电脑手机云账户从不离身的我也怀念过07年以前在大学里那个自由散漫,上网只为游戏和下载盗版音乐的我;那时候从未想过赵本山再也不会上春晚演小品,鄙视用MP3这类低音质媒体播放摇滚乐的同学,周末会用一整天从青岛的八大关逛到中山路,在一处不起眼的转角CD店里买被海关打过口的CD,淘到了Beth Gibbons和Leonard Cohen后兴奋不已,而在8年后的悉尼,我听了Leonard Cohen人生最后一场巡演。

2003年我在大学宿舍的上铺给高中友人写信,12点过后宿舍熄灯,伴有舍友不规律的呼噜声和梦呓;我点起一根蜡烛立在床头,窗外有雨,用钢笔端正的书写在崭新的信纸上,仿佛一种仪式和信仰。我让蜡烛油滴在信纸上,告诉友人我夜里写信并且有雨;写完信毕恭毕敬的折好,套上信封,从青岛寄回上海。18年后的现在,我同这位友人失去联络,杳无音讯,而我的书写已糟糕的不堪入目。

2002年我从上海赴青岛上大学,学前在某空军基地军训。报道后在18人的集体宿舍卸下行李,晚餐过后坐在小卖部后面的大草坪上,抬头发现璀璨的星空犹如兜不住的形而上的美给你猝不及防的宣泄;那时的我百分百的确定,这个milestone时刻必然在我的人生中不朽。至今,我已错失数不清的大学同学聚会,每次在微信群里更新的集体照我都会下载下来仔细的看,那些发福的熟悉的脸庞牵引出背后一段段故事和令人捧腹的桥段,就像浮动的坐标点,串联起一个系列的记忆并配上图片和背景音乐。

自从上班以后我丢失掉了不少习惯。比如每个月练笔的习惯,每年年末写文总结回顾自己的习惯,平时写些散文煞有介事的发布在没有人看的部落格,豆瓣,微博(长文)等等平台上的习惯,尝试写小说的习惯。习文如同熨衣服,是一种独处和疗伤的方式。可见在岁月的蹉跎里我变得越发懒惰且皮糙肉厚,日积月累后的圆滑和世故变为懒惰的得力借口,逍遥的散步在岁月的后头,被讽刺的总结为且行且珍惜。

所以我无时无刻不怀念我那纯粹享受阅读的年代。

一位歌手或小说家与你的人生本来没有交集,他或她的作品与你而言很有可能是听后即忘,阅后弃之的众多消遣中无关痛痒的一种,但加以时间的沉淀后便成为你人生的一种印记和证明,可以堂而皇之,居高临下的对你的过往展开批判,或者成为牵扯你不愿记起的某处伤痕的诱发点。

我的初中到高中时代的阅读体验和自发性是最纯粹的。那里存在着所谓的不懂装懂,懵懂,为赋新词强说愁,求知,逻辑培养和自我胸意的抒发。我毫不避讳的把我的浅薄饰以假模假样的厚重,把断章取义的理解辅以清晰的逻辑架构。但我的目的很纯粹,我是个少年,喜欢堂而皇之的东西,喜欢新潮的思维和观点,我在模仿中成长和学习。就像在初中时候读《羊脂球》,读《飘》,读《战争与和平》;很多时候不知所云,就为了在同学面前有谈资,可标新立异。但这些阅读体验中所得的莫名其妙的社会感知在我成长后给予我豁然开朗的痛击,好像感知的拼图在多年后后知后觉的弥补了之前成长中先验的理论。从初中过渡到高中,随着阅读喜好的改变,阅读的书籍开始变得泾渭分明;自认为托尔斯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不值一提,从村上春树,到雷蒙德卡夫,再还原到卡夫卡,然后爆发性的迷恋朱光潜翻译的黑格尔《美学》;至今仍然记得我只会读《美学》里关于隐喻,比喻和神话形变的段落;希腊神话,印度神话和佛教中的各类隐喻和变形的形而上的功能被黑格尔才华横溢的剖析后,读村上和卡夫卡变坦荡如通途。同样,习惯了《诗经》大雅,小雅之后,对唐诗的喜爱开始超越了宋辞。因个人喜好,对李白和古龙的热爱超过了对于杜甫和金庸的崇敬;每个时代都有不需要“十分”努力,凭借自身无可比拟的才华即可傲视的一个时代人物;当时的我觉得李白是神一样的人物,唯有他在盛唐的文辞殿堂里可以兴致所至的将七言,五言,七律,骚体柔和在一首作品中,气势如虹光芒刺眼!比起贾岛那苦闷的“推敲”,天才型选手李白横跨的维度是无法同日而语的。

初识川端康成是在高一的暑假,从《雪国》开始,被其唯美而精巧的笔触所吸引,后来看了三岛由纪夫,始于《金阁寺》,到了《丰饶之海》后被其瑰丽喷涌的才华折服;阅读这类文字带来的体验前所未有;文学作品先于作家本体给我带来意识上的冲击,使我在形态上塑造起自以为是的对于作家的憧憬,在自身意识里捏造起他们伟岸的身影。由作品切入到作家本身后,一种不对称和不协调感会让阅读体验变得奇妙起来。川端康成最后死于煤气自杀,三岛由纪夫在切腹后被痛苦的砍下头颅;万事有因有果,这类功成名就后的自寻死让我对他们的作品产生了不确定的疑惑和探究。比如我曾经反复研读丰饶之海的晚霞段落,来推敲三岛由纪夫的寻死。 相比之下,中国现代作家是让人失望的,在看过钱钟书,傅斯年,王国维等黄金一代的“大”之后,现代作家的“小”让人失望。也只有王小波,苏童,王朔的短暂而睿智的篇章可以撑起现代文坛;对于莫言和陈忠实,怎么都喜欢不来,我个人的狭隘了。我情不自禁的对比,初中时捧着萌芽细细品读的我和高中时坐在图书管里看小说月报的我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异;我的固执和任性以及偏见从未因阅读而改变,我的懒惰和闲散随着时光的打磨越发光泽明亮;现在的我失去了意识的翅膀和独立思考的习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意识到阅读的缺失给予我的打击,就如同我对母亲的缅怀,如出一辙。

在90年代,我绝对相信阅读可以改变人生。爱屋及乌,我喜欢商务印书馆的字体,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插画,中华书局的装帧以及企鹅出版社的任何封面设计(Penguin Group)。由此,纸质媒体带来的感官上的愉悦让阅读升华了一层。现在的我,坐在窗前,凝视着手里的Kindle.

高考结束,知晓分数之后的那一个时间点在我记忆里尤为清晰。老黄来我家吃晚饭。过后去我楼上的小房间闲聊。我俩都有些无所适从,高考的结束好像一个时代的结束,标志着青春的某一段一去不返,好像百年孤独的尾声章节里那个家族充满诙谐的一声叹息;当然,现在看来,有点煞有介事;但年少时候把过程和节点看的尤为重要,对于阶段性的收尾总希望赋予仪式感和使命感。那天晚上和老黄聊红楼梦结局(且忽略其续作的质量),仿佛映射了高中生活的休止;至午夜,送老黄出门,他回身一摆手,仿佛在说,我们进大学了,从此会走上不同的人生,就此别过。十年后我俩站在静安区巨鹿路附近拆迁了一半的石库门老房子残骸里聊天,他手里拿着被拆了一半的卧室里的一张耶稣海报,我背着相机,背后是聒噪的夏日蝉鸣;老黄对于老房子发出了一声叹息,让我回想起那年的高考和高中一去不返的所有的暑假。

絮絮叨叨的写了半天,好像熨烫衣服,从领口到袖子,穿到身上,方感妥帖。习文的功效大抵如此,怀旧为表,整理与自我和解为里;搞清楚了“舍”,方能争取“得”;对于纯粹的念念不忘,方能激励自身,脱离惰性。故曰:刺激2021。

2021年3月1日 赵晔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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