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事

王恩子,男,现年36岁,居住在西南某个山区小村里。

夜很黑,他手提一盏油灯,那种用煤油的,四周罩着一层玻璃的防风灯,一步一瘸地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片坟地。

现在这个社会,离城镇近点的地方早就没有坟地了,都被国家要求把坟迁到集中墓地了,当然,集中墓地是要花钱的,都挺贵。

所以,王恩子要去的坟地离城镇很远,这么说吧,这附近的人如果在赶集日去赶集的话,早上6点前必须出门,买了东西就得着急忙慌往家赶,回到家的时候大约得晚上8点左右了。

 王恩子提着他唯一一盏气死风灯,走得一瘸一拐,叮呤当啷一通终于到了坟场。坟场不大,数数总共也就十几个坟头,不像离村子近的那个坟地里家家户户的坟头都有。他来到一个还没有挖好的坟坑前,把灯挂在旁边小树的树枝上,提着手里的铲子跳下坑里就开始挖。

一铲子下去,土带起来一大块,分两铲子铲到地面上来,然后再一铲子下去。

坟坑已经挖了有一米深了,王恩子每天晚上都来挖,按照他的估计,还有个三五天也就挖好了。

灯光很暗,把王恩子的影子在坟坑里拉得很长、很长。

一阵风吹来,树摇了摇,树上的灯也摇了摇,王恩子的影子也就摇了摇,正是农历七月,王恩子因挖土冒出来的汗水被风吹干了一层。

当然,因为这道风王恩子挖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嗅了嗅,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铲子,沿着坑边的竹梯爬了上来。

他顺着刚才风吹来的方向走了十来步,面前是一个坟包。

坟前墓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那种很气派的墓碑,上面写了些什么,王恩子不用看都能背出来。这是张家人的坟包,但是已经有十几年都没人来祭拜过了,听说张家搬出村子后去了外地,刚开始两年还会有人过年的时候回来祭拜一下,后来就再也没人来过了。

但是,现在坟头的草被拔的干干净净的,坟前燃尽的香烛残余还能看出来,旁边有着很大一堆一看就是纸钱少了之后留下的灰烬。

王恩子看了半响,弯腰对着坟包鞠了个躬,说了一声:“抱歉,打扰了。”

然后他回到刚刚在挖的坟包,取出了自己的铲子和梯子,把坑边已经挖了好多天堆起来的土一铲子、一铲子往坑里填。

挖坑慢,填坑却很快,不过半夜的时间,坑就填好了,他一瘸一拐地在回填土上踩了半晌算是压实,然后提着灯,扛着铲子和竹梯回了家,双脚给人感觉却好像更瘸了。

他回到家的时候,隔壁的鸡正好打鸣,隔壁的狗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他,一声不吭把头埋回前腿上,继续睡去了,大约是习惯了。

王恩子家的房子很旧了,是他爸妈留给他的房子,王爸王妈二十几年前出去打工,然后遇到工地事故就没能活着回来,后来这房子就属于王恩子一个人了。

王恩子洗掉手上腿上的泥土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直到门口传来敲门声。

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婆婆,手里端着碗粥,是隔壁的王婆婆。

王婆婆笑得慈祥:“恩子啊,吃早饭吧。吃完帮婆婆去割麦子。”

王恩子接过碗,算是答应了王婆婆——王婆婆家就她一个人,没有劳动力,活儿一般都需要别人帮忙干,不过王恩子很愿意帮王婆婆做事,二十几年了,王婆婆一直都照顾着他。

王恩子前两天已经把自家的麦子收完晒干入仓,本来就想趁着天气晴朗把王婆婆家的给收了。

王恩子腿脚不行,但是干活儿却麻利,王婆婆的麦子没几天也入仓了,赶在了下雨前。

王恩子这天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村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敲响了隔壁王婆婆家的门,门里蹿出一条狗,黄毛土狗,对着村长就是一顿汪汪,眼瞅着就要扑上去给村长的脖子来一口。

王婆婆颤颤巍巍拄着根棍子出来了,狗子很听话,被王婆婆一吆喝就进屋趴着了,虽然眼睛还一直盯着村长。

村长趁着雨天不忙找王婆婆只有那一件事,王恩子知道,就是想让王婆婆去镇上的公立养老院。

王婆婆没有儿女,家里也没收入,政府给争取了补贴让她去养老院。

王恩子也知道,村长的目的达不到,因为王婆婆不会愿意离开,用她的话说就是:“我一辈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方是自己的,死在家里也安心。”多不过再加一句话:“有恩子帮我呢,我过得好着呢。”她确实把王恩子当自家孙子的。

以前王恩子都是在旁边帮腔,说自己会照顾王婆婆的。今天王恩子却说了另外一句话:“婆婆,要不您还是去镇上吧?”

王婆婆不知道,他前段时间头疼去了镇上的医院,然后又去了趟县里的医院,检查出来说是脑瘤,活不了多久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忙着去挖坟了。他想着自己独身一人,死了没人埋,听说人死前都会有感觉到的,他想死之前把自己埋自己挖的坟坑里,也不用道场吹打,就这样得了。

他放心不下的也就是王婆婆了,她也只一个人,上岁数了没人照顾没办法过日子,幸好村长又来给王婆婆做思想工作了。

但是王婆婆死活就是不答应,非说死也要死在家里。

王恩子在村子独自出来的时候拉着他提了个馊主意:“村长,要不我们把婆婆绑去镇上吧?”反正她老了,去了镇上就走不回村子。

村长瞪了这一辈子光棍的没脸没皮的瘸子一眼,呸了他一口,转身就离开了,明显嫌弃他给出的馊主意。

王恩子挠了挠头,叹口气转身准备进屋,对上王婆婆责备的目光,王婆婆:“恩子,你嫌弃婆婆了?行,以后的活儿婆婆不用帮忙!”

王恩子忙说没有的事,心里想的却是:婆婆啊,恩子没有以后了啊。

他前几个月知道自己活不了几个月了,于是家里就没有再买鸡苗鸭苗来养了。

其他的也安排好了,粮食给王婆婆,房子和宅基地村子里肯定都会收回去,其他衣服什么的物件一起带进棺材里。

可是王婆婆怎么办啊?头疼!

王恩子从这天开始就不时给王婆婆做思想工作,把养老院夸成了花,什么养老院有人专门做饭啊,养老院有专门的医生护士啊,养老院有很多老头老太太可以聊天打屁啦,顺便把村子说得一文不值,什么离镇上太远不好买东西啦,屋子太矮太潮湿啦,一个人洗衣服做饭干活儿没人陪啦。

但是王婆婆就是气鼓鼓地瞪他,死活就是不愿意。

王恩子头疼,越想越觉得把人绑到镇上肯定不是馊主意,而是唯一的主意。

为了劝说王婆婆,他连给自己挖坟的时间都没了。

直到这一天,他头疼欲裂地起床,照例去敲王婆婆家的门,得到的只有狗叫声。他感觉不对,推开王婆婆家一直不上栓的门走了进去,土狗阿黄一直对着床上叫着,但是床上的人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王婆婆没了,比他走得都早。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王婆婆今年91了,算是喜丧。

通知了村长,村长和村里其他人都来了。其实总共也不过十来个人,要不就是上了岁数不愿意离开村子的,要么就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一辈子在村里种地的,有出息的年轻人都搬走了,顺带走的还有教出出息孩子的老人。

在村长等人的见证下,王恩子从王婆婆平时放钱的盒子里拿出王婆婆的钱,想着自己以后不用做道场也不用花钱,于是把自己的积蓄也放一起,商量给王婆婆做个大道场,选个风水宝地立个气派的墓碑。

村长他们都说好,于是王恩子就按照计划去请了人,只不过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让王恩子不好意思的意外。他把做道场的人都请了回来,吹吹打打正当时,结果他自己倒地上也去了。

好吧,幸好村里人都在,在王婆婆躺的门板旁边再放一面门板,把他一起摆了上去。

看风水时顺便也一起看了,正好,两人又是隔壁,墓碑也一起做了,立在了王恩子前面挖了又填的坟坑那里。得,他自己选的地方原来就是块风水宝地来着。

飘着看自己被埋进土里的王恩子:“……”

旁边一起飘着手上拐杖还舍不得扔的王婆婆一拐杖就过来了:“恩子,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恩子尴尬挠头,这不是病不由己嘛。

王婆婆气得直冒烟,恨铁不成钢,但是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地,只是:“我的阿黄怎么办哟~!”紧跟着的是:鸡怎么办?鸭怎么办?

幸好,村长好心把阿黄养起来了,鸡鸭?村里人帮忙立坟的时候请客宰了,还能怎么办?

王婆婆:“恩子,你骗了我,所以,死了也得孝顺老婆子我!”

王恩子:“……”行,没说不孝顺。就算是死了也孝顺。

他,高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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