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环……中心是无所不在的,永恒之路是曲折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01
北郡迎来了一个昏昏沉沉的雾天。浓稠而乳白的雾气像液体一样从高楼顶端倾泻而下,在街巷里流动,在低地集结。
坐在空轨里的灵脊背靠在座椅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方的城。一片朦胧中,闪烁着跳跃着一个个光点。她依稀可以辨别出城市大号吉祥物花精灵的全息微笑脸庞——站在北郡的生态模范社区的中央,向所有来访者延绵不绝地释放出光子。
灵不由得想起了她第一次来到北郡的情形,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还是那么美好而奇妙。穿过厚重而高大的城市之墙,空轨终于驶离了臭气熏天的贫民区,进入了玻璃幕墙鳞次栉比的内城。来自布鲁克林的设计师、来自冰岛的旅游博主、来自斯里兰卡的信徒在这里相遇,那是属于北郡也属于她的黄金时代。只是,没有人料到它竟然衰败得如此之快,就像任何一个超级大都市一样。
富人与精英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城区,留下的真空被整块整块地填充:地下赌场取代了大宗商品交易所,吸毒者与黑客取代了基因工程师与软件技术员……只有光鲜亮丽的基础设施与愈发黯淡的历史往事支撑着这具日益腐朽的躯壳。
“列车到站图南街……”机械的女声播报着到站信息,催促着她下车。灵在车站找了张椅子坐下,任凭稀稀拉拉的旅客从她身边路过。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小瓶喷雾,毫不犹豫地朝着脸上按了几下压杆,液滴在她的额上、鼻梁上、颧骨上滚动,接着便被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吸进去,再无声响。
灵已然重新启程,离开车站。图南街地处老城区,很多建筑显然是上个世纪的遗物,甚至出现了上上个世纪的影子。仿古建筑是那个时期的风潮,事实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光顾一下城里的复古收藏品店铺,以彰显他们的格调。
街角的三尊铜像显然也是如此。三个弯腰作捡拾动作的农家妇女,头上戴着法式头巾,就像米勒在《拾穗者》中描绘的那样。左翼评论家总是说这象征着一种无声的反抗,可她不觉得。她可不认为北郡的人们会有什么反抗的念头——人们早已从历史中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历史是个圈,不是吗?
颅内的导航芯片向灵指明了方向。灵只觉得冷得彻骨,街上没有一个人正在走动——又或者是因为人们都隐没在了雾中。路旁的青年旅舍耷拉着门面,门口的板凳上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青年……那年她和源不也是在东京的胶囊旅馆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吗。算了,想他做什么。灵继续往前走,小腿忽然有些酸痛感。电子游戏厅里传来震天的响声,镭射光线与移动的电子广告牌将乳白色的小巷染得色彩斑斓。向左……向前……向右……向右……她是不是又回到了原地?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老旧的巷子真是一座迷宫,一座懂得糊弄导航系统的迷宫,一座她走不出的迷宫,它是活的。
有人来电了。灵不耐烦地激活了通讯芯片,目光自顾自地扫描着街边店铺的名字。
借我点钱,好吗。出乎她意料的是,比起以前,对方的口气很是松软,甚至颇有些乞求的意味。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行为?茗?你听没听懂我的话?灵压抑自己的火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我很抱歉。但这次,这次真的不一样。我真的很急需……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自己想一想,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我跟你讲,你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妈!
灵的脚步骤然停止。你真的很让我失望,就像九年来的任何一件事一样。她中断了通讯,默默攥紧拳头。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长串关门歇业的店铺尽头,灵终于看到了她想要找的目标:拉比乌斯体验馆。她明白,所谓体验馆,不过就是全真模拟室。一个盲盒式的放映厅。这可比虚拟现实刺激多了。吧台大厅里,几个北方汉子正趴在台球桌旁逗弄几颗彩色的球,一个斯拉夫人则摆弄着游戏机。
你好,女士,请问您预约了场次吗?服务生问。
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二楼开放么?灵颇有些忐忑地问。
什么?服务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我听说你们这儿提供梦疗服务。灵压低声音说道。
抱歉?我不是很清楚……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找李先生吗?发问的是刚刚玩台球的一个汉子。李振南?没错,你确定要找他?他已经很久不接单了。好吧……我带你去见他,不过你要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哦,厕所在那边。
灵冲进那个狭小的卫生间,哗啦啦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来浇到脸上。她的手指划过脸颊、划过耳根、划过脖颈。她扯了一张卫生纸下来将剩余的水擦去。
所以你是因为强迫症来找他的?汉子站在门口,轻声试探着问道。
你看得出来?灵有些好奇。
不,主要是因为这年头不化妆的女人着实不多。汉子摊摊手。
您别揶揄我了……
我没有恶意。汉子伸出双掌,作投降状。
何止不多,应该是独我一份了吧。灵自嘲地笑笑,但之前情况更严重,有次我在浴缸里呆了一晚上。
您真的相信梦疗的效果吗?汉子转身领着她往二楼走上去。很多人都以为那和占星术没什么区别。
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灵沿着楼梯向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窗外的雾气几乎要从窗缝里流进来。这个场景击中了她,让她相信自己来过这里。太熟悉了。
二楼只有一件仓库与一间办公室。汉子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还没见人出来。灵走到房门前,往里瞧。“别进来!”有人喊了一声,吓了她一跳,什么也没看见便转过身去,已然生出退意。
“行吧……真拿你没办法。”
“女士!李先生同意了你的要求。”是汉子的声音。“稍微等一下……”
她看见汉子和一个面戴狼头面具的男人走了出来,搬着两张椅子向仓库那边走。
“女士,请躺在床上。”男人把她带进仓库,一张折叠床静静地摆在偌大的空间正中央。
灵很听话地脱了鞋,翻身爬上那张硬梆梆的床铺,上面只覆了一层破破烂烂的床单。
“你叫灵是吧。你好,可以称呼我李振南。是朋友介绍来的吗?”他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仿佛有助眠的功能,她有些恍惚。
“是的。”灵赶忙答道。
“听你的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吧。”李振南猜测道。“这两天北郡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雾从前天起就没散过。”
“从来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天气。”灵叹了口气。“我还差点迷路了呢。”
“是嘛。”李振南哈哈地笑了两声,“这条街绕来绕去,外地人确实很难弄清方向。好了,你准备好了没?”
“我随时都可以开始——对了,应该不会有噩梦吧?”
“很少有,一般情况下都是你的希望之境。还有问题么?”
犹豫了几秒,灵摇了摇头。
“那——我就开始催梦了。”李振南声音严肃了起来,从一个盒子——她看见上面印着一个拿着镰刀的Q版魔鬼——里取出两块黑色的石头,平整而光滑。
“闭上眼睛……放空脑海……”
灵自觉地闭上了双眼,只感觉两只手掌探到了她的耳侧,掌心各含一块石头。石块坚硬而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
闭上眼睛……放空自己……
就是现在……
02
你知道吗,妮娜,最近我总是能看见一只眼睛。站在那幅“阴间”油画前,科琳喃喃道。它就像长在了我的脑子里,眼球是黑色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白布满了血丝,血丝逐渐凝聚成了一个红点,扩散成一团红色,液化为流体,从眼角流淌出来。
果然是一家人。妮娜吃吃笑了笑,连脑洞都这么像。你和彼得都有成为“阴间艺术家”的特质——对了,他有向你解释这些画的内涵吗?
或许你说得没错。科琳嘟囔着,目光的焦点重新回到油画上。那幅画上,一个黑色,或者说是深蓝色的人影倒吊在两棵山毛榉之间,背景是漆黑的夜。他从来不会费神跟我解释的,死了心吧。说实在的,被那种眼睛盯着……是有点可怕,但更多的是兴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妮娜扯了个鬼脸。或许下辈子我能理解你,哈哈。
走出国际艺术中心的彼得•卢甘个人展览区,妮娜似乎感觉呼吸更通畅了一些。路过奶茶店的时候,科琳取了一杯珍珠奶茶和一杯柠檬茶,把后者递给了妮娜。
怎么又是柠檬茶?我都要喝吐了。妮娜咬了一下吸管,旋即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出行必备品呢,科琳眉头微微皱起。好吧,我是喜欢,但也耐不住每次都喝吧。妮娜耸耸肩。
行吧,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要不下次我来买吧。妮娜脸上流露出希冀的神色。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对了,上周的聚会怎么样?科琳吸了一大口饮料。
怎么说呢……乔治很懂得调节气氛。你没来真是可惜了,我和威尔玩得很开心。
又是威尔?你是不是被他迷住了?科琳揽住了她的腰,用暧昧的语气说道。
不不不……但是他确实挺温柔的。妮娜脸红了。
什么温柔?在床上温柔吗?哦,妮娜,
得了吧。我不觉得他是什么good guy。他怂恿你逃课——然后你就真的去了?
就一次而已……
一次而已……天呐,那是因为他只邀请过你一次吧?
你好像很激动。
听我的总没错,那个新来的德国小子肯定味道不错。科琳舔了舔嘴唇。我要是你我肯定就上了。
那个还是留给你吧,科琳。妮娜嘟了嘟嘴。
好了好了玩笑时间结束,我还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科琳正色道,你怎么回去?坐我的车吗?哦,那算了。别忘了晚上还要排练!
谈话戛然而止。她注视着妮娜,直到后者完全离开自己的视线。伸出食指与中指揉着太阳穴,科琳呼了一口气,走进电梯间。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镜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有着东亚面孔的姑娘,梳着齐肩短发,年纪和她差不多大,黑色的眼睛倒是很像妮娜。那人嘴唇紧闭,但双手在抓狂似地挥舞,好像在向科琳倾诉。
科琳伸出右手,轻轻地抓住那人的手掌,让她安静下来。她的唇角勾起,笑意蔓延开去。是科琳发现了她,或者说是她找到了科琳,没有她,科琳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叫做余子纯,生活在一百年前的中国,上海,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仆。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这是她这次的选择。
之前她写过南北战争的剧本,只是她自己并不满意。她更想进入一个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中产家庭或是十九世纪某殖民地混血社区的故事。最后她既没有选择南非也没有选择英属印度,而是中国。毕竟,在这样一个中美冷战的局面下,人们更乐见一个落后的中国,不是吗?在翻阅一些历史文献与旧年代的小说之后,“余子纯”这个名字一下就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不是科琳发现了她,而是她发现了科琳,她向科琳一股脑地吐露出自己的故事,不愿意停下。余子纯希望科琳能将自己的故事告诉其他人,而科琳也希望余能帮助她……
她想过可能由黄种人来扮演可能更好,可惜留学移民禁令一出,除了一些唐人街之外就很难找到塞里斯人了。饰演反派经验丰富的玛瑞纳有意竞选许家大小姐许吟秋的角色,然而她这次的表现却颇有些差强人意。而妮娜则挑了女仆的角色。
剧团长乔纳森照例来阶梯教室指导演员们排练,他曾向科琳坦言,这剧本看起来多少有些古怪。邪得很。科琳点点头,塞里斯有句古话,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大的深意在剧本之外,甚至在演出之外。我觉得可能你更适合这个角色,他说。你看玛瑞纳的台词……有点软绵绵的。
我觉得你好像没把握住红舞鞋故事的精髓。科琳实在没忍住打断了玛瑞纳的节奏,这个故事和整个大故事是同调的……还有后面许吟秋和女仆的对手戏。我来试一试。
对上妮娜,科琳的表情似乎比玛瑞纳自然了许多,她抱着那个代表婴儿的篮球,换上一副邪气的笑容,台词自动地倾泻而出……就这样。她向玛瑞纳摊摊手,你要明白,关键点在于前期许吟秋的压力以及后期女仆的反弹力。
结束之后,玛瑞纳把科琳单独叫住了。望着眼前这个高头大马的女孩,科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醉翁之意”在哪里了。玛瑞纳笑了起来。这一出戏是一个陷阱……我说的没错吧?
科琳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她明白她的表情无意出卖了自己。没错,我希望她成为我的绒布球,我是主人……她是我的人。玛瑞纳夸张地笑了两声,肉体上的吗?不。科琳认真地摇摇头,极度充盈的感觉恰恰是超越性的。她也正有此意……但迟迟无法迈出那一步。我想我必须推她一把。
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安排那样一个结局呢?余子纯可是逆转了局面。玛瑞纳又有些困惑。
我说过,不要拘泥于文本。科琳拍了拍玛瑞纳的肩。妮娜跟了我很久,她当然明白我的用意。你尽可以去看看那些地下绒布球俱乐部……她不愿去是有原因的,她相信我和她之间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不是主奴,而是一种更为特殊更为复杂的扭结。
无可描述是吧。好啦……玛瑞纳叹了口气,我再不成人之美似乎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明天你和乔纳森就这样说吧,我放弃这个角色了……我还是讨个配角当当吧。
谢谢。科琳握住了玛瑞纳的手。
这一个月过得很快,快到科琳有些怀疑这是梦还是现实。演出近在眼前。第一次彩排结束了。第二次,也即最后彩排也结束了。乔纳森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做了最后的动员与鼓励。灯熄灭了。走在路上,科琳注意到妮娜有些心不在焉。
妮娜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是很期待明天的演出,她说。但你的表情出卖了你。科琳冷静地指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威尔背叛了我。”妮娜忽然转过身来,昏暗的路灯灯光映出一张憔悴的脸。她的眼睛湿润了。“他和一个二年级的女生好上了,就是这样。我看见了……”
科琳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妮娜,我很遗憾,你得看开点。怀里的人泣不成声。
等她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一些,科琳松开了臂膀,只是轻轻搭住妮娜的食指。
“你说得对……我必须正视自己。”妮娜抹去眼角的水迹,“我知道你写出这个剧本……都是为了我。你的光芒太盛了,我总是以为在你身后看不到自己。但我现在才发现,事实恰好相反……或许那才是我的归宿。”
你在我的身体里看到了你自己。科琳喜色渐起。
“我注定要和你走下去。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仆人,是你的妹妹,也是你的一个影子。已经九年了啊。”妮娜扬起脖颈,仿若一个天使。
我还以为你会吻我。科琳调笑着说。
“不,不是现在。”妮娜正色道,“现在我们再对一遍台词吧。”
好吧。科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许吟秋,现在让我进入你吧……
03
许吟秋眨眨眼睛,竭力祛除不断盘旋着的倦意——就好像刚刚做了一场大梦一样。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但身边人们的谈话声又是那么真实。
女仆正抱着那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宝宝,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着其焦躁的情绪。
“子纯,嫂子呢?”吟秋瞅了瞅四边,凑近女仆耳边,压低声音问。
“应该是在准备晚上的宴会吧……在里屋呢。”余子纯小声回应道。
“我来抱抱他。”许吟秋伸出臂膀,对方却退了一步,面露难色。“怎么?不放心我?”吟秋横了一眼,“拿来吧你——”,两只手掌已经探到宝宝后颈处与脊背。
“哇……”感觉到环境的变化,小宝宝起了哭腔,四肢在许吟秋怀里不断乱动,弄得她一阵手忙脚乱,“别哭——千万别哭啊。我、我给你讲个故事!”她试着学着女仆的样子轻拍他的胸口来安抚。一听要讲故事,宝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从前啊,乡村里有个小姑娘,叫卡伦。她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所幸被一个富有的老妇人收养了。在她被收养之前,卡伦就有一双破旧的红舞鞋,现在她想要让新的妈妈也给她买一双公主定制级别的红舞鞋,并且真的这么做了。在卡伦经常穿着新红舞鞋去教堂后,红舞鞋开始自己跳动,但她能够自己脱掉。
大小姐,要不还是算了吧。女仆看见她嘴角恶劣的笑意,不忍心地劝道。别啊,你看宝宝眼睛睁得多大,他可想听下去了呢。许吟秋摇了摇手,继续往下讲……
有一天,卡伦的养母生病了,她穿着红舞鞋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个神秘的士兵出现,并且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赞美卡伦穿着的红舞鞋。不久,卡伦的舞鞋又开始自己跳动了,但这一次卡伦脱不下来了。舞鞋不停地跳着舞,日日夜夜,晴雨不分,穿过田野和草地,还穿过了划破卡伦手臂的荆棘。
许吟秋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声线也开始因为兴奋与恐惧而颤抖,小宝宝脸上的安详也消失了。狂风暴雨似乎即将到来。自下而上的风雨,单中心的辐射源。
后来呀,一个天使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把剑,判她终身跳舞,甚至死后也不能停。卡伦向其求饶,但是红舞鞋在她听到天使的回复之前就把她带走了。卡伦找到了一个刽子手,求他砍掉她的脚。刽子手砍了,但是舞鞋依然在跳,甚至连卡伦被截断的脚还留在鞋子里——
许吟秋笑了,宝宝却已经哇哇地哭开了。她感觉有些口干舌燥,风扇徒劳地旋转着,送来一阵又一阵并不清凉的风。女仆叹着气,默默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你讲的是什么鬼故事?又是哪儿看来的?嘿嘿,这可是安徒生写的经典童话呢。她的眼睛瞄准着风扇的中心,她知道如果跟着扇叶走就会迷失。哪个安徒生?当然是那个丹麦作家……
你刚刚又淘气了?汽车上,二哥许海峰揉了揉她的脑袋,抛出了略带教训意味的问话。不,我只是在讲故事,仅此而已。吟秋作无辜状。对了,等会儿舞会上可别给咱家丢脸啊,这次可是个好机会,你可要紧紧抓住谢家那小子的心,才有后文,你明白吗。
你还真会开玩笑……吟秋捂嘴轻笑一声,不冷不热地把话头接了下去,我还以为你们都帮我安排妥了呢,还需要我?许海峰皱了皱眉头,好了,别油嘴滑舌了,我不管你之前有怎样的名声,什么“沪上魔女”,你这次给我们好好表现,听到没?这次允许你带上小余已经是纵容你了……
许吟秋不做声了。沉默。但是眼珠总是在游移,在窗外游移。电线杆疯狂地摇晃着,电车电缆在她身边奔跑,这让她有一种冲动……她不知道怎样描述突然浮现在心头的古怪感觉,只得抓住坐在右手边的女仆的手。紧紧捏住。
她感觉自己正在滑落,从某个光滑的曲面上滑动,下方是深洞。她正在加速下落,掉进了人头攒动的“万兴大饭店”,掉进了微笑着的、走动着的、戴着面具的人群之中。
二哥许海峰正在与父亲的生意伙伴聊着公债的涨跌与经济的走势,父亲则与一位军官模样的男人谈到了中原的地缘局势。余子纯则怯生生地站在她的身侧,准备随时跟着她走动。今天她穿得很美,米黄色的露肩礼裙勾勒出柔美的曲线,镶着流苏的裙摆尚未及地,一双巧脚踩在黑色小皮鞋里。她是她的洋娃娃,吟秋想到。
但这完全不妨碍吟秋成为全场的中心。当然,中心不止一个,她承认。宋家小姐完美的眼部轮廓,林家小姐轻灵如歌者般的声线,她都没有,但她有其他人都没有的东西。男人们躲着她,同时也暗中慕恋着她。她是这一对离心力向心力涡旋的中心。许吟秋宁愿把呼吸融入涡流,然后抓住什么。抓住一个男人的手。谢敏诚朝她示好,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热与眉间的狂热。
音乐响起。第一支舞是狐步舞。脚掌前移,旋转,后退,离地,交错,前移,旋转,后退,离地,交错……影子缠绕在了一起。许吟秋瞥见了余子纯的肢体,被另一个男人握住,心头升起些许不爽。她蹭了蹭女仆的脚踝,用眼神进行了一番交流。余子纯心领神会。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谢敏诚捏了捏她的手掌。是的,毫无疑问,我昨天没睡好。吟秋绽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小心,我要加速了。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涡流的流速提高了。漩涡放大了。她从底部睁开眼睛望着水面。
交换舞伴。吟秋移步女仆身侧,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提醒了一声,便抓着她的手离开了舞池。
大小姐,会不会太冒险了?女仆面露难色。
相信我。帮我放风。她打了个OK的手势,面色红润。
许吟秋在男厕的尽头看见了她今天的男伴。一个身着白色衬衫、金色头发蓝色眼的青年。Little bit late。他笑了笑,揽住了她的腰。Sorry, be patient my friend。吟秋扬起脖颈,咬住了他的下唇。如何评论Jeff?要不是在帝国理工交流过,她不会遇到他。他有着纯正的伦敦腔,去过芝加哥也去过北京,她喜欢卧在他旁边听他讲发生在新德里或是布达佩斯的故事。现在,她已经把他卷入自己的涡流了,就是现在……她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
女仆见好久没动静,实在忍不住往里面瞅,却只看见一个寂寂无人的空间。她慌了,每一扇被打开的门后面都没有人。她离开了这里。
许吟秋没有料到余子纯脱离漩涡的速度如此之快,在她完事之后,有人就已经在门口堵着她了。她被自己的漩涡甩了出去。没有人知道那一天是怎样结束的。
你能给我站好吗?许吟秋的语气里带着不快。
大小姐,你已经让我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了。余子纯带着哭腔道。
你为什么变节?我问你。在这府里,谁待你最好?我问你。你只是一个可怜的、没人要的村姑而已,要不是我妈把你接到了这里。
我……所以我不能瞒着你妈妈。如果,如果我违逆,她……她会把我赶走的。
可是你真的明白吗?在她眼里你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侄女而已。看着我的眼睛!别抹眼泪!你告诉我,谁是你最重要的人?谁是最关心你的人?许吟秋抓着女仆的双肩,紧紧地逼视着她泪光盈盈的眼。
是……都是大小姐你。是吟秋姐……余子纯呜咽着磕磕巴巴地说道。
现在,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是剪影,是错觉,是背景。重复一遍。许吟秋放松了语气,轻柔地说。
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都是剪影……是错觉……是背景。我是大小姐的奴婢。余子纯的眼神有些呆滞,她感觉……许吟秋的身形有些模糊了。
所以,你昨天的所作所为,有没有错?是不是罪?许吟秋的声音骤然变冷。
女仆喘息起来,泪水再也绷不住,从关口倾泻而下,夹杂着忏悔的言辞,涌进了许吟秋的涡流。
现在,把衣服脱掉,转过身去。许吟秋命令道。女仆顺从地照做了,露出光洁而平坦的脊背——只是几条血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真是可怜啊,子纯,是谁这么残暴地对你?我来给你上药吧……许吟秋唏嘘着拿出了棉签与外伤药膏。
大小姐,您说什么?余子纯奇怪地问道。
我不知道……许吟秋喃喃道。为什么伤口忽然没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背后有些冷意。
这天以后,生活仿佛恢复了正常。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发生了。直到有一天……许吟秋不见了。她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余子纯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父亲和母亲谈论过和谢家联姻的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终究还是没有让外人知道,这反而给大人们带来了紧迫感。许吟秋成了一个烫手山芋。然而出走事件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这是一个极端尖锐的警告。在她和许海峰交谈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抱怨着,并提到了另一件事。那个英国人死了,据说是被青帮打手做掉的:有人要买他的头。他知道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在想什么,又是阴谋,全是阴谋。
警察部队出动了,空手而归。许海峰也出去找过几次,毫无所获。远在伦敦的大哥许川也被惊动了,他甚至因此产生了回国的打算。余子纯忽然想起自己对她的承诺,她决定偷偷溜出去。从许家公馆里出来的她,却毫无头绪。摸了几个点,搜了几个她常去的地方,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忽而陷入了极深的困惑:如果大小姐不见了,永远不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她解放了?又或者说是她的世界因此崩溃?毕竟,她心里只有许吟秋一个人。许吟秋彻彻底底地成功了。真的吗?她动摇了。
余子纯恍惚地游荡着,离锚点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确实看到了主人。是她!没错,就是大小姐!她着一件风衣,在马路对面孤独地行进着。余子纯的心脏被攥住了,血管里的血流速度加快了。她呼唤着她的名字,身躯不由自主地朝她奔去。许吟秋吓了一跳,犹豫了几秒,也朝她奔来。然而,有什么东西,挡在两人中间,继而飞快地掠去。
许吟秋的影子消失了,她的身体腾空而起,遁入偶然性之中;又重重落下,回到必然性的轨道。余子纯跑到她身边,只看到一张极尽痛苦的脸。她感觉到,对方的生息正在迅速消逝。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许吟秋艰难地呼吸着,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词。把双手放在我的……脖颈上,结束我。或是把我背起来,送回去……不必犹豫,做选择吧。
女仆一下子陷入了更大的焦虑中。慢慢地……慢慢地……她伸出了双掌,覆在了女孩的脖颈上,逐渐用力。有人在她背后拉住她,有人在尖叫……她没有管。
把手掌覆在我的脖颈上……用力。许吟秋嘴角扬起,她笑了,窒息也无法摧毁这个笑容。她的脸僵住了,永远地僵住了。涡流陷入了紊乱,精致而平衡的结构消散了,气泡淹没在海中。
女仆站了起来,推开了围观的人们,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去天津,去北京,去江宁,随便去哪里。反正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就好。
可是……我刚刚真的遇见了许吟秋吗?余子纯心中冒出一个恐怖的疑问。
……
演出大获成功。尽管有人称赞也有人表达了不同意见。科琳没有在意,她只在意妮娜有没有在她身边。她以为这就是她们的永恒。
有人告密了。事情彻底败露。妮娜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与余子纯相同的境地,现在,她必须作出选择了。
威尔的事是你安排的。妮娜的眼睛血红,冷冷地逼问着科琳。我只是推波助澜而已,我只是提前让该发生的事发生而已,我还以为你已经认清那人的成分了呢。科琳冷静地应对着她的玩具对她的反叛。事实上,如果你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仆人,你就必须面对来自主人的一切摆布。
妮娜乌黑的长发散乱了,就像她的心一样。她来回走动,她的心在燃烧。你让我窒息——虽然我享受这种窒息,你让我紧紧包裹在你的势力范围内,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但是你的手段让我失望。是的!你不配成为我的主人。多谢了你的剧本……我将会以余子纯的方式反抗你。
妮娜。现在,我以主人的身份跟你说话,闹剧已经结束了……
科琳!一切都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
你以为你是谁?科琳冷笑着,你只是一个可悲的、普通的、毫无优点的女学生,要不是我你根本不可能进剧团,你只配跟在我屁股后面,或许你还能拿一些根本不可能属于你的荣誉……你只能是我的人,你永远也走不出我的阴影。
妮娜注视着那张熟悉的、美丽而冰冷的脸庞,她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科琳是如此地可恶。
“没错,我永远也走不出你的阴影。”妮娜的嘴角卷起狰狞的弧度,“除非……你不再存在。”
她像一头狼狗似地扑了上来,伸出尖锐的爪子露出牙,扼住科琳的脖颈。
科琳徒劳地挣扎着,仰着头,只发现天空有些褪色。
04
灵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板上坐了起来,她感觉心脏正在剧烈地搏动着。
一个前所未有的噩梦。灵揉了揉眼睛,对身旁戴着面具的李振南抱怨道。他收起石头,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没错,通过催梦石的内置芯片导出系统我也经历了一遍你的梦境——怎么说呢,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不是说一般不会出现噩梦的吗?灵有些不解。
可能是因为你比较特殊吧。也并不是全都如此。方便谈谈你和你最亲近的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吗?李振南顿了顿,手上打了个响指,四面竟响起了维瓦尔第的《四季》套曲中的春之歌。空灵的音符在空旷的仓库里跳跃奔逐,回音与回音交织缠绕。
灵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我生活过的男人,他叫源。没什么好说的,那时候还年轻,在度过一段快活日子后,他来北郡讨了个政府雇员的职位,我也在这里安顿下来。好景不长,强迫症闯入了我的生活,它毁了我的生活,源对我产生了厌倦,我看的出来。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到我身边。我再也没看到他。我很快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却很难与强迫症相处——它让我没法工作。北郡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一度让它从我身上消失……但随即又卷土重来。
我总是很焦虑,每一天都在离最后的终点越来越近,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有一天我晚上梦到23岁大学毕业那年的旧光景,醒来却发现已经32岁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像大多数人一样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什么也抓不住,许多事情都在循环往复。今天是星期二,七天前还是星期二。这风,这雨,这阳光,与昨天、前天、大前天又有什么区别?今天的表格、数据与昨天、前天、大前天又有什么区别?
“没办法,这是我们时代的痼疾。”李振南背靠椅背,双手交叉于胸前解释说。“被物化的不止是人,时间也是如此。”
是,我没办法走出时代。我常常想象自己躺在一个光滑的曲面上,我受到重力的拖拽,不断向下滑动,下面是一个深洞。我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九年前,我领养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叫茗,我想在她身上重新开始。我带她去我和源去过的地方,我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我本该成为但未能成为的人。
然而,希望在两年前开始破灭,她偏离了我给她设计的路线,她和一些北郡的不良青年厮混,学校让她休学了。我给了茗一切,但是她完全没有让我满意。
“你最近半年症状是不是有所加重了?”李振南出声猜测。
是有加重,不过目前还在掌控之中……我不知道平衡还能维持多久。灵有些沮丧地用手撑着脑袋。
“因为能量是守恒的,此处堵,必有另一处泄口。”李振南继续解释道,“你梦境中出现的红舞鞋童话,科琳与妮娜的故事,以及戏剧里的民国故事,贯穿的是一条规律,它们体现的都是……我们称之为死亡驱力的一种东西。”
死亡驱力?
“一种极为僵死,却又极富开放性的内驱力,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人会在一件事上死磕到底,它是突破因果律的……自由意志的副产物。死循环本身会带来快感,快感必然以自身的失败为目标,它会产生一个剩余,由剩余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没怎么懂。灵颇为困惑地摇了摇头。
李振南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音乐戛然而止。“就拿打响指来说,如果不考虑其他的事,你只是打响指,你会不停地打下去,打到手烂为止,打到死为止,最简单的重复本身也带来快感。而在你的身上,重复的内容则体现为安全感的需要与索求,源的出走对你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由此你意识到你必须把最亲的人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就像梦中出现的科琳与妮娜,以及许吟秋与余子纯一样?灵喃喃自语。
“她们是你潜意识欲望的表达。”李振南点点头,“你会发现她们控制欲非常强,但是当防线出现溃口的时候,她们既是恐惧的,又是兴奋的:主人-仆人这样一对共同体必须处在动态平衡之中,它不能是静止的。也就是说,对于主人而言,反抗是被默许的,甚至是被鼓励的。”
你是说……我暗中享受着茗对我的叛逆吗?
“是的,因为快感必须要以自身的失败为目标。你暗中享受着你的症状。但是,一旦平衡被打破,防线彻底溃败,主奴辩证法倒转过来,你的能量便会谋求另一个出口:可以是洗手,可以是洗脸,可以是检查房门。具体出现哪个,则由你自己内部的防御机制决定,由你的经历决定。”
我有点明白了……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Невозможно получить ответ от него!”仓库门口突然传来一句嘲讽。灵扭头看去,竟然是刚刚在楼下看到的那个斯拉夫男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内置芯片的翻译系统已经自动启动,给出了翻译: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是不可能的!
什么意思?他是谁?灵有些纳闷地望望李振南,后者却只是耸耸肩。
“哟哟哟,你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啊。”斯拉夫男人朝着李振南走过来,颇为戏谑地摇了摇头。“女士,我跟你讲,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治疗师,他根本不懂怎么给你诊疗,只是忽悠人的。他的目的,在这里。”他走到两人身前,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你刚刚不是在做梦,而是在体验你的前世。”
你说什么?真的有轮回转世吗?灵狐疑地望了望新来的男人。
“有的,每个灵魂在每一世结束后离开躯壳,在一个未被探明的界面(可能与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游荡五十年或一百五十年,进入新的躯壳开始一生。用李先生手上的那种石头可以看到你的往世……”斯拉夫人顿了顿,到目前为止,翻译系统还跟得上他的语速。“直到五十多年前,各国都非常流行轮回体验,但是因为商业化市场化的运营,以及一些极端分子的利用,它走偏了,在一些地方制造了群体性事件。后来,官方就将它禁止了。”
“你能出去一会儿吗?这位女士正在进行治疗。”李振南不满地朝他挥挥手,又扭头对灵解释道,“不好意思,这人有臆想症。”
你接着说下去。灵向斯拉夫男人鼓励道。
“李先生为什么要如此掩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否则他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灵女士,如果您对此有所疑虑,大可以现在就呼叫应急事务管理局,我根本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李振南拉住了她的胳膊。
“然而他还是不愿把面具摘下来。”斯拉夫男人微微一笑,“目前只有几个地下研究所正在秘密研究这些,需求量很大……然而由于往世记忆通常模糊不清,且提取需要专业仪器与人员,所以一罐完好的人生体验可以卖到很高的价格。有多高呢?如果品质够高,你甚至可以拿你的两世体验换北郡市郊的一套房。”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那人忽而陷入了沉默,他离开了仓库的中心,走到堆砌着杂物的窗前。
你说话啊?
“你们是永远的存在着!永远爱世界!而且向世界痛苦说:去吧!但是还要回来!因为,一切的快乐要求永恒。”斯拉夫人忽然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吟诵起了什么,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而癫狂的光芒,“尼采说得没错,快乐的科学,人们总是忽视它们。
“人们只倾心于快感,只顾享受快乐。只有快乐被永恒保存了。在轮回中,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只有那终极的肯定性力量,被意志所选择,被意志重复,也就是李先生所谓的死亡驱力。死亡驱力只是发生在同一世的小轮回,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少女:伸脚、踏脚、前移、旋转、悬空、后退;伸脚、踏脚……不断反复,红舞鞋就是生命,它不会停止,永远回到最富肯定性的力量之中去。不过呢,他有一点说错了,自由意志其实根本不存在。”
“胡说八道。”李振南啐了一口。
为什么不存在?我完全就可以现在就从这楼上跳下去,这难道不是我意志的自由吗?灵反问道。
“你倒是跳啊?”斯拉夫男人似乎是被逗笑了,“你的命运,都被锁死在你的命轮里了。你难道没发现,你的上一世科琳与上上世许吟秋都是同样的命运吗?你们都是失败的控制者。本质的东西在重复。更残酷的是,你或许会发现一些变异,一些差别,但那些只是摆钟左右晃动时的误差罢了,你们在同一条轨迹上——最后也会摆回来。”
摆回来?灵彻底陷入了迷糊。
“一开始,你离原点距离会渐远,到了某个极点,距离反而变短,最后回到原点。庞加莱早就说过,任何粒子在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之后必然能回归到其无限接近其初始位置的位置。”
所以……我现在经历的一切,或许我在之前就已经完全经历过了一遍?我的过去其实是被未来决定着的?我……我,这也太荒谬了吧?灵有些抓狂。
李振南忽然笑了起来,“生命的本质就是荒诞,不管它以无尽轮回的形式生成,还是以有限一次性的形式生成。有限与无限都意味着荒诞:有限的生命终将被彻底毁灭,一切终有尽头,辉煌尽成湮土;无限的轮回将会一遍遍重复往事,生成早已确定的一圈圈环道。”
所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是吗?都只是为了快感的满足是吗?灵的声音颤抖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包裹住了她。
沉默如同乌云一般降临了仓库。
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啊?她的歇斯底里好像划破乌云的闪电一样。
“换种说法也可以。”斯拉夫男人慢悠悠地说,“你且把存在看成是一个环形的结构,每一个瞬间就是每一世。在环道中,一个圆环是没有中心的,换句话说它处处都是中心。就像马铃薯之类的块茎……每个块茎都是整体结构的中心。每个瞬间整体上看是封闭的,单独上看却是开放的。最宏大的轮回与最渺小的回归其结构本质上相同的,快感的重复、日常经验的重复、存在的重复……它们殊途同归。死亡驱力在生成的每个瞬间都在复制自己,复制差异。”
“重复带有解放的意味。”他继续解释,“永恒回归是对存在的极致肯定,出发的瞬间是第一重肯定,回归的那一瞬间是第二重肯定。肯定性力量解放了存在……恰如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耳朵需要雅莉安的肯定,你的上一世科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受到了更前面的许吟秋的启发,这种继承并不是机械的复制:她的行动恰恰被解放了——哪怕是在必然性的轨道上移动,那也意味着尊严。”
所以我们还是有自由意志的喽?
“我只是用你们熟悉的路径去解释……自由意志从来没有被证实过,但在轮回的意义上,我持怀疑态度……”
斯拉夫男人的话语被女人高亢而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够了!我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喋喋不休的废话,或许你们两个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或疯子,我想我应该回去了。灵的脸庞上倏然浮现一抹歇斯底里的顽强。如果确实存在命运,那更好了,我将会粉碎它!不,我将成为它的主人!如果命运必然要我死于强迫性重复的快感,死于失控的平衡结构,我将摆正灵魂的沙漏,并向存在之环抛去鄙视的一瞥!如果你们依然认为我将会在与女儿的斗争中郁郁寡欢度过此生,成为下一个许吟秋或是科琳,我偏颇要采取另一种策略,我绝不会屈服,但我也不会落入陷阱,我将踩扁这狗屎命运的狗头!再见!
灵一口气将这三十多年来胸中淤积着的愤懑与幽怨一齐倾泻出来,她怒视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仿佛他们就是她该死的敌人。那一瞬好漫长,漫长到好似一生。她走了,只留下回荡在仓库里的一圈圈回音。
望着女人远去的身影,两个男人相顾无言,窗外雾霭依旧。
良久,李振南长叹一声,嘴唇翕动:
“在西西弗斯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在他渐渐潜入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在回归了自己的同时,也证明了自己。”
(作于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