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1-2 他者,无限超逾的面容

大家好!今天我们开始一起阅读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的《总体与无限》。整本书一共四个部分,我们接下去每次课讨论一个部分。当然,精读是不可能的,也不现实,至多也就是给大家闪现一些基本的要点。关于这本书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课后搞一个线上的读书会,逐字逐句阅读。这才是对待这本巨著的应有方式。


《总体与无限》


按照惯例,进入正文之前,讲几个注意事项。首先,生平不提了,但注意几个要点。列维纳斯出生于立陶宛,这个大概可以解释他骨子那种毫无妥协的“战斗精神”。他在很多地方都明确表示,要跟整个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一刀两断,势不两立。当然,把战斗精神仅仅归结于民族性,这是不恰当的。列维纳斯的战斗精神,主要还是来自他的学术传承。一方面,他确实可以算是德系现象学的正宗传人之一,甚至是最早在法国引介现象学的引路人之一。但他从未认同这样一个传承的身份,相反,在他的文本里面,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极为深刻尖锐的批判恰恰构成了一条主线。就说一个明显的差异大家体会一下。海德格尔的那个著名概念叫“向死而生”,但列维纳斯偏要反过来说成是“逆死而在”,这个“逆”,在法文里面就是“contre”,可以大致理解为英文里面的“反”(anti),“对”(against)等等意思

接下来几讲都将逐步深化这个概念,在这里我就简单解释一下。“向死而生”,是从主体、自我出发的,它要打开的是你自己身上的可能性。这样一种朝向未来的筹划是你面对自身做出的,要借助“先行到死”的那种领悟来唤醒自己,超越浑浑噩噩的沉沦状态。但“逆死而在”就不同的,这里面的“死”不是你自己的死,而是他人之死,是陌异的死,它跟你之间是有着绝对分离的鸿沟的。说得直白一点,列维纳斯这个死不是你能抓在你自己手里的可能性,而是你抓也抓不住、但躲也躲不开的朝着你撞过来的力量和命运。它打开的不是你的可能性,反倒是在你身上留下深深的创伤。它激活的不是你向着未来的筹划,反倒是你证明你根本无力掌控未来,因为那个未来是“无限”地挣脱你而去的。这里面大家已经看到了很多要点,比如绝对分离,无限超越,他者,时间性等等。我们接下来都会结合文本逐个解释。

还要提一点就是,列维纳斯之所以能够那么有底气、有信心对整个西方哲学进行批判,也是来自于他自己对犹太教经典的深入研读。虽然他自己在正统的犹太文化的圈子里面并不受待见,但犹太教这个古老的传统确实给他提供了审视西方传统的“另类”、“别样”的视角。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就是从犹太教来批西方哲学,这个也太简单了。相反,他是想借助犹太教这个线索从西方哲学的“内部”打开一个缺口,去释放出潜藏在可见的脉络、框架和传统之下的那些更具有生命力的思想潜能。所以绝不能单纯把列维纳斯理解为一个犹太拉比。正相反,他是一个极为纯粹的“哲学家”,他回应的也是哲学里面的最根本问题。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1906-1995)


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曾形容列维纳斯的写作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的海浪,看似不断重复,但每一次重复又都在深化,都在积聚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列维纳斯自己也说,他的书不是线性发展的,一步步向前推进的,相反,他总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回到同样的问题。这也是大家在读列维纳斯的时候应该注意的地方。他的书更像是一个晶体,从不同的侧面辉映出那个隐藏的中心。所以,如果你想画思维导图的话,就应该画成那种近似“大卫之星”的形状,从一个中心发散出不同的思想运动轨迹。所以我们在下面的讲解过程中,就不像以往那样,沿着一条论证的主线层层推进。相反,我打算按照关键词来讲。每一个关键词都是一颗星,一个火花,它们彼此之间的那个交相辉映的“星丛”才是列维纳斯思想的真正形态。

这样大概每次课讲五到六个关键词。今天先从“前言”开始,这个前言非常重要,一定要看。第一个关键词,“战争”。结合列维纳斯写作和思想的时代背景,你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到战争,也知道他这里说的战争直接指的是什么。但如果仅仅从国家和民族之间的大规模的流血冲突这个角度来理解,似乎又不够。战争发生了,瘟疫降临了,我们应该怎么做?首先当然是保卫家园,捍卫生命。但仅仅这样还不够,更应该将战争和灾难当成是一个重大的“事件”,由此对人性本身,对历史,对世界进行全面深刻的反省。战争,并不仅仅是摧毁生命的“暴力”,更是警醒思想的“问题”。如若我们不反思,那么当下次战争和灾祸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将重蹈覆辙,一次次被打击,直到最终被击溃,被毁灭

那么身为哲学家的列维纳斯对战争进行了怎样的反思呢?首先,战争是“中断”,它打断了之前所有的历史和传统,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信念和真理。在战争面前,我们首先的反应就是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竟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向来标榜理性和民主的西方社会,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如此发达的科学技术,甚至都能操控基因和人脑,但怎么就在病毒面前束手无策?但列维纳斯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军事家和政客。他是哲学家,所以他想带着这样一种震惊来颠覆性地反思整个西方哲学的传统。

由此就涉及到下一对关键词,恰好是书的标题,正是“总体”和“无限”。传统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到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大症结在哪里呢?恰恰就是“同一(the Same)”和“总体(Totality)”。同一,就是把万事万物归结到同一个根源,同一个基础,同一个原理,甚至同一种本质性的运动发展过程。同一,简单说就是对“差异(difference)”和“多样性(multiplicity)”的否定、遮蔽乃至扼杀。这样看来,以“同一”为执念的哲学,会导向一个终极的恶果,那正是将整体世界归结为一个“总体”,也就是将本来差异而多样的事物都强行塞进一个有着明确的中心和基础的秩序井然、等级分明的体系之中。这个总体体现在思想上,当然就是整个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体现在政治上,就会是如纳粹德国那般的极权主义。体现在大众文化领域呢?那大概就是由文化工业所主宰的单向度的社会,景观社会了。



针对这样一种同一化和总体化的趋势,列维纳斯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超逾(au-delà)”和“无限(l’inifini)”这两个关键概念。超逾,英文里面一般译成“beyond”,但很不恰当。因为“beyond”这个词就让你觉得有“彼岸”、“另一边”的意思。好像要超越西方哲学的总体化系统,就只能是整个翻过去,在它的“外面”、“另一面”再打开新的可能性。但这完全不是列维纳斯的意思。所以他明确说,超逾“并不是以一种纯粹否定的方式得到描述。它是在总体和历史的内部,以及经验的内部被反思到的。”这个超越不是“否定”了现成的体系,然后逃到外面去,而恰恰是要在总体化的体系内部去制造裂口,把这个体系竭力想要压制、但又没办法彻底同化的“差异”和“多样性”的力量释放出来。“无限”也一定要在这个内部撕裂的操作上来正确理解。

一般我们理解的无限,总是跟“同一”和“总体”联系在一起。比如无限的数量,就是沿着“同一”个可计算的尺度所进行的数量的无限增加。比如,我们生活的空间用尺、用米、用公里计算就绰绰有余了,但上升到地球和行星的数量级就不够了,那么再拓展到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呢?但这个无限只是单纯的数量上的“大”,无边无尽的大下去。这个无限,总是在数学和物理学的掌控之内,而且说到底,恰恰是将整个世界装进了一个可计算的“总体”里面。传统对上帝的理解也是这样。上帝是无限完美的存在,那正是意味着,可以将上帝作为极限和顶点,然后将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排列成一个由低到高的总体化的存在等级。但列维纳斯说的无限不是这个意思,它要颠覆的恰恰是同一和总体,因此这个词的要点是在那个前缀“in-”,去除限制,拿掉限制,为了什么呢?为了将封闭在总体和同一之内的那些“超逾”的力量“展现”出来、“表达”出来。

此外,无限这个词还涉及到另外一个重要概念,那就是“主体性”,而在列维纳斯这里,主体性的基本形态不是“我思”,“自律”,“自由”等等,而恰恰是“好客”。在传统哲学的视角之下,主体本身也具有无限性,但这个无限性要么来自理性的立法,要么来自意志的冲动,要么来自历史的目的,但无论怎么说,都最终将主体性封闭在一个同一的基础和总体的系统之内。但“好客”就不一样,因为在这里“主体性实现这些不可能的苛求,即包含了比它能包含的东西更多的东西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本书将要呈现出的主体性是作为对他人的迎接”。他人,不是在一个总体系统里面与“我”相对的那个“他”,而是正相反,真正的“他者”在以主体性为中心和基础的系统里面总是被无视的、被压制和排斥的、甚至以各种名义被归类、收编和同化。但这并不是“好客”,而恰恰是一种“傲慢”,一种施舍。“我”之所以要尊重“他”,那是因为“他”跟“我”一样,也是一个自主自律的有理性反思能力的主体。我们都是主体,所以我们之间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进行协商、沟通最后达成共识。

真正的“他者”并不要求你的尊重,因为要来的尊重只是施舍,只是怜悯,它最终体现出来的只是主体那种沾沾自喜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真正的他者只要出现在你面前,站在你面前,反倒是一下子展现出一种“来自高处”的超越性。但这样一个高处不是你能明确理解、把握、反思甚至感知的,它就是一种压过来的力量,直接击中你,要你做出回应。一定要注意,他者的这个力量绝对不是那种可见的暴力,不是说一个人站在你面前,然后用自己的蛮力和威权把你打倒,让你臣服。这反倒是主体才会做的事情。真正的他者只做一件事情就足够了,就是站出来,站到光亮之中,让自己被看见,让自己的“面容”呈现出来。但这样一种呈现的过程却反而具有最强烈的力量,因为它瞬间就撕裂了你身上所有那些自满自足、自鸣得意的同一性的本质、总体化的系统。列维纳斯说的好,“他者的面容在任何时候都摧毁和溢出它留给我的可塑性的形象,摧毁和溢出与我相称的……观念。……它自行表达。


好客就是不顾一切地敞开大门,欢迎一切到来的他者。


他者只要求你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好客”,那就是无原则、无理由地接纳他,让他站出来,让他面对你。而不要总想着一开始就辨认“他是谁?从哪里来?”,也不要总试图赋予他一个解释和理由:“他来作甚?”好客就是不顾一切地敞开大门,欢迎一切到来的他者。他者就是陌生人,就是异乡人,他来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说着你无法理解的语言,举止古怪地游荡在你熟悉的家园和故土,但却始终无法被归化和同化。他者就是“幽灵”,他没有明晰可辨的面孔,但却在模糊、隐约、幽暗之际让你身上所有同一和总体的力量瞬间撕裂和中断。你的生命里面找不到他的意义,你的历史里面找不到他的名字。

所以他者这个幽灵不是死后复生的魂灵,因为那个魂灵是按照你自身的形象构想出来、投射出去的。真正的他者“是一种磷光、一种光辉、一种慷慨的独立性。……在光的境遇中,存在者映出其侧影,但却失去其面孔。”所以他者的“面容”是不能在可见的形象的意义上来理解的。他不是隐没在黑暗之中,然后等着你提着灯笼、打着手电突然来把他照亮。正相反,他自己就带着光芒,这个光芒并不炽烈,也不强烈,但却是来自另外一个你本来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一道光,划破了夜的黑暗,但首先动摇地是你自己稳固的、安全的位置,让你顿然间迷失了既定的、明确的方向。他就在那里,他一下站出来了。那么,我又是谁?我又在哪里?

所以列维纳斯说,这样的半隐半显的他者的面容反而更具有直接的力量。因为作为陌生人和幽灵的他者与我之间不再需要各种其他的中介,因为这些中介无非就是想把他者同化到以主体为中心的总体化的系统之中,这样反倒是隔开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距离。当他者的面容呈现之际,你会瞬间发现,你其实从未真正如此真切、直接地面对他。当你和他之间的那些所有熟悉、既定的、明确的维系纽带都被彻底斩断之际,你反而才发现,才学会,才领悟到怎样去做出反应,进行回应(respond)。他者站在你面前,他者的面容呈现在你面前,你完全失语,你不知所措,整个传统和历史为你提供的语言、概念、原理、法则都完全失效,但正是在这个时候,你反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向他呼喊,想嚎叫,想痛哭,因为你就是想跟他建立起这种当下的、直接的面对面的关系。再度援引列维纳斯的精辟论述,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不是“权能”,不是“占有”,更不是“融合”。相反,当他者带着那陌生而又幽灵般的面容呈现的时候,他就构成了在我身上的所有同一性和总体化的历史的断裂。“历史中布满了断裂,在这些断裂处,历史承受着审判。当人真正接近他人时,他就被从历史中连根拔除。

这样恰好可以回应“战争”这个开篇的关键词。战争也好,瘟疫也好,这些展现出巨大暴力的事件首先制造的是历史的中断,由此逼迫我们进行反省。但反省什么?反省我们迄今为止所有那些自鸣得意的同一和总体。这样的反省又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那正是重新学会面对他者,真正面对他者。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好客。在好客的前提之下,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如何对他者言说,如何向他者敞开欲望。或者更重要的是,如何跟陌生的他者一起,伤痕累累地去迎向那个必死的命运。好,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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