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跟朋友聊各大金融机构笔试题，说如果我们有幸去出题的话肯定得把诸如从几个佛像里挑出犍陀罗风格，石窟按年代排序，若干个画家里选出没画过“维纳斯的诞生”一类的问题放上去，还得摆出一副“题目很偏嘛？可是如果这都不知道，你在银行能干点啥”的样子来。
说正经的，上回胡扯印象派的时候提过一句，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中期这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绘画从题材上来说已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尤其在法国，那个时期的绘画基本上逃不出宗教、古典神话，重大历史事件和贵族生活这几个主题。同一个故事题材多人演绎的桥段不断上演，当时举的例子是“维纳斯的诞生”。
虽然主题一样，但从效果上来讲，卡巴内尔和布格罗笔下的维纳斯，如果忽略掉背景里的天使、大海，就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美少女，而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怎么看怎么像女神，他画的确实也是一个女神，这里先卖个关子，后面详细说。咱先说说神。
东西方神话里都有神按照自己样子创造了人类的记载，虽然长得也不完全一样，但是基本上大差不差，平均来说人跟神模样上的差异比人跟人要小。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些神话都是古人自己编出来的，所谓“神”的样子，也都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但是在这个“编造”过程中，东西方还是产生了差异。
东方文化里的神，始终都是那么仁慈和蔼、品行端正、举止稳重、宝相庄严，一个个道貌岸然假模假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最大的毛病也就是坐骑偷偷下山，养的宠物（义女）动了凡心到了人间，个人作风上有点不检点等等，属于“没有管理好家属及身边人”那种最多背个处分写个检查的问题。这些故事《西游记》里都有大量记载。
可是西方文化里的神，那可真是额滴个神啊。比如希腊神话里那个天神宙斯，除了天后赫拉还有6个妻子，这也就算了。这哥哥更缺德的是各种变来变去，干什么呢？拖良家下水。比如他曾经变成天鹅，诱惑了斯巴达王妃丽达，变成公牛诱惑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对，就是给“欧洲”赐名的那个姐姐），甚至变成一场黄金雨，搞定（原谅我真的不知道“黄金雨”后面该用什么动词，也算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吧）了阿尔戈斯王的公主达娜厄。（有个大嘴巴神跟阿尔戈斯王说，你闺女将来会生一个儿子，那个孩子会杀了你。阿尔戈斯王一听二话不说就把闺女达娜厄给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可是这个难不倒宙斯，老人家摇身一变，嗯，后来达娜厄果然生了一个儿子叫帕尔修斯，熊孩子看人打架看得高兴拿起一块铁饼扔着玩，不小心把外公给砸死了。另外，达娜厄这个主题画过的画家也不少，一直到20世纪初，克林姆特还画过）真不知道该说啥，人家孙悟空也会72变，看看人家都干啥了，有没有变成他师父模样混在女儿国、留在妖精洞？你都干啥了！
据不完全统计（完全统计可能做不到），这个天神宙斯基本上一个人就睡出了一部希腊神话，靠一己之力把一本书里的主要人物都给串了起来，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段正淳pro吧。天神这个德行，其他的也没好到哪儿去，比如著名的特洛伊战争，讲的其实是多个希腊神的故事，如果它发生在中国，大概齐是这样一个梗概：
在庆祝太上老君得道200周年纪念大会上，没有被邀请的女娲娘娘非常不忿，她从瑶池里摘了一个金人参果，刻上“给世界上最美的女神”，用快递送到了大会现场。王母娘娘、嫦娥跟观音菩萨（这里我们假设她是女的）三人都觉得这个金人参果应该归自己，可是如来佛祖拒绝给做（得）评（罪）判（人），于是这仨带着金人参果去了西岐国找大王子姬考（伯邑考），让他给做裁决。王母娘娘说可以给他至高无上给的权力，嫦娥说可以给他最聪明的头脑，观音掌管姻缘啊，她最狠，说要给伯邑考世上最美的女子——妲己作为妻子。伯邑考那会儿正值青春年少，荷尔蒙指数高涨，一听观音这话立马昧着良心捏着鼻子把金人参果给了她。于是观音就做法让伯邑考去了朝歌城，诱惑和拐带了纣王的妻子妲己回到西岐，终于创下大祸。
猪八戒则是一个悲剧英雄，他出生的时候被他妈妈洛神提着耳朵在神奇泥坑（加生抽、料酒、小茴香、香叶）里浸泡了一天一夜，令他刀枪不入，全身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浸到（腌入味）的那只大耳朵。他听说自己心上人嫦娥没有拿到金人参果，一气之下加入了纣王的队伍跟着一起去讨伐西岐。虽然作战英勇、屡立战功，但是最后时刻被一箭射中耳朵而死。而这一切，在他妈把他浸入调料缸，不对，烂泥坑里的时候就已经预知了。
大家可能已经看出来了，西方神话里的神最大的特点是太不正经，简直不像神。这些神话故事听起来更像是希腊人祖先的真实历史，而非神话传说。如果说东方的神都是道德楷模智慧化身的话，西方古代的神就如同一帮拥有巨大超能力的中二青年。
这也是我觉得基督教能在希腊罗马土地上落地生根，最终发扬光大的重要原因。不管是旧约里的上帝，还是新约里的耶稣，不都比这帮跳大神靠谱多了么。
史学界比较公认的说法，是把西罗马帝国灭亡（AD476）作为“中世纪”的开始，把东罗马帝国的灭亡(AD1453)作为“中世界”的结束，接下来的就是著名的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复兴”的是啥？就是古希腊罗马的文化。为什么？
整个欧洲在漫长的中世纪里被基督教压抑得不行，禁这个禁那个的，各种跟人性过不去。要知道，人性这个东西，压抑越久，反弹越猛。东罗马一灭亡，大批基督（东正）教世界的专家学者带着一直保存在东边的艺术珍品和文学、历史、哲学等古代典籍逃到了意大利。一些东罗马的学者还在佛罗伦萨办了一所叫“希腊学院”的学校，讲授希腊辉煌的历史文明和文化。
这下基督徒们可开了眼了——我们的老祖宗居然是这么过日子的，啧啧啧！
对比之下，当个苦修殉道的基督徒太苦逼了。去他的圣徒，赶紧，做个人吧！但是他们还是不敢直接说（画）我们要解放人性，要胡搞的自由，怎么办？那就假托神话故事吧，反正这帮希腊大神老祖宗干的事儿比我们人类可没羞没臊多了。
咱们接着说波提切利画女神的事儿。
桑德罗·波提切利，原名Alessandro Filipepi（亚里山德罗 菲力佩皮），“波提切利”是他的绰号和艺名，意为“小桶”。小桶，还是叫小波吧，小波同学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手工业家庭，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金银首饰制作，后来去了画师拜师学艺，教他的那个老师叫韦罗基奥，韦老师说起来也是一位大神级的人物，除了自己绘画、雕塑事业两花开，还培养了小波这样的学生，以至于都上过我们的小学教材，“达芬奇刚开始学画的时候，老师每天让他画鸡蛋…”，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这个“老师”就是韦罗基奥，波提切利和达芬奇的老师。
小波同学崭露头角后得到了美第齐家族两兄弟洛伦佐和朱利亚诺的赏识，两人不仅从他的画室订购大量绘画，还经常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参加佛罗伦萨社会上层的各种社交活动。如今珍藏小波绘画最多的乌菲齐美术馆当年就是美第齐家族的办公室。先来看几张小波同学的画
发现什么了么？对，这四张画里的主人公，是同一个人。她是谁
话说，就在东罗马灭亡的第二年，意大利有一个叫波特维内尔（Porto Venere）的海边小镇（记住这个地名）上诞生了一个女孩，父母给她取名叫西蒙内塔Simonetta，不知道她有没有乳名别号啥的，反正后来大家都管她叫女神。女神有多美呢，按现在标准应该是阿佳妮跟莫妮卡贝鲁奇的合体吧。
刚才提到我们的小波同学混进了佛罗伦萨的上流交际圈，当时混迹在这个圈子的，还有著名商人兼航海探险家阿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e Vespucci，美洲以他的名字命名）和他的堂兄弟马可（Marco Vespucci），后者在36高龄的时候结了婚，把西蒙内塔娶到了佛罗伦萨。那一年，女神15岁，小波同学24岁。
“商人重利轻别离”，婚后不久马可就忙于出差和工作，把新婚妻子仍在了家里。真应了那句至理名言，每个女神背后都有一个睡她睡得要吐的男人。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在老公面前得不到重视的小媳妇儿，却成了整个佛罗伦萨的女神。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美第齐两兄弟，都争相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具体场面可以参考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相关桥段），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小波同学。小波当时已经小有名气，凭借着他的才华和美第齐兄弟的关系，他邀请女神作为他的模特。看来古往今来不管画画的还是拍照的，男生追女生都一个套路。
但是非常不幸，小波的竞争对手太强大了。美第齐两兄弟是当时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也是小波的老板，而且这俩还不是那种只会撒钱的土豪煤老板，权势、财富、智慧、长相、情趣甚至审美水准都是个中翘楚。能体会小波这种痛苦的，估计只有我们大宋词人周邦彦了。
内俩兄弟的竞争最终以弟弟朱利亚诺赢得女神芳心而告终，但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西蒙尼塔就因肺结核香消玉损，去世时年仅22岁（真是红颜薄命）。两年后的复活节，朱利亚诺也在一次政变中被人刺死在祭坛前。根据他生前的意愿，人们把他与西蒙内塔葬在诸圣教堂的墓地里。
我们可以想象女神的死对波提切利有多大的打击。画家把他对女神的思念和爱慕全都倾注到了笔端，于是就有了我们前面看到的这一系列“长得一样”的画。
还记得西蒙内塔出生的那个地方么？Porto Venere,在意大利语里，porto是港，venere 是维纳斯，再回顾一下《维纳斯的诞生》，哇啦，海边的西蒙内塔，就是维纳斯的诞生，就是女神的降临。小波的那点小心思啊……，这幅画创作于1487年，女神去世已经十多年了。
在波提切利笔下，西蒙内塔是他的可望不可及的女神维纳斯、女神帕拉斯（《帕拉斯和肯陶洛斯》）、美丽女神阿格莱西（《春》），也是他的信仰，他的圣母（《持石榴的圣母》）。
波提切利终身未娶，死后也埋在了同一座教堂里，陪伴在女神身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为什么同一个主题，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就神性满满，带着一股子仙气，因为那真的是他的女神啊。
为什么那个时代的画家这么喜欢画希腊罗马的神话故事，因为这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