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李的无限战争

01

“谁觉得我的课是浪费时间,想学别的,可以直接出去,在休息室学什么我都不管。”

老李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然,似乎真的不打算秋后算账。

于是我抱着语文复习书走出了教室。

我不想学别的课,其实也无所谓他算不算帐,但我当时确实认为他的课浪费时间。

02

我走出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偶尔做一做不怕死的混事,确实会有种快感。

或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反叛精神:本来想做的事,别人催了反倒不想开始;本来赞同的观点,有人喋喋不休时就想搜刮一些反面论据怼回去;本来或许有点兴趣的书,出现在畅销榜上,或者太多人推荐,我恐怕就一年半载不会去碰…

甚至,整个中学时代,我都独受语文老师青睐,可写出的范文越多,我越觉得文学无用,越是对数学物理投入更大的热忱。

反抗周围人的想法,反抗社会的潮流,更反抗我自己的才能和感知。偶尔沉迷作死。

当时正值初三,是我最觉得语文没用的时候。所以,尤其觉得老李的语文课浪费时间。

03

老李还是秋后算账了,因为我是语文课代表。至少这是明面上的原因。

他做了我认为最没排名的事——不自己治我们这些光明正大不屑听课的人,而是给我们班年轻干练脾气不好的班主任打了小报告。

于是我们不仅丧失了继续翘掉语文课的机会,还获得了站在教室后面和扫帚拖把一起听一周语文课的珍贵体验机会。

尤其是后墙那里犄角旮旯躲避视线的好位置都被和我一起被罚的兔崽子们抢了先,我只能站在正中间。老李每在教室转一圈,都有一次机会向我近距离投来一个充满嘲讽并且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我的不知死活。听课体验可以说是十分良好。

我当然不能怪站在旁边的同学们不给我让一个能躲一躲老李的好位置,真要说的话,他们被罚还算是被我连坐。

04

初三这种升学的关键时期,无论学霸还是学渣,似乎都达成了一种“语文课不用听”的共识。

一来语文靠平时积累,提分不容易,提分方法成谜,二来语文分数也是个玄学,你充其量只能确定自己大概能考到哪个分数段。

升学考试在即,学习这件事还是显得比较功利的。花大量时间搞懂古文每个字的意思,还不如刷一套理科题捡回来的分多。

因此,语文课上总有不少人光明正大地写着理科作业,语文老师们对此司空见惯,大多数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老李是个有个性的人民教师,有个性的人面对同样的事实总要有一些独具个性的反应。

某节课,老李抓到一个可怜的小同学偷偷摸摸写数学作业后,初步显露了自己作为文人的骨气,以一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姿态说:

“以后,谁要想学别的科,我不拦你,但你也别让我看见影响我心情,一上课你就出门去休息室待着,至于没走的人,最好给我专心听课。”

这样的制度实行了大概四五节课,大家彼此相安无事,直到我一脸认真地走出教室,打破了这种奇幻的平衡。

05

身为一个有个性的人民教师,初次见面时,老李就让我们感受到了他身上独特的气质,贫乏的语言已经难以精确描述,我只能说,如果把他扔进茫茫人海,你绝对会想尽量离他远一点。

初二的最后一天,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老李迈着大步走进教室时,我先看到的是他那一身锃亮的黑风衣,然后看到的是那副更黑的墨镜,再然后,我一低头,果不其然看到一双黑皮鞋。

在我家这样的十八线小城,重点中学的一位人民教师穿得像黑客帝国主演,这件事冲击力已经够大了,更别说本人还是一位四五十岁头发稀薄的中年男人,头顶飘着一层掩盖轻微秃顶而横向安置的头发。

也是从见到他,我意识到有个性的人,秃顶也无损自己的气质。老李两侧的头发还算密集,脸型又瘦俏凶狠,整个头型像一个倒三角。摘下墨镜,棕褐皮肤,浓眉大眼,比起赛博朋克,我觉得他更像黑社会老大。

老李就这么凶巴巴地进来了,布置了一堆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暑假作业。

比如,为班里的每个同学写一篇几百字的文章。

“你们和有些同学不熟?那就放假前熟起来啊。”

不过,大部分同学写自己都憋不出几百字。

06

身为一个不是自愿当上语文课代表的语文课代表,我时常搞不懂老李纠结在想什么。

比如寒假结束的第一天,寒冬料峭,同学们苦哈哈地准备迎接中考前的最后半年,老李把我和另外两个课代表叫到办公室去布置开学任务。可能是过了一个寒假,我们已经忘了和老李沟通的正确方式,完全没明白他要让我们做什么。

老李看了我们一眼,也没打算说第二遍,背着手来了句“跟我来”,就走出了办公室。我们三个一头雾水地对视一眼,只得跟上去。

老李带着我们七拐八绕,在学校空旷的大门边找到一个最猛烈的风口,终于舍得停下脚步,转过来盯着我们,任由冷风呼啸了一会,然后悠悠地说:

“冷风吹这么一会,该清醒了吧。”

“那么我来说要干的活。”

06

即便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语文课代表,我也难免有很多时间和老李接触。

第一次见之后,老李倒是不怎么戴墨镜了——他似乎只有在外面赶路的时候戴,而我不怎么在校外碰到他。除此之外,我发现他的烟瘾相当大,给我们留时间做当堂练习,或者他看的晚自习得了空,老李都在走廊角落抽烟。那像是一直架在烟头上烤的嗓音,更是让谁都能听出来他一天绝对不止一根。老李上课只要站在我旁边讲书,我的鼻腔都在问我旁边是否有烟圈成了精。

让人更意想不到的是,老李上瘾的不止尼古丁,还有斗地主。他那办公室格子间的电脑屏幕,不是一局刚开的斗地主,就是一局快输了的斗地主。根据同学偷窥到的积分,我们猜测老李十局里能输八局。

一个蔑视一切的有个性的人民教师,哪怕改作业的时候也甘愿被斗地主蔑视,让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07

作为一个有个性的人民教师,老李在学校里的名气也必然不小。

我们学校对每个班级的量化考核包含教室卫生这一项,而教室卫生是由任课老师轮流检查的。基本流程就是,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师自习时候突然进门,在教室转一圈看看地面是否拖干净,然后留下自己刚踩的黑脚印扬长而去。

问题在于,轮到老李检查的时候,他必然不会让大家好过。我合理怀疑他在别班的名气主要来源于此。

老李的检查流程是,穿着标志性黑风衣,进门先去电视柜,把罩着电视的蓝布掀下来抖三抖,有灰尘扬起,扣分,随后去教室后的垃圾桶,拎起整个桶倒转过来,对着桶底猛拍三下,掉出来了黑渣,扣分,接着再随心所欲地转一转,扣分…

哪批值日生要是经过他的检查没被扣分,恐怕会被尊为神仙在世。

老李为什么对各个班级教室卫生如此吹毛求疵,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

08

老李最开始注意到我,恐怕就是在检查过那次暑假作业之后。

隐约记得我的作业写得十分敷衍——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我才发现对于班里熟悉的同学,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他们,怎么去写他们给我的印象——然而老李收假后当着班级表扬了一通我的作业,我猜是因为其他同学压根没写完。

在那之后,或许是我的作文偶尔也写出了些不错的句子,或许是他上课抽人回答的问题我大抵还能答个大概,他逐渐对我起了一种惜才之心。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就算有,当时我也不会爱惜。

初三下半学期,他对我的关注简直到了一种我不可想像的地步:上课提问,点完一圈或呼呼大睡或神情紧张的同学后,必定点我最后回答,期待从我这听到一个完美答案;课堂讲课文,无论我座位在哪个角落,他都站在我旁边,每周换座位时同学都会争取远离我而得到语文课摸鱼的机会;改语文考试卷,他能光凭借字迹认出我的卷子,提前知道我考了多少分,以及我的作文看起来有多胡编乱造…

最夸张的一次,例行月考结束后成绩还没出,老李在刚一进校门口的位置截住吃完午饭回来的我,提前告诉我这次语文考的多糟糕,然后自然而然地站在路中间一边骂一边讲解错题,我永远忘不了路过小男生那不明所以又透着一丝恐惧的小眼神。

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基本上算是一种困扰。但回忆起来,却有种微不足道的所谓才能被珍惜的快乐。

09

老李对我逐渐过分关照,我对他的小灶却越来越抵触。

最开始是因为,他时不时会透露出一些奇特的性别观念。例如男生趴在课桌上睡觉时,他会觉得可爱,但女生不行,女生应该时刻优雅。

他也不止一次提到,有些女生在大学学习训诂学,“这专业能把女生学得不像女生”,他如是说。

在我眼里,这番言论就像周国平那句“哲学有损女性的美”,我没权利说别人衡量女性美的标准有何过错,但我应该有权利说我不赞同且不爱听。

初三的我觉得他这种看法是一种迂腐。

所以我偶尔也想进行一些具有反叛精神的抗争,比如课前让他眼看着他的得意门生带头走出教室。

10

初三的晚自习,通常也会安排一两位老师讲课辅导,其实就是加课,压榨我们写作业的时间。

老李在晚自习上通常不会很频繁地提问,我得以抓紧时间发呆,思考思考我这还没过多少年的人生。

“我认为要观察一个人的性格,应该把他放在一整个时间段中,在某个特定环境中去整体观察…”

把我从发呆中拉回来的,并不是老李讲课的内容。我只是诧异,在大部分老师都忙着讲真题做练习的晚自习,老李在花时间讲着与升学和中考毫无关系的命题,讲他自己的一些奇想。

当周围充满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的反叛精神就会作祟,让我更倾向于站在理想主义的一边。当周围的老师和学霸都在教育体制的压迫下把学习这件事功利化得如此妖魔,我就会更喜欢听一些与考试无关的思想。

我心想:“这样也不错。”

确实,抛开成见,老李的语文课也很独特。

如果某同学作业太糟糕,他会直截了当地骂:“老夫直唾其面!”

如果糟糕到超出底线,他会让那同学唾面自干,只骂一声:“唾!”

当然,到毕业也没有同学真的唾面自干。但他是我知道的所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里,最适合用“老夫”自称的。

11

老李最展现个性的事迹,是他有个习惯:从来不参与拍毕业照,从无例外。

拍毕业照那天上午,作为一个不负责的课代表,我冲到他的办公室劝他下去拍毕业照,结果当然是劝不动,这是他的某种原则。

我们的毕业照上,最终还是没有他的影像。而上学时候恨不得躲得再远点,大家也都没有他的照片。

毕业那天,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同学间留言纪念的笔记本递给他,他倒是爽快地接了,接的时候眉眼温和,一洗平时的凶神恶煞。

老李抱着我的笔记本笔走龙蛇,一句话占了半页纸,很像一个有骨气的文人的风格。

后来我母亲看到这一页,还发出了一声感叹:“这是你哪位老师吗?字写的倒是很好看啊。”

时间隔的太远,很多事早已经记不清了。但在这庸常凡俗的生活里,每个特立独行的灵魂都值得被记忆收藏。

12

毕业以后,在高中也偶然听以前的同学说,老李偶尔念叨我,想要我社交帐号,我笑嘻嘻地说千万别给,他要是知道我没学文科,没准大老远过来骂我。就让他继续臭着脸坐在电脑前面边玩斗地主边“老夫老夫”地骂学弟学妹,挺好。

我像别人一样平稳地度过高考,上了大学,没学汉语言文学,而是学了他以前扬着手臂贬为“工具而已”的理科。自毕业起,也再没见过。

只是在寂静的夜里,我偶尔会突然想起他留的言,在别人的长篇大论中也独树一帜:

“同舟共济,其乐也融融”

字确实很好看,远观遒劲雄浑,笔画拐角却圆润得很大气,是我不可能写的出的字。

可如今,我在乘何舟,又能共何人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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