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遇了尘时,她还不叫这个名字,她也不是一个道姑。
(一)
了尘原叫杜寻南,她爹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虽说她的性格随了那雌雄难辨的名儿,但也从不轻易惹是生非。这都是小小的姑娘每次在我的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后对我说的。
杏花微雨的季节,寻南好些日子没来我的酒馆。一天夜里,我正收拾桌椅准备打烊,一个黑影闪入屋内,我还来不及害怕一张挂着弯弯微笑的小脸已闯入我的视线。我双手作揖对着来人说道:“杜姑娘好身手。”寻南冲我摆了摆手:“今天只要一杯桃花酿便够了。”我诧异,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示意我坐下听她娓娓道来。
“冰巧,我有心上人了。”
“对方是不是身高七尺,力大无穷?”我嗤笑,她却笑容不减,明媚的脸庞温柔又郑重。
“他身段只是高挑,眸子却清澈动人,眉宇间一丝英气都无从寻起,可便便一眼就让我沦陷。”
(二)
那天细雨蒙蒙,寻南只身低头踱步在街头,脑海里只有刚刚校场教练亲身教授的招式,无暇顾及已经被雨水微微浸湿的黑发与衣衫。不留神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她正要挣开赔礼,那人却环得更紧。
“一直都是如此照顾自己的么,怎么能让人放心。”那人声音沉沉的,像边境的战鼓声,又像华山顶的晨钟声。一下、一下慢慢敲进她心里,只一瞬间的呆愣便抬头与那人怒目而视。那是怎样一张脸呢,好像哪都是薄薄的,薄薄的红唇,薄薄的鼻尖,薄薄的睫毛。
“一介男儿竟然生成这样,只那双眸子倒尚可。”她皱皱好看的眉头,不禁脱口而出。闻言,男子的眼神掺着复杂,亮晶晶的,让她盯得更出神。
不知何时起烟雨已然变得淅沥,雨点滴落声才将她的目光引向那个被撑得高高的油纸伞小小的却宛若撑起了一方与世隔绝的清净地。
“你打算抱着我到什么时候!”寻南实在是忍无可忍,虽说这男子长得好看,但也不能如此放肆吧,要让她爹知道了还不剁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你叫杜寻南。”男子自说自话,并不回答。
杜寻南本也是一身武艺,又羞又恼的思绪下信手拈来的招数全然忘却了,眼前的人明明有些纤瘦却能将她牢牢圈住,若是被校场的人瞧见,她就丢脸丢大发了。
“我叫沈亦臻。”原来是丞相之子,只知道两家老头一文一武还是好友,丞相也有个儿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她不爱这些朝中之事只想躲在校场寻处自由,自然不曾过多关心。
“雨停了,公子可否放开我了?”她一挑眉,早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展示了生平最大的耐心。
“伞小,只好得罪了,春日多雨,虽然杜小姐自幼习武还是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沈亦臻收回伞,保持好两人之间的距离。
杜寻南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蛋便转身扔下那位白衣公子匆匆离去,她实在想不通沈亦臻是怎么可以现在厚脸皮充君子的。
(三)
二月二,一直阴沉沉的老天赏了个笑脸给想去踏青的人们。杜寻南可笑不出来,因为她被杜将军拉去了沈府。杜寻南性子大大咧咧可在父亲面前十分乖巧,不得不一同前去。老头们的谈话她不怎么感兴趣,还好幸运地被允许请过安就退下。
百无聊赖的杜寻南轻松地寻到花园的一处亭子,不知怎的,她心中总觉得这里十分熟悉。亭子的一角似乎立着什么物件,她走上前去想看个仔细,惊觉是把油纸伞,心中暗叫不好。想转身溜走时,果然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拦住去路。
“好……好巧啊……”她做贼心虚般先开了口,结结巴巴的。沈亦臻的眸子更亮了些,脸上的表情比春风还要柔和得多,轻轻地叫了声“南南……”。杜寻南心跳一顿,猛地看着他,阳光晃了眼,记忆被拉回了十年前。
一身白衣的小团子哪都是是软软糯糯的,只有那眼睛亮晶晶,虽与她同岁,个头却低了她不少。玉雕粉琢般的男孩子她向来是不喜欢的,她觉得世间男子都应像她的父亲一般铮铮铁骨。“一介男儿竟然生成这样,只那双眸子倒尚可。”也是脱口而出。沈父笑眯眯地摸摸杜寻南的头,说:“寻南长大了做我们亦臻的夫人可好啊?”她抬抬头看着严肃的父亲不说话,
便也低下头,身子慢慢挪得离小沈亦臻更远。
“南南……”
“不许这么叫我!”再后来的好些天,沈亦臻真像颗糯米团子黏上了杜寻南,怎么甩也甩不掉,每次语气稍稍凶狠,她又妥协于沈亦臻那双眼泪朦胧的眼睛。
年少终是无知,后来的许多年岁她是与父亲在边关一同度过的,那个白白的小少年也逐渐淡在了茫茫的时间里。
如今再见,已经变成了沈亦臻高出杜寻南很多。杜寻南不知道该不该应这一声,忽然瞥见沈亦臻红玛瑙般的耳垂,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热热的,或许像极了挡在夕阳前的云。
气氛微妙而尴尬,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杜寻南没心没肺的哈哈一声,说道:“小团子都长开了呀。”
沈亦臻却毫不领情地回了句“南南也似芙蓉妆成。”又是一阵沉默,这下杜寻南直截了当地绕开“白墙”仓促逃走。
挨过了长辈们絮絮的谈话,杜寻南终于得以解脱。可在夜里辗转,脑海里总是挥不去那沉沉的声音和好看的眸子,明明还是初春,她却总觉得烦闷难眠。
(三)
再后来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杜寻南一反常态把自己关在府中,直到沈亦臻上门邀请她出游。她看看窗外雾蒙蒙的天气,心中却爽朗。丫鬟们拿来她从不沾边的藕粉纱裙,发簪飘带,一个说小姐应该拿着手绢,一个说小姐应该挂着香囊。杜寻南嫌麻烦地撇撇嘴,穿着身上的轻装,带着平日顺手的轻剑便去赴约。
沈亦臻还是一袭白衣飘飘,衬得他愈发纤瘦,杜寻南却越看越觉得顺眼。
“南南。”沈亦臻嘴角噙着笑,唤了一声。杜寻南这次轻轻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少些情绪。
两人并肩走着,沈亦臻忽然撑开不知道哪变出来的伞。对着满脸疑惑的寻南神秘地笑笑:“雾大水汽重,还是撑着伞好些。”杜寻南哦了一声,任由沈亦臻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城郊是一大片雪白的梨花林,早先的雾气也散去了大半。杜寻南掂了掂手中的剑,突然不怀好意地笑笑。“沈公子,你会武功吗?”看着他的样子,定是个文弱书生吧!不等杜寻南暗暗窃喜,一双修长的手已经接过她手中的剑,而后一道白影飞身入了梨花林里。杜寻南咂咂嘴,跟了过去。
只见剑若霜雪,周身银辉。虽只是女儿家用得更顺手的轻剑,在他手里依旧如芒,剑气纵横却又丝毫无损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寻南有些后悔时,沈亦臻已是收好佩剑站在她身侧。
“我初见你时,觉得你小大人一般的模样十分可爱。到后来才明白因父亲是个战事繁忙的将军而又只得了一个女儿,所以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体恤他,表现出沉稳的样子不愿让他担心。”杜寻南听着也不多做评价,轻轻点点头。
“可是,你到底还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姑娘……”寻南眯着眼睛拉着沈亦臻坐到树下,沈亦臻继续道“那天下雨看见你,我一眼就认出你,你还是那样小小的,背却挺得直直。我突然就只想抱着你,护着你。听你说起那句熟悉的话,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失落,你还记得我吧,却又还是那样看待我么?想要保护你,当然要努力向你靠近了……”
杜寻南闭上眼睛,面上没有表情,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从小到大,她从未听过这些话,也从未想过这样的话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对着她说。她见多了杀戮与离别,鲜少去想这些柔软了。
沈亦臻起身向杜寻南伸出手,她睁眼,看不见天地也看不见周遭的梨花,她只看见那个白衣似雪的少年笑意融融,灼灼目光融化了她心中所有的冰山也卸下她身上无形的盔甲。她伸出手,任由他撑伞负剑又固执地牵着她的手。
(四)
那一年边关战事吃紧,杜将军奉命出征。有一天沈亦臻睡得正熟,一个身影闪进,他猛然惊醒,狠狠冷喝一声:“谁!”来人身形娇小,身周有着滴答的水声,扰得夜再无清净。
“亦臻。”嘶哑的声音带着娇嫩和熟悉。
“南南!”沈亦臻惊呼,连忙上前抱着杜寻南,他的南南怎么这样了!白皙的脸庞薄得如纸一般,身上黑衣仿佛要吞噬掉她小小的身子。
“我爹……没了……亦臻……”杜寻南哭得大声,撕碎了黑夜,也撕碎了沈亦臻的心。沈亦臻只是慌乱,紧紧抱着她,声音也变得含沙一般嘶哑,一遍一遍着急又轻声。“南南有我……有我、我护你。”
漫长的夜纠缠着无休止的雨,杜寻南哭累后不安地入睡,沈亦臻如怀抱婴儿般狠狠提着心,轻轻拍拍寻南的后背,生怕她在梦魇中惊醒。
娇小的姑娘忽然翻个身,钻进了他怀里,声音清明:“亦臻,我要去趟边关,我要去查我爹的死因。你乖乖在这等我,等我回来。”
沈亦臻心里一痛,低声应了句好,搂她搂得更紧。
隔日醒来,沈亦臻已经不见杜寻南,桌上放着他们一同出游时寻南带着的佩剑。他心里空落落的,想去找她,她一定还未走远。
沈亦臻被一道圣旨拦了下来,是宣他入宫。君主坐在高高的玄武龙椅上,沈亦臻觉得君主其实坐在了九霄云殿之上。他失魂落魄地离宫,脑子里反复都是那几句“将军已死,丞相想握兵权吗?若你不让杜寻南心死,朕就让杜寻南命亡。”
(五)
后来杜寻南回到京都时,早已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街道上人人都在讨论天家的一桩美事:招丞相之子沈亦臻为驸马。杜寻南只觉得头晕目眩,天塌下来一般……
我守在寻南的床前整整一天,看着眼前小小人儿,早没了之前眉眼如画的面庞,十几岁的年纪却永远染上了边关化不开的风霜。寻南缓缓睁开眼,那我之前戏谑她巧目盼兮的眸子变得空洞无物。
她也不对我笑,只说一句,“我想喝桃花酿。”我拿来酒,又担心她的身子,可她浅尝辄止,唤我一声,淡淡说:“冰巧,我那天在雨中站了一日一夜,我想和他说我没能查到爹爹的死因,我想告诉他我在边关遭人追杀差点一去不回,我最想对他说,不要娶。”
“他后来终于愿意见我了,可是冰巧,他的眼睛不好看了……”我听得难受,想让她哭出来,可她只是背对着我,那碗桃花酒滴答、滴答……
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整个京都都是喜气洋洋的。只听闻那日新娘美得风情万种,而喜宴里有个不请自来的女子却也大胆地一身红衣一抹红唇令人惊心动魄,只有新郎官不合时宜地着了一身白衣,到底是丞相之子,圣上也由着他胡来了……
再后来,我只认得了尘,也再未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