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驱赶我们去游戏

工作可以产生心流,游戏也可以产生心流。游戏与心流的关系更好理解。这不仅因为游戏的特征——下棋、打球、唱歌显然是有趣的,还因为人类创造出游戏,目的就是调整心情,变低迷为亢奋,变涣散为专注。孔子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我认为游戏王国中的第一重镇是体育。米哈里没这么说,但其在书中专门讨论游戏的第五章,是从体育开始的。体育具备造就心流的最佳条件:明确的目标,即时的回馈,易学难精带来的上不封顶的挑战性。体育的最大功能是帮助人控制自己:既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很好理解,体操、田径、游泳、球类,都要在控制身体上下大功夫,又要学习控制自己的精神,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爱看网球的人都知道纳达尔,他的身体条件其实并不突出,爆发力不好是其致命的弱项,而爆发力几乎是一切竞技体育项目不可缺乏的。那他靠什么制胜?靠专注。他可以在四五个小时内一直集中精力。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对手领先纳达尔时会很自然地放松一小会儿,不想一下就被逆转了。在专注上你比不过他,你做不到专注每一个回合,结果满盘皆输。

瑜伽的精髓也在于控制自己,从身体到精神。“第五实修是进入正式瑜伽修行门户的预备动作,称作‘制感’。它主要是学习从外界事物上撤回注意力,控制感觉的出入——能够只看、听和感知准许进入知觉的东西。在这个阶段,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瑜伽的目标与本书所描述的心流活动多么接近——控制内心所发生的一切。”

球类运动常常更吸引人,因为比分此起彼伏,那是即时的、高度刺激的回馈。相比之下,游泳似乎显得沉闷,如果每天一次能不枯燥吗?这其实和有些工作相似,必须在过程中为自己设定新的挑战及目标,在迎接挑战中获得成长的乐趣。我本人差不多一天游一次泳。我排遣枯燥、保持兴趣的方法是学习、完善和创造多种泳姿。我会十种游泳姿势:光是仰泳就会反自由泳式、反蛙泳式、反蝶泳式。我游海豚泳双手并拢只用两腿,那才真正像海豚。学习乐器也一样。不持续练习不会提高,持续下去主要不是靠耐心,而是靠不断发现技巧上的微妙差异,靠持续存在的关注点。

在中西方古代贵族那里,音乐和体育是并重的。孔子说:立于礼,成于乐。近代西方哲人席勒说:美育先于道德,没有美育的道德是强制性说教。这是对孔子“立于礼,成于乐”的最好注解。美育可以让一个人在其精神世界中愉快地领受一种秩序。有了这第一个秩序,才好顺利地接受第二个秩序,即道德伦理的秩序。非如此道德就是强制。而音乐是精神世界中最神秘和美妙的秩序。米哈里说:“柏拉图就是因为警觉到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才强调教育儿童首先就该教他们音乐;学习把精神专注于优美的节奏与和谐之中,意识的秩序才得以建立。我们的文化似乎越来越不重视儿童的音乐技能,学校预算每有删减,最先遭殃的就是音乐课程,还有美术和体育。这三种对于改善生活品质极为重要的技能,在当前的教育环境中竟被视为多余,着实令人扼腕。”他还说:“虽然学习乐器从小开始最好,但永远不会嫌太晚。有些音乐老师的专长是教导已成年,甚或上了年纪的学生,很多成功的企业家甚至年逾五十才决定学钢琴。尝试与别人合作发挥自己的技巧,最愉快的经验莫过于参加合唱团或加入业余演奏团。”他还提倡学习作曲,他说电脑中先进的软件使作曲变得更简易,普通人也可以尝试。

游戏如此有趣,2000多年前先哲就告诫人们无聊了去下棋。那么为什么当代人的休闲生活甚至不如工作时有更多的最优体验呢?

有两大原因。其一,大把大把的闲暇的来临,是当代的事情,此前是六天工作日,每天八小时以上的工时。这种强度之下,休闲主要用于放松和休息。其二,游戏是需要学习的。没有青少年时代五年以上的时光沉浸在篮球、乒乓球、提琴上面,就很难终身保持这习惯,在闲暇无聊时信手拈来。

相反,没有这些游戏的储备,当代人遇到闲暇无聊,便饥不择食地打开电视,奔向商厦或网上购物。这种应对无聊的策略一旦建立,就很难改变。如果处在狂飙的年龄,还可能选择毒品和暴力。因其不需要学习,是没有复杂游戏储备的无聊者们的便餐。

闲暇必须与游戏结合,复杂的游戏必须经过学习,所以学习游戏就是学习如何应对更多的闲暇。

一个人愿意投身哪一种游戏,是高度个性化的事情。当代人,特别是未来的人们的生活目标将落在游戏上面。这也再次说明,今天和未来人们的生活目标,不可能是权威或他人指派的,而是自己接触和尝试后的选择。

我和米哈里的一个共识是,我们都看到了与游戏、与当代人的刺激需求密切关联的“瘾”。

“精神熵暂时消失的感觉,是产生心流的活动会令人上瘾的一大原因……很多棋界天才,包括美国第一任棋王保罗·墨菲和最近一任棋王费舍在内,都因太习惯条理分明的棋局世界,毅然弃绝了现实世界的纷扰混乱……任何有乐趣的活动几乎都会上瘾,变成不再是发乎意识的选择,而是会干扰其他活动……当一个人沉溺于某种有乐趣的活动,不能再顾及其他事时,他就丧失了最终的控制权,亦即决定意识内涵的自由。这么一来,产生心流的活动就有可能导致负面的效果:虽然它还能创造心灵的秩序,提升生活的品质,但由于上瘾,自我便沦为某种特定秩序的俘虏,不愿再去适应生活中的暧昧和模糊……我们必须认清心流有使人上瘾的魔力;我们也应该承认‘世上没有绝对的好’这个事实……如果人类因为火会把东西烧光就禁止用火,我们可能就跟猴子相差无几。”

我比米哈里更为乐观地看待“瘾”。在拙作《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插图]中我说过这样的话:“有了瘾就不会空虚了。没有上瘾,不仅仍然有可能陷落到空虚之中,甚至难于与一种行为模式系结到一起。现代人大规模地、义无反顾地陷入‘瘾’当中,是有深刻的原因和功能的。我们实际上面临的很可能是三种选择:空虚无聊、寻找肤浅的刺激因而不能真正摆脱空虚,对某种活动上瘾。或许瘾是帮助现代人解决这一尖端问题的归宿。如是,问题的关键就不是从一般的意义上将瘾看作病症,而是比较和区分各种可以上瘾的活动,择其善者而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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