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李三的猪肉摊在路北，隔着一道河不远处是一所小学校。小学校里有个新来的女老师常来李三的猪肉摊上买排骨、大棒骨。
每次，李三卖给女老师的排骨大棒骨上，都挂着厚厚一层肉。秤尾巴挑的高高的，有时候眼见着压不住秤。称完，顺手掂起一小块肉，扔进称好的排骨袋子里。
女老师买骨头买肉从来不驳价，李三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也不抹零。
看着女老师走远了，边上开小卖店的男人骂李三：“你小子，老师那里亏的秤，都给我们身上找补了吧！”
李三晃晃手里的杀猪刀，故意做出狠样子：“再说一句，我李三啥时候亏过你！”
小卖店的男人退回屋里，“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呗！哈哈哈……”
李三不恼。那人说的没错，女老师就是只高贵的白天鹅，是李三心里的小仙女。
记得女老师第一次来李三的肉摊上买排骨，是九月里的一个早上，李三忙了一大早，杀猪，褪猪毛，开膛，煮肠子心肝肺，空气里弥漫着肉腥味……他刚刚卸好了猪肉，正用小烙铁烫猪头。
“我买两根排骨，卖吗？”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到李三耳朵里。
李三一抬头，妈呀，这是人吗？怕不是天上来的仙女吧？你看她白生生俊俏的脸，黑漆漆婉转的眉，水汪汪幽深的眸，红润润微翘的唇……李三觉着自己的心“咕咚”一声，掉进去了。掉进了仙女的眼波里，游啊游啊，触不到岸。掉进了仙女的秀发密林里，走啊走啊，找不到出路……李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李三迷迷糊糊放下手里的工具，给仙女姐姐剔下两根排骨，账都算不清了，算了两次都错。
仙女姐姐掩口笑了，说：“13块8毛钱，给你15，找钱。”
“找多少？”李三痴痴地问。
神仙姐姐还是笑：“你这样做生意能赚钱吗？”
“他心黑着哪，赚钱赚得狠。”小卖店的男人出来，看见李三的熊样，损他。
李三根本没听见，只是忙着算账，究竟该找给这位买骨头的仙女多少钱。
②
李三心里住下了这位仙女，四方打听，终于清楚了。
仙女是刚刚毕业分到小学校的老师，姓苏，家在临镇，不算远。
女老师再来买排骨的时候，李三没话找话，知道了苏老师是给自己老妈买的骨头，老妈腿脚不好，好像缺钙，熬汤，给她补身子。
苏老师买排骨的时间很有规律，每周五过来买，下班直接带走。
李三跟苏老师说：“您要是放心，买完了就放我这冰箱里，等您下班上我这拿来，也顺路。”
“那你会不会太麻烦？”苏老师问。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人就不怕麻烦。”
苏老师固定每周五早上过来一趟，付好钱，下午放学到李三这里，拿上排骨肉回家。
以前李三卖肉天热时候光膀子围个围裙，身上油浸浸闪着汗光。天凉时候穿个油星麻花的破旧夹克，拉链是坏的，袖口子早已磨破翻出毛毛边。大冷的冬天，李三披个破军大衣，也是闪着油亮，露着棉絮，棉絮早都粘蹭上油渍血迹，时间久了，变成黑乎乎的一团团。
自从苏老师来了肉摊子上买肉，李三变了。新T恤，新夹克，新棉袄，置办齐全。就连乱蓬蓬的头发都理成小板寸，每到周五的时候还抹上摩丝，根根立起。本来人就不丑，还长得高大粗壮，，这样一捯饬，李三还真显出几分精神气，几分帅气。
只是，这样一个帅小伙，在肉摊子前一站，显得那肉案子血呼啦油哄哄更脏了。
给小卖店的男人乐坏了。只要出门，见李三衣冠整整站在肉案子旁，就会笑到肚子疼。
李三不管，他卖一周肉，就盼着星期五。星期五一到，仙女就到。想到这，李三杀猪卸肉手头更利索了，早早穿戴好，等苏老师来买排骨。
一遍又一遍往河对岸张望，脸上带着近乎傻子般的笑。
“傻子！”是不远处水果摊的姑娘喊李三。
李三几步颠过去，伸手摸出个小桔子，剥开整个塞进嘴里。
“你那癞蛤蟆的巴结样儿真丢人！”水果摊姑娘气呼呼。
李三的巴掌呼撸在姑娘头上，“吃醋了吧你！哈哈！”
姑娘圆圆眼睛一瞪：“滚！”
有人发现了李三星期五卖肉净算错账，算少了人不言语，算多了人就吵吵他。李三此时超好的脾气，陪着笑，退钱。虽然选错账，可是周五的生意贼好。往往不到10点钟，肉就卖没了。为此，他还得特意藏起几条排骨，等苏老师来了，买好，再把剩下的一点摆出去卖。
苏老师每次走，李三都眼巴巴望不见人影，才转身回自己的小屋。这一望，就望了半年，转眼到了第年开春。
春风声声，唤得杨柳绿，唤得百花红，也唤得李三的春心肆意汪洋。
③
李三终于求了人，给苏老师和自己做媒。求的是自己远房的表舅舅，表舅舅也是老师，在学校的食堂里。表舅有点为难，他跟苏老师并不熟，只是打饭时偶尔见过，顶多点点头问个好。上来就跟人家说介绍对象，太唐突了。
架不住李三好话说尽，又求又磨，表舅同意了。
但是，苏老师不同意！
苏老师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还不想考虑个人的事，想好好工作几年。
很明显，苏老师看不上他这个卖肉的。虽然李三心里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可是，听了表舅的回话，还是难受。尤其是苏老师也不来他这买排骨了，连人都见不着了，李三就跟丢了魂一样。没几天，胡子拉碴，老了好几岁。
又一个星期五，李三提了几条排骨，等在桥边。苏老师骑着自行车过来，李三把苏老师拦下：“这排骨你拿着，18块钱，你回来再给我。”
苏老师看看他，接过排骨，当时数出钱给了李三。要走，李三抓住苏老师的车把：“苏老师，你放心，我李三不缠人。”说完，转身走了。
苏老师又来李三的肉摊买排骨了。
苏老师继续教她的书。
李三继续卖他的猪肉。
过了夏天到了秋，李三发现，苏老师身边多了个人影。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面色苍白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跟苏老师很配。
李三心里酸，但是一回头，看见自己盆子里摆着的猪头，呆头呆脑的样子，一巴掌扇过去，真蠢！
水果摊姑娘拎一大串葡萄，丢在李三的肉案子上，瞪了他一眼：“出息！”
苏老师有两个星期没来李三的摊上买排骨了。李三心里惦记，追着表舅问。
苏老师的老妈妈病了，苏老师挣的那点钱，不够往医院扔。
李三看见苏老师回来上班了，一个人骑着车，没见到那个高瘦男孩子。李三看了接连几天，都没看见。李三心里憋不住，让表舅去打听。
表舅告诉李三，苏老师的对象吹了。苏老师的妈妈腿有病，要做手术，需要一笔钱。男方觉得日子得受拖累，散了。
李三心里一动，又一次拦住了苏老师：“苏老师，你要是需要用钱，说话。我多了没有，几万块还是拿得出来。”
苏老师低着头，但是李三看见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苏老师从李三那里借了三万块钱。
三万块。苏老师一个月三百块钱，不吃不喝，也得十来年才能攒够！
苏老师的老妈做了手术，腿养好了，能下地走路了。
那个春天的夜晚，苏老师来到李三的小店，跟他说：“我跟你结婚。”
李三以为自己听错了。苏老师又说了一遍。李三高兴，兴奋，激动，巨大的幸福冲击他的心脏，“砰砰砰”。李三跳出屋子，喊：“我要结婚啦，跟苏老师结婚啦！”
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是桃李杏的花香，是青草杨柳的清新，醉了李三的心。半个银白的月亮挂在高天里，陪着兴奋无眠的李三从夜色深沉，一直到天光大亮。
④
婚后，李三对苏老师只一个字：好！
李三从来不准苏老师干活，洗衣做饭收拾屋，都是李三的事。他就让苏老师在床上坐着，看着他干活。他自己哼着歌，洗刷刷，洗刷刷，满头大汗也不觉得累。偶尔跑到苏老师跟前，孩子气地撅着嘴：“亲一个。”
苏老师推开他的脸，“别闹！”
苏老师很少跟李三说话，没事的时候就捧着一本书看。李三就坐在旁边，看着苏老师。金色的阳光照在苏老师的身上，把她的发丝染成金色，睫毛忽闪着，像蝴蝶的翅膀，真好看。可是，苏老师的神情里，总是有一种忧伤。李三不懂，但是他能感觉出苏老师不快乐。李三不想苏老师不高兴，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做。
李三把买肉的每一毛钱都交给苏老师，他朝苏老师要钱买烟钱，苏老师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可还是掏出钱给了李三。
李三想想，又把钱推回去，“我戒！”
苏老师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
李三给苏老师买衣服，一年四季到啥时候买啥时节的衣裳。可是他发现，他买给苏老师的衣服，苏老师从来不穿。李三很郁闷。
时间长了就好了。李三想。
果然，两年后，苏老师突然如一棵返青的树，扑啦啦伸展开枝叶，开出满树的花朵来，春意浓浓。
李三看见苏老师爱笑了，心里很高兴。虽然有时候感觉那笑容似乎不是对着自己，但是看到她开心，李三就高兴。
结婚两年，两个人没孩子。别人指指点点，但是李三不在乎，只要有苏老师在，他就是满足的。
手机刚开始流行起来，李三就花两千块钱给苏老师买了一个。苏老师每天捧着手机发信息，笑得脸都红了。
李三没想到，如此开心的苏老师跟她提出了离婚。
“李三，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
李三不想离。凭什么呀！他那么爱她！
李三紧紧抱着苏老师：“不离，苏老师，我们过的好好的，干嘛离婚啊？不离！”
苏老师不说话，身体僵硬。
⑤
又半年，终于还是离了。是李三主动提出的。
那天，苏老师上班走了，李三看见她的大红围巾还在床头放着。这是李三买的，苏老师唯一没有拒绝的东西。每次看见苏老师将大红的围巾严严实实围住自己的嘴和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李三心里就暖暖的。
李三抓起围巾，赶到学校。苏老师正在教室里带着孩子们读书。李三敲敲门，推开，把围巾递给苏老师，却见苏老师脖子上系着一条淡黄色围巾，衬得她很洋气。
“李三！”
“卖猪肉的。”
李三听见小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声音。李三看见苏老师的脸红成围巾色。
苏老师接过围巾，顺手放在窗台上，关上了门。
李三快步往外走，他想早点逃离这里。北风把身后几个老师的议论送到李三耳朵边：“可惜了小苏，嫁个一个杀猪卖肉的。”
“是啊，如果不是她妈那场病，李三哪来的机会？早跟小谢抱娃娃了。”
“别看日子不苦，小苏心里指定多苦呢！”
苦？李三想到自己对苏老师的百般呵护，村里的人都说苏老师的日子是蜜里调油。她心里居然是苦的？怪不得她不喜欢跟李三上街串门，怪不得她不喜欢跟李三聊天说话，怪不得她被李三各种美食养着还是清瘦如斯，怪不得她整日沉迷在书本里不闻身边事……原来，她的眉里眼里，她的心里魂里，都是苦的！
这么多年，李三给不了她幸福，他能给的，只有自由！
听到李三说出“离婚”，苏老师的眼睛闪了闪，是小火花迸出来。
苏老师把家里所有的钱留给李三，李三没拒绝。让她离开得安心些，更好。
苏老师走的时候，眼里含着眼泪：“李三，对不起！”
苏老师很快调动走了，去了城里的一所小学。
李三很快又结婚了，对象是离他肉摊子不远处的那个水果摊姑娘。
婚后，水果摊姑娘不准李三干家务活。洗衣做饭收拾屋，都是姑娘一个人的事。她就让李三在沙发上坐着，看着她干活。她自己哼着歌，洗刷刷，洗刷刷，满头大汗也不觉得累。偶尔跑到李三跟前，孩子气地撅着嘴：“亲一个。”
李三就把嘴覆盖上去，“叭”亲得倍儿响。
姑娘心满意足跑开，继续她的劳动。
李三恍惚觉得这日子似乎又流回昨天，挺好，挺幸福。
偶尔，想起跟苏老师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李三心里还翻腾起一片甜蜜，他觉得曾经也挺幸福。
真奇怪！多矛盾！
但就是这样，他曾经用尽全力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被一个人全身心爱着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强烈的幸福。
苏老师这样的人，也只有找到互相爱的人，才会幸福吧。
希望苏老师找到所爱，幸福地过一辈子。
这是李三对苏老师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