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蕾莱

  我出生于一个名为杰尔曼尼的村庄,在山的怀抱与海的亲吻中长大,吃的是我们自己种的小麦,喝的是罗蕾莱的甜美泉水。罗蕾莱是杰尔曼尼边上的一潭湖水的名字,它已经在森林中活了几百年。湖水深而清澈,大得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喝上一辈子,每隔八年便会结一次冰。当鲑鱼游上来时,它们身上的每一片细鳞都清晰可见;白日里,罗蕾莱的湖面仿佛是另一片天空。一条狭小的水道穿过山底,将它与奥茨西海连在一起,于是,它留住了自己的淡水,但又多了点儿大海的蓝。湖畔的细沙在湖水的日夜冲刷下仍然是三百年前的金黄色,而罗蕾莱在阳光下日复一日地闪现着彩色的光芒,在月光下则如鱼鳞一般银亮。

  就是在那里,我爱上了我的人鱼布卢娜。

  我叫科里,到了二十二岁时,我已经做了五年的樵夫。每天清晨,我带着磨好的斧子进到森林里头去,跪在草地上向神明祈祷,也向森林乞求原谅。我亲吻树干和大地,依照我们先人的指示那样,对森林怀有感恩与崇敬。然后我开始砍树。我只会选择那些既不过于高大,也不太过幼小的树,就像杰尔曼尼的猎人们那样严格自律,这样我森林便能与我们一同生生不息。

  砍够了柴的午后,我常到罗蕾莱湖畔吃午餐。偶尔会有人送来冒着热气的新鲜鱼肉汤,但更多时候吃的是我自己带的夹有火腿熏片的面包,喝的便是家酿的酒或者罗蕾莱的湖水。吃饱喝足后去磨利斧头,再带着数量刚好的木柴回村,有时也到海边给渔夫们搭把手。傍晚回到家里,和放了学的小妹聊聊天,吃一顿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饭菜。我总在小妹睡前给她讲故事听,挥舞着手,讲得绘声绘色。我最爱讲的是格里芬的故事,尽管在杰尔曼尼,格里芬只有偶尔会从天上飞过,和候鸟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故事里,他是勇气和骄傲,是杰尔曼尼的一颗金色宝石。小妹喜欢我的格里芬的故事。

  在那年秋天之前,我从没有讲过人鱼的故事,一是因为人类对他们知之甚少,二是因为他们在故事里总扮演着玫瑰和鳄鱼的角色。但如今我有个故事要讲,它有关美丽的人鱼布卢娜。

  通常来说,我的日子都像先前所说的那样安逸又平静,杰尔曼尼很少会有稀奇古怪的事情。但那年九月份的一个下午,当我结束了午餐,正在罗蕾莱的金色湖畔拿罐子舀水,布卢娜就在我抬头时露出了水面,离我不到五米。天是蓝色和白色的,罗蕾莱映着蓝白的天和绿色的树林,还有我和布卢娜。水从她卷曲的黑发上滴下来,而那双绿眼睛是海草与葡萄藤的颜色。她注视着我,正如我在注视着她,只是我的目光中更多的是讶异,她则是温柔的平静。

  啊,每年秋季,风中都充满了栗子和狐狸毛的味道。落叶飘在东侧的湖面上,有一些被吹到了湖中央,有一片树叶就粘在了她的发间,让她往“普通”迈进了一步。但她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闪烁着世间的一切光芒,你可以说它们像星星、月亮或者太阳,也可以说它们和鹿亦或海豚的眼睛无比相似,还可以说,它们藏着太多的东西,如同我们似乎永远也摸不到底的天空与大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布卢娜。

  刚开始的她一言不发,而我跪在沙滩上,在惊慌中站起时不小心把碗碰进了湖里,同时也好奇,为什么传说中属于大海的人鱼会出现在森林的湖中。那个用梨木做的红棕色木碗在某种力的作用下飘到了她的身前,我本以为她会离开,可她却捧起了碗,在片刻的沉默后游到了我面前。这样一来,我便看到了她的鱼尾。蓝灰的鱼尾是湖里新诞生的一条银河。我注意到她的手臂上有着半透明的鱼鳍,藏在发间的耳朵也与人类的截然不同。她的上身是完全裸露的。

  我一直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人鱼是否会带来危险,可当她在浅水处停下,将木碗举起来时,我却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踩进湖里接过它时一点犹豫也没有。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明白了人鱼的体温就和那些普通的鱼类一样凉。

  我犹豫着说道:“谢谢。”

  她则点点头,鱼尾搅动着湖水,也把阳光搅开了。紧接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它真漂亮,”她说,“上面刻的是地精吗?”

  她的声音正如大多数的传说里描述的那样,比最好的竖琴还要温柔,就像一连串的轻吻,到达的不是耳朵而是灵魂。我闭上眼舒了口气,几乎为此沉醉。

  最终,我开口道:“对。是这座森林里的地精,最大的是他们的领导者。”我将上面的图案指给她看,“你认得他们?”

  “我曾是地精的朋友。”她轻声地说道,并对我微笑。

  为什么海洋人鱼会是森林地精的朋友?夹在她发间的那片叶子仍在那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它取下,放回了水里,没有多问关于地精的消息。她看上去很惊讶,我便只好对她羞怯地微笑,满心希望这没有冒犯到她。但她只是与我一同轻笑起来。

  “谢谢。”她说,“我叫布卢娜。”

  “我是科里。”

  至此,故事暂告一段落。人鱼转身游回了湖底,白日银河随之离去。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谈话。美丽的布卢娜,肌肤洁白如珍珠,双眼比夜间流萤更加明亮,她的微笑是鲶鱼一次又一次跃出水面时亲吻的彩虹。

  我似乎对她一见钟情了。


  吃晚饭时,母亲问我是不是爱上谁了。小妹听了,在桌子另一边吵吵嚷嚷地开始起哄:“哥谈恋爱了!哥谈恋爱了!”但母亲让她吃饭安静点儿,她只好转而去玩盘里的白菜叶子。

  我猜她是从我回来后心神不定的神情里看出来的。是的,从罗蕾莱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着人鱼布卢娜。是什么样的神才能雕琢出那样美丽的脸,又是什么样的大海才能染出那一头乌黑的卷发?但我告诉母亲说:“没有。我只是见到了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而已。”

  她摇摇头,用那种为回忆所困的忧伤眼神看着我。“你哥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曾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可他告诉我,他见到了一个非常......”

  我打断了她:“非常迷人的姑娘。镇上的那位磨坊主的漂亮女儿。第二年他就死在了相思病的手里。”我摇了摇头,“妈,我没有爱上谁。”可说完我就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了一声。

  小妹嘟囔着说,不能打断母亲说话。而母亲为她添上一碗汤,似乎又从我的身上看出了什么。但她叹着气,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吃你的饭吧,别像你哥那么傻。”


  一连四天,布卢娜都没有再次出现,而我在第二天一觉睡醒时便放下了前一日的心动,尽管那有点奇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没有用那所谓的“人鱼的魅力”。我照常去伐木、砍柴、帮渔夫、给小妹讲故事、睡上一个美美的觉,然后在第五天的凉爽午后再一次被人鱼抓走了灵魂,而这一次是她的歌声。

  当时我正在砍一颗橡树,离湖不远。铁和木头撞在一起,发出“嗒”、“嗒”的闷声呻吟。布卢娜的歌声是在树倒下后传来的,随着树叶哗啦啦的叹气声将我指向了罗蕾莱。二十二岁的我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满心以为那是人鱼的语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语言属于另一个国度,而她唱的是丢失已久的青春,但那时我只知道,她的歌会夺人心魄。

  关于人鱼的歌声,传说里总是这般描述道:“当他们开始唱歌,人们便失去了灵魂,他们走上夹板,然后头也不回地栽进了水里;再老道的水手也会把船装个粉碎。他们甚至会用歌声向渔夫复仇。”

  传说只对了一部分。人鱼并不会夺去灵魂,他们不过是引诱而已,最多最多,他们迷惑人类,让他们头晕目眩。那天,布卢娜唱啊,唱啊,歌声不断,我便放下斧头走向了湖畔,但不知为何,我清楚她只是在唱歌而已,什么技巧也没有用上。她在离岸很远的地方唱着歌,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即使我的鞋子在地上刮擦出声响,还将一块小石子踢进了水里,她也没有停下来。我则坐在岸边听了半个时辰,一个词也不明白,眼泪却止不住,仿佛是我自己丢失了什么——对啊,我丢了我的哥哥。她唱着歌,就好像是在为我死去的哥哥而唱。森林如同哭泣般在风中摇晃。

  不知为何,除了这座森林,我是唯一的听众,没有猎人或者别的樵夫来到罗蕾莱。布卢娜是知道我来了的。她在唱完歌后转过头来看我,远远看上去似乎装了满满一灵魂的忧伤,而那时突然有一束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是在致谢。阳光让她的黑发如缀上珍珠般闪烁点点亮光。她向我游来,像上回一样轻笑着。我赶紧抹掉眼泪。

  “喜欢我的歌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着迷地望着她。

  “我为我爸妈唱的。在很久以前,我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我哥抛下了他的家人。”

  “世事难料啊。这大概不怪他。”她轻叹道,“你是科里,对吗?”

  “嗯。你是布卢娜。”

  布卢娜咯咯笑着,鱼尾在水下轻轻摆动。她伸出手来,而我赶紧上前去握了握,看得到她手臂上绸缎一般的鳍。人鱼的手像鲶鱼一样湿滑,又像婴儿般细腻柔软。这大概算是正式的相识。在离开前,她出神地喃喃自语,然后又对我微笑。

  她说:“要我说,一生中总会得到又失去些什么,这大概就是所有生命最大的共同点了。”


  在那天她离去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就算钓起湖中最大的那条鲶鱼,我的快乐也不会比见到布卢娜时得到的还要多。人鱼游向湖心时,蓝灰色的尾巴拍出了水面,那些三角的鳞片在太阳下将先前的那首歌继续唱了下去,带着点儿几乎注意不到的红色亮光。我猜她是顺着那条狭小水道回到了海里。还记得那条水道吗?对人鱼而言,那条由岩石、泥土和某些水生生物的巢穴组成的小水道或许就相当于通向家的道路。当我扛着斧子和木柴回家时,落叶在我脚下沙沙地哼着,而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好像每一次抬脚都让身体飘了起来,落脚时又都像是单纯地为了跳跃而点地。

  所以,当然了,当我回到家,我的母亲又一次地露出了那副忧伤的神情,仿佛她已经失去了我。我现在要说,我的母亲在大事上有着十分准确的第六感,在我的哥哥遇见磨坊主的女儿之前,只有她突然觉得有坏事要发生,而事实是,一连串的坏事的的确确发生了。她就像个预言家,一个无力的可怜预言家,永远也无法阻止坏事发生。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对她说,那只是她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而已。你该休息了,我们说,爸不在了,你得照顾好自己。

  而那时我也是这么告诉的。

  “我来做饭吧。”我说,并吻了吻她的脸。那上面已经有着不少皱纹了,都是这几年的操劳留下的。

  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只是叹着气走开了。


  如今,我仍偶尔回到罗蕾莱,避开所有的人。我总是坐在湖畔,下半身浸在水里,手指在沙滩上画着图案,心里想的全是布卢娜。我怀念她的歌,有时甚至以为自己又一次听到了那与空气、与森林一同嗡鸣的歌声,但它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是在遥远回忆中偶然间被风或水的轻叹唤起的过去。

  不过那时,我每天中午与她见面,和她聊土地、大海与人民,直到十二月寒冬降临。

  我们在九月份握手,在十月份拥抱,在十一月接吻,在十二月谈论一切。她曾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说自己是被盗的孩子,身体里流着的已经是小偷肮脏的血,它们逼着她也成为一个小偷。我告诉她并不是那样,只要她愿意,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可她摇摇头,没有再接话,徒留我与她一同陷入她的哀伤。

  十月份时,我第一次抚摸她的鱼尾,她突然说:“我最早的鱼尾是红色的,和海里的一摊血一样,非常丑,也游不快。我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但那时她的鱼尾已经变成了皇后一般的蓝灰色,布卢娜可以骄傲地去到海里的任何地方。可她看上去却像棵梨树,在秋日里一点点失去了她的叶与果实。

  “起初我不喜欢我的鱼尾。它慢慢地变成了灰色,然后才是蓝色。这样说吧,它好像会随着心境变化。如今我已经像一条真正的人鱼了。”她说。

  布卢娜从来都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类型。她提起过去,尽管眼神比死去的鹿还要痛苦,可她的声音仍然坚定。我从没问过为何曾经的她是鲜红色的,也没想问过。爱上一条人鱼,你就不会那么随意地问这问那,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能问的,什么又是不能问的,所以我那时一直觉得,我大概一辈子也无从得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哀伤了,可我只想要她快乐。我始终都深陷爱河,已经沉到了河底。

  “人鱼靠唱歌过活,所以我也一样。人鱼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唱,所以我也一样。你知道的,在大海里,无数艘船驶向我们。在我自己的海里,每一艘船都可以是猎物。有时这还真是挺奇怪的。”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她的泪水积成了罗蕾莱,她的歌粉碎成了金色细沙。但后来我什么都懂了,这才知道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她始终就和我们所有人类一样。

  “我曾拒绝从上一代手里接管自己的那片海。我想离开。可谁能反抗大海呢?啊,是呀,奥茨西是我的海,只属于我的。一片海里只会有一条人鱼。她很美吧?有一天我会把她再交给别人的。三百年了,日复一日,我总是孤身一人。有时我真恨大海,它很少顾及我的想法。”

  只不过,人们喜爱地精,畏惧狮鹫,同时厌恶人鱼。或许是因为他们总是杀害水手,但我猜,大概还有着别的原因。

  “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她说。

  “好。”我向她保证。

  这句话我遵守了一辈子。


  一月的罗蕾莱结上了一层厚冰,布卢娜没有再来。我始终把自己的失落掩饰得很好,在母亲看来,我仍旧是最初那个被迷人姑娘夺去视线的傻儿子。我拿天冷要烧更多木头作为借口,每天都花上大半天时间待在森林里,以免因为太过想念布卢娜而被母亲察觉。地面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下去可以淹到脚踝。我的呼吸雪一般白。

  我开始给小妹讲人鱼的故事。他们的鳞片,他们的歌声,他们的眼睛,还有他们的爱情。我告诉她,人鱼守护大海,大海养育人鱼,他们之间就像我们和我们的杰尔曼尼。我告诉她许多布卢娜告诉我的事。杰尔曼尼的人对人鱼的坏事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但好事却几乎没有,也不知道是哪方更可悲。小妹听得陶醉无比,但有时也问我,这些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总用地精来搪塞过去。

  “人鱼和地精是朋友。”我告诉她。

  “那地精原来是坏蛋吗?”她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和人鱼是朋友呀。”

  我望着十岁的小妹的蓝眼睛,母亲说她很像小时候的我,又和母亲她自己一样漂亮。“不能那么说,”我答道,“大家都是有好有坏的,我们不也是一样吗?”

  我仍会去到罗蕾莱的湖畔,明知见不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走向那儿,仿佛我的灵魂终究要属于那片湖。孩子们只有下午才会来罗蕾莱滑冰,于是我便可以一整个上午都拥有它。我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躺在湖面上,想象自己沉入了水中,落入人鱼的手臂之间,然后在冻死之前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跑到篝火边取暖。

  但有一天,当我在湖面上躺了十来分钟,冻得浑身发抖后,我起身,却突然看见在冰层之下隐约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抓来斧头,小心地在湖面凿出个口子,把冰推到一边去。

  那是布卢娜,她冷得嘴唇发白,眼神忧伤如往,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当她浮上水面,我捧着她冰冷的脸与她交换了一个吻,心脏为这惊喜砰砰地猛跳着,胸口暖融融的,连眼泪都快热得滴下来。

  “我应该待在海里的。但我想看看你。”我们的嘴唇分开后,她轻声说道,手臂环着我的脖子。我心疼地望着她。

  “回去吧,”我说,同时拨开她额前的黑发,吻吻她的额头,“别冻着了。”

  她轻笑着应了一声。“春天见。”

  “春天见。”我说。


  二月初的一天,我醒过来,发现鼻子不再在呼吸时感到寒冷,便知道罗蕾莱的冰化了,而我已经想布卢娜想得要死。我老是装着没事,帮母亲做家务,替渔夫收网,但每天夜里我总会梦见她。有一回我梦到她变成了人,另一回我梦到自己进到了水里与她共舞。梦里总是非常安静,只有偶尔会出现人鱼之歌,或者是气泡在水里滚动的声音。

  那天我急匆匆地就出了门,连斧头都差点忘了拿。我一路磕磕绊绊地跑到罗蕾莱的湖畔,喘气喘到嗓子生疼,就好像被谁撕裂了一样。可当我扶着树大口呼吸,在湖面寻找人鱼的身影时,我突然意识到,日子还早,冰化冻并不是一瞬间的事。这让我的心咯噔一下撞在了胸口上,脸颊顿时凉了下来,先前快跑得来的热量跑得无影无踪。我恨不得这是去年的冬季,那时可没冷到这地步,湖水也没有结冰。但我也没招,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那儿,照常砍我的树,耐心等我的人鱼,然后在回家后告诉母亲,我不过是觉得冬季要过去,挺惋惜罢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冰层一点点变薄,到后来只要斧子一敲便能出现一条裂痕,我也越来越雀跃,期待着重聚之日。

  突然有一天,我做了个不同以往的梦。我之前一直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湖水真正解冻的那个晚上,我梦见布卢娜在湖心岛上唱歌,她唱啊,唱啊,鱼尾就变成了腿,眼泪就掉了下来,变成一颗颗的珍珠。而这次我听懂了那首歌,可当我醒过来,我又忘了歌词。我在换衣服时想着它,在吃饭时也在想着它,但奇怪就奇怪在,我连一个词也记不起来。

  不过,那只是梦,不是吗?我没有太在意,只是像前些天那样跑去湖畔,一是为了暖和身子,二是以免湖真化冻了,我却不能及时见到布卢娜。我穿过树林,踩着有些脏了的雪,嘎吱嘎吱的声音被我踩进雪里,最后深埋入大地。结果,当我来到湖畔,等着我的是重现清澈的罗蕾莱。湖面上还飘着一些碎冰,但已经又一次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翻版,倒映着森林与蓝得出奇的天。

  只是布卢娜仍然不在。我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她不会这么早就来。可当我干了一半再度跑来,她不在。等我干完活又来看了一次,她还是没有来。我没有再离开了,猜测着是不是因为太冷,所以她来过一下,见我不在便又走了。我在湖边吃午饭,一直等到下午太阳都暖和起来了,这才看见布卢娜从远处慢慢游来。

  “怎么这么迟?”我问她。

  她游到了湖边,停在我们能清楚看着彼此,而她又不需要把身子太多地露出水面的位置。她看上去有些憔悴,或许是天冷造成的。“抱歉啊,”她轻声说道,“我想了很久,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什么?”我问,以为她说的是迟来,便又柔声安慰她,“不,没事的,不要紧。你来了就好。”

  布卢娜没有回话。她又往前游了点儿,我则赶快迎上去,踩进水中,将她拥入怀里。初春的水和冰一样冷,直直地透过鞋子和皮肉钻进我的骨头里,可我一点我不在意。她的身子也很冷,但还有着些许活生生的温暖。

  “唉。我真想你。”她说。

  “我也是。”

  我把她抱上岸,为她披上湿毛巾。我们又开始聊天,就像之前每天所做的那样,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说个不停。她告诉我冬日大海的模样,还有她偶尔哭泣时变成一颗颗珍珠的泪滴。珍珠沉入深深的海沟,她在海里四处游着,为了见别的人鱼而去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的海水比奥茨西的要大得多也黑得多,那条人鱼也活得比她要久得多,几百年的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也不再每天每天不停地唱歌了。

  “只有偶尔,到了很迟的时候,我会坐在礁石上对着你们村子的方向唱歌。从海里看那刚好是月亮的方向。”

  “难怪有时我会梦到你的歌。”我说。

  她咯咯地笑了笑,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的很爱你。”

  我吻了吻她。“我也一样。”

  我搂着她,向她描述杰尔曼尼的冬天。那些被雪覆盖的山顶,偶尔会出现一撮绿色的森林。我的小妹开始觉得人鱼不是那么坏了。地精都躲起来了,跑到很深的地底下,只有偶尔会出来向我们换吃的。罗蕾莱的冰厚得足以让全村人站上去,有一个晚上,大伙儿还真的来这儿跳舞了,那时候竟然连地精也跑来凑热闹,拉着小孩子的手蹦蹦跳跳,小孩被谁绊倒了也不哭,只是看着地精们摆出的一张张鬼脸哈哈大笑。

  “要是我能和你跳舞就好了。”我说。

  “是啊。”她回答道。

  我们沉默了半晌,知道那大概是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事了。但她突然难过到哭了起来,珍珠砸在我的腿上,然后滚入湖里。我慌了手脚,不知道她是因为无法跳舞还是什么而哭,只能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就像哄小妹睡觉时一样哄她安静下来。

  “不。你不会原谅我的。”她啜泣着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说:“听着,我会原谅你做的一切。”我一遍遍吻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紧紧抱着她,坚定得像是那些为人鱼跃入海里的人,只不过我是自愿的。那时我突然意识到,爱上人鱼,我或许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但那又如何呢?我终究是会变成我的兄长的。只是这自私是旁人无法谅解的。“听到了吗?对我而言,你做什么都是能原谅的。”

  她用一种知晓一切的哀伤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是个骗子。但她最终还是止住哭泣,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都说人鱼不该爱上人类的,但我还是爱你。”她说。

  “我也一样。”我回答道。

  布卢娜揉了揉眼睛,带着庄严的神情让我把她放回湖中。我照做了。她拽着我的衣服,让我吻她。我照做了。在接吻时我闭上了眼睛,任由她环着我的身子,把我拉进湖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为自己的自私向母亲和小妹道歉,而湖水冰冷得像是死亡自身。但当我越沉越深,缺氧带来的竟然不是挣扎,反而是平静的睡意。或许那是因为布卢娜开始唱起了歌。

  她唱啊,唱啊,不停地唱啊,让湖水也跟着唱起了歌。气泡咕噜噜地和着音,我的嘴里竟然开始尝到大海的咸味。布卢娜拥着我,跳着大海的舞,我勉强睁开眼睛,在刺痛中看见她的眼泪——那些珍珠——一颗又一颗地落入湖底,而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能注意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听见了大海的召唤,如人鱼的歌声般动听。


  那天我以为我会永远死去,可我还是醒来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靠近水面的地方,可仍在水里,冷得没有知觉。我在水下看到燃烧的天空,平整得像是我已经死了。我在呼吸,可没有气泡从鼻子里冒出来。浮力把我慢慢地托出水面,而我在呼吸到醒来后的第一口空气时眩晕得想吐,不过渐渐地,我的上半身能动了,但下半身却传来越来越怪异的感觉,像是我只剩下了一条腿。

  我低下头。

  那不是两条腿,也不是一条腿。

  那是一条鱼尾,红得如同被血染过。我想起布卢娜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关于小偷、鱼尾、继承和爱情。突然间,我还记起了梦里那首我能听懂的歌,它唱的是生命的延续,无论如何都要让“人鱼”永远地活下去。

  这似乎是一个大海的阴谋,又似乎不是。当我望向湖畔,我看见布卢娜跪在那里,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还是那样美丽。她的下半身已不再是鱼尾,而是一双人类的腿,就好像我和她交换了身份一样。

  至少她又穿回了人类的衣服,我想。

  无论如何,我尽可能快地试着用那条鱼尾向她游去,在逐渐适应了之后,它像我曾经的双腿一样好用。而她踉踉跄跄地跑向我,最后跌进水里,湖水淹到了胸口。我上前去抱住她时,她立马搂住了我的脖子。

  “对不起。”她抽噎着说。如今她的眼泪已经不再会变成珍珠了,只是像普通的泪水一样滴下来,在湖面荡开更多的波纹。

  但我怎么可能怪她呢?如今她的腿比任何人的都要白皙。我吻着她的眼泪。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绿,只是变得更像葡萄藤了。我们在她的啜泣声里接吻。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不过多了点人情味。我用眼睛告诉她,我连去死的准备都有了,哪里怕这个。

  我说:“没关系。”

  就像我每次都会一遍遍哄她平静下来那样,我不断重复着,在她慢慢露出的微笑中也让自己平静下来了。

  至少我们曾在水中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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