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季羡林的散文《落字成暖,一生念安》6

九月九庙会

每年到了旧历九月初九,是所谓重阳节,是登高的好日子。这个节日来源很古,可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济南的重阳节庙会(实际上并没有庙,姑妄随俗称之)是在南圩子门外大片空地上,西边一直到山水沟。每年,进入夏历九月不久,就有从全省一些地方,甚至全国一些地方来的艺人会聚此地,有马戏团、杂技团、地方剧团、变戏法的、练武术的、说山东快书的、玩猴的、耍狗熊的等等等等,应有尽有。他们各自圈地搭席棚围起来,留一出入口,卖门票收钱。规模大小不同,席棚也就有大有小,总数至少有几十座。在夜里有没有“夜深千帐灯”的气派,我没有看到过,不敢瞎说,反正白天看上去,方圆几十里,颇有点动人的气势。再加上临时赶来的卖米粉、炸丸子和豆腐脑等的担子,卖花生和糖果的摊子,特别显眼的柿子摊——柿子是南山特产,个大色黄,非常吸引人——这一切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人声嘈杂、歌吹沸天的气势,仿佛能南摇千佛山、北震大明湖、声撼济南城了。

我们的学校,同庙会仅一墙(圩子墙)之隔,会上的声音依稀可闻。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能安心上课吗?即使勉强坐在那里,也是身在课堂心在会。因此,一有机会,我们就溜出学校,又嫌走圩子门太远,便就近爬过圩子墙,飞奔到庙会上,一睹为快。席棚很多,我们先拣大的去看。我们谁身上也没有一文钱,门票买不起。好在我们都是三块豆腐干高的小孩子,混在购票观众中挤进去,也并不难。进去以后,就成了我们的天地,不管耍的是什么,我们总要看个够。看完了,走出来,再钻另外一个棚,几乎没有钻不进去的。实在钻不进去,就绕棚一周,看看哪一个地方有小洞,我们就透过小洞往里面看,也要看个够。在十几天的庙会中,我们钻遍了大大小小的棚,对整个庙会一览无余,一文钱也没有掏过。可是,对那些卖吃食的摊子和担子,则没法钻空子,只好口流涎水,望望然而去之。虽然不无遗憾,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看戏

我们住的佛山街中段一座火神庙前,有一座旧戏台,已经破旧不堪,门窗有的已不存在,看上去,离倒塌的时候已经不太远了。我每天走过这里,不免看上几眼;但是,好多年过去了,没有看到过一次演戏。有一年,还是我在新育小学念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位善男信女,忽发大愿,要给火神爷唱上一天戏,就把旧戏台稍稍修饰了一下,在戏台和大神庙门之间,左右两旁搭上了两座木台子,上设座位,为贵显者所专用。其余的观众就站在台下观看。我们家里,规矩极严,看戏是决不允许的。我哪里能忍受得了呢?没有办法,只有在奉命到下洼子来买油、打醋、买肉、买菜的时候,乘机到台下溜上几眼,得到一点儿满足。有一次,回家晚了,还挨了一顿数落。至于台上唱的究竟是什么戏,我完全不懂。剧种也不知道,反正不会是京剧,也不会是昆曲,更不像后来的柳子戏,大概是山东梆子吧。前二者属于阳春白雪之列,而这样的戏台上只能演下里巴人的戏。对于我来说,我只瞥见台上敲锣拉胡琴的坐在一旁,中间站着一位演员在哼哼唧唧地唱,唱词完全不懂。还有红绿的门帘,尽管陈旧,也总能给寥落古老的戏台增添一点儿彩色,吹进一点儿生气,我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点儿兴奋,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

学英文

我在上面曾说到李老师辅导我们学英文字母的事情。英文补习班似乎真有过,但具体的情况则完全回忆不起来了。时间大概是在晚上。我的记忆中有很清晰的一幕:在春天的晚间,上过课以后,在校长办公室高房子前面的两座花坛中间,我同几个小伙伴在说笑,花坛里的芍药或牡丹的大花朵和大叶子,在暗淡的灯光中,分不清红色和绿色,但是鼻子中似乎能嗅到香味。芍药和牡丹都不以香名。唐人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中用“天香”二字,似指花香。不管怎样,当时,在料峭的春夜中,眼前是迷离的花影,鼻子里是淡淡的清香,脑袋里是刚才学过的英文单词,此身如遗世独立。这一幅电影画面以后常在我眼前展现,至今不绝。我大概确实学了不少的英文单词,毕业后报考正谊中学时,不意他们竟考英文,内容是翻译几句话:“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不过有些字我不认识。”我大概是翻出来了,所以才考了一个一年半级。

国文竞赛

有一年,在秋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济南名胜之一,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这是我经常来玩儿的地方。寺上面的大佛头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人的山崖雕凿成了一个佛头,其规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是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儿名气的。从开元寺上面的山坡上往上爬,路并不崎岖,爬起来比较容易。爬上一刻钟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佛头下。据说佛头的一个耳朵眼儿里能够摆一桌酒席。我没有试验过,反正其大可想见了。从大佛头再往上爬,山路当然更加崎岖,山石当然更加亮滑,爬起来颇为吃力。我曾爬上来过多次,颇有驾轻就熟之感,感觉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顶上,有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塔似的东西。从济南城里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橛子,所以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来,橛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济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却是鸡群之鹤。登上山顶,望千佛山顶如在肘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慨了。可惜的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但没有松柏,连槐柳也没有,只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点童山濯濯了。

从橛山山顶,经过大佛头,走了下来,地势渐低,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了一片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琳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是也颇有几处佛殿,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洞中。水不是从下面向上涌,而是从上面石缝里向下滴,积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东面岸上长着一片青苔,栽着数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凛冽,冬不结冰。庙里住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泉中取水喝。此水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元寺的。我个人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过去曾多次来过。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游开元寺记》,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都为我在上面提到过的从曹州府来的三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老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我也榜上有名,但在八九名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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