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翻滚吧，青春2
文/弧度度
1928年11月9日上午9时许，萧红正坐在东特女一中二楼一间配备有壁炉的温暖教室里上英文课。突然，一阵令人不安的躁动声传上楼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冲进校园，冲进教员办公室，冲进校长办公室，争吵声、叫嚷声、呵斥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英语老师皱了皱眉，他停止了在黑板上的书写，他颤抖的手实在是快握不住粉笔了。他和自己的学生们一样，侧耳倾听，不明所以，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有手持棍棒、佩戴白袖章的“童子军”冲入教室，将学生们像赶鸭子上架一样全都赶向操场。他们检查厕所，搜查每一个有可能藏人的角落，直至将全校400多名学生一个不拉地赶进操场。
列队集合完毕后，“童子军”们似乎满意了。大龄未婚女青年兼女校长孔焕书被两只体型高大的“长臂猿”提溜着胳膊硬架了出来。他们一左一右用力扯拽着她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软面团似的垮下去。女校长的脸色泛着肿胀的乌青，眼神惨淡犹如暗夜星子般地绝望。
童子军们用棍棒敲打着地面和篮球架，敲出硬邦邦的镇魂夺魄的声响。童子军头头凶恶地逼问女校长：“你不放你的学生们参加反日游行吗？你不准她们融入时代的钢铁熔炉吗？你想扯伟大历史进程的后腿吗？你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到底还热不热爱自己的国家？”
女校长被逼问得差点哭出声来，昔日在学生面前颐指气使的女皇风范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地鸡毛。她就像被黑白无常拿着哭丧棒捅进了心窝子，踉跄着颤抖的哭腔哀求：“同学们，你们都跟着他们去吧，要守纪律守秩序。”长臂猿们见她明确表了态，这才松手放过了她。孔校长带着明显的屈尊俯就，满怀忧虑地再次叮嘱说：“同学们，你们虽然跟着去，但是不要出格不要闹事。别像野蛮人一样没教养，不要有过激行为。我们要和平，不要斗争，知道吗？”长臂猿们似乎很讨厌她的婆婆妈妈，随手一划拉就将她拨向了一边。童子军们当先开路，领着全体女学生走出校园，走上大街，溶入声势浩大的反日爱国潮流。
白袖章们领衔，几千名学生跟着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本人在我国土上修路！”“誓死捍卫国家铁路主权！”
萧红咂着舌头问走在身边的徐淑娟、沈玉贤：“你们害怕吗？”沈玉贤回答：“刚开始确实有点怕，现在有了这么多人，反而不害怕了。”徐淑娟：“有几千号兄弟姐妹发出同声怒吼，又有什么好害怕呢？”萧红咧嘴笑了：“这才是我的好姐妹呀。”
数千名热血沸腾的学生汇入了时代大熔炉，经过千锤百炼后必将化成绕指柔。他们誓言捍卫国土安全，坚决反对日本人在东三省强修“五路”——吉林至五常、长春至大赉、洮南至索伦延海、延吉至海林，并把吉林至敦化的铁路延长至会宁。自从皇姑屯炸死老爷子后，少帅张学良完全被吓傻了，已经没有胆量再拒绝日本人提出的任何不合理要求了。然而有识之士却认为，一旦“五路”修成，日本人就可以在二十几小时内运送大批军队抢占我东三省要塞，东北会沦为日本人予取予求的囊中之物，无疑会奠定日军侵华的强势基础。
第一天游行的宗旨是“请愿”，长长的队伍穿越喇叭台向火车站进发。
走向火车站须得经过日本领事馆，恰好一个穿和服的女人打开大使馆的回廊门走了出来，狂热的学生们迎上去一通高呼：“日本人，滚出中国！”那日本女子赶紧闪身缩了回去，紧闭了大使馆的门。游行队伍继续往前走，走到石头道街时，又遇到一个背小孩的日本女人在急匆匆地走，学生们赶上去对着她的背影发出齐刷刷的怒吼：“打倒你！打倒你！”背着小孩的日本女人落荒而逃，猫一样蜷缩进一幢楼房内，再也寻不见任何踪迹。
不久，学生队伍又游行到长官公署和教育厅，几位长官分别走出来叽里呱啦发表了一通慰问演说。大意是既表扬了学生们的爱国热忱，但同时又表示上面正在同日方作最终交涉，相信不久就能取得双赢的结果；至于在校学生们，还是应该乖乖回去读书，莫要耽误了大好前程，要取得优异成绩才能报效祖国；至于其他的，学生在读书期间原本就不应该过多关注时事热点。
傍晚时分，队伍汇聚在了终点站道尹滨江公署。在持枪卫兵的戒备下，学生们冻得鼻涕泡直冒。道尹本人龟缩不出，直到公署屋顶上亮起夜明灯，才由他的一个小姨太出面来安抚吵吵嚷嚷的学生。她发出蚊子一样嘤嘤嘤的声音，没人能听得清她究竟在说什么，学生们用怪叫和口哨将她硬“嘘”下了台。在学生们不依不饶的倒逼下，不久又换了个大姨太出来发表安慰讲话，学生们感觉被耍了，出奇愤怒地大喊大叫起来：“不要姨太，不要姨太，只有官僚才需要你！我们要见道尹！见道尹！见道尹！”如此纠缠几番后，道尹终究还是没有出来，学生头头们商议后决定暂且撤退，明日再战。
第一天的游行并无收获，学生们的请求并没有得到任何实权人物的实质性表态。倒是有几位可怜的女生，由于时间太长实在憋不住在寒冷的大冬天里尿了一裤裆。
第二天，学生们的抗议升级，由“请愿”改为“示威”。学生还是那几千学生，不过“示威”的意思就表示要有所行动了。
成立宣传队的时候，萧红自告奋勇地加入了进去。别人都是推选的，唯有她是花木兰自我请缨；其他队员都是男生，只有她是唯一的女生。很快，她的右手衣袖被人用别针别上一条加盖了红印章的白布条，有人随手塞给她一摞宣传单，让她照着宣传单上的文字朗诵。
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洁白的雪花打着飞旋，飞越城市的屋脊飘向茫茫旷野，钻进年轻学子们的围脖衣领凑热闹。萧红的出现无疑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男孩女孩都受到感染和鼓舞。
雪花在加速飞旋，萧红嘹亮的嗓音开始在队伍中响起，她用比儿时喊诗更激情四射的声音朗诵着宣传口号。那悦耳的嗓音，犹如云雀冲向云霄般劲爽轻盈，犹如孔雀开屏般曼妙雷人，犹如战鼓催征般催人奋进。她的好姐妹徐淑娟、沈玉贤爱慕地紧挨在她身边，为她的傲娇而骄傲。
那真是个笑傲苍穹的黄金年代啊，此去经年，涌现出了多少像萧红一样杰出的女性啊。她们挥舞手势对着人群大声疾呼的靓影，至今仍篆刻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踩踏着雪花飞舞的浪漫鼓点，游行队伍像圣洁的绵羊群般有序前进。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许公路的尽头、横街口的拐弯处，一队持枪警察正像狩猎者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赤手空拳的羔羊。
队伍停顿下来，隔着一条泛着白沫的、完全可以纵身跳跃过去的阴沟与警察对峙起来。
长着一颗方正大脑袋的学联会主席，手持一个大炮筒似的银白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发表鼓舞士气与斗志的演说：“同学们，如果我们允许日本人修建了‘五路’，那么他们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长驱直入占领我东北！同学们，如果我们今天不作出全力的抗争，那么明天我们就会匍匐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再也无力抗争！同学们，如果今天我们再不用血的代价警醒世人，那么明天我们的同胞就会沦为亡国奴饱受日本侵略者的欺凌蹂躏！......同学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已经危在旦夕，我们要让那些为虎作伥的狗腿子们知道，中华儿女们头可断血可流，护国的意志决不能丢！今天，我们将为正义而战！为民族安危、国家危亡而战！为中华民族不受欺负、强势崛起而战！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我们可能会流血，也可能会牺牲，但这些都是我们这代人必须勇敢承担的历史使命！你们，东三省最勇敢的学弟学妹们，你们有信心吗？”
萧红跟随着千万个声音发自内心高呼：“有信心！有信心！有信心！”
学联会主席大手一挥，发出冲锋前的总动员：“跟着我，大家一起往前冲！冲啊！”
受到牧羊人感召的羊群，跑出了骏马奔腾的雄姿，无所顾忌地向持枪警察们冲去。没有退路了，学生们没有退路了，中华民族没有退路了，那就和豺狼们拼了吧！
枪声响起，一声，两声，紧接着是一排密集的枪声……子弹射进绵羊的身体，鲜血喷溅出来……有前行者倒下了，有人被挤进了阴沟里......
学生们搀扶着伤者退了回来，一番整顿之后又发起了第二次更强有力的冲锋。雪花在飞舞，热血在咆哮，枪声在响起，有人倒下了，有人继续往前冲......血肉之躯就这样顽抗着滨江警察的子弹，终酿成刷新哈尔滨历史的“一一九”惨案......
那人肉对抗子弹的一役，240多名学子受伤，他们年轻的鲜血染红了积雪覆盖的大地，染红了哈尔滨“一一九”反日救国运动的新篇章......白与红，洁白与鲜红，相互映衬，交相辉映，昭示着中华儿女的菊与刀——柔韧与坚毅并存，雪花与热血共舞......
惨案发生后，哈尔滨各界深受震动，纷纷发起支援学生们的爱国行动。在强势民意的强大反弹下，少帅张学良不得不惺惺作态地惩罚了几位肇事者，并派代表赴哈尔滨慰问受伤的学生们。
1929年夏，张学良遵照蒋介石的指示，在东北各地掀起了反苏热潮。萧红又和同学们一起，积极参加了“佩花大会”，进行了反苏募捐。
她们自制了一些象征爱国的小兰花，走上街头佩戴在那些过路人的胸前。可惜的是，真正愿意佩戴的人却寥寥无几，随手扔掉的却很多。人群依旧那么冷漠，国家大事对于他们似乎总是很遥远，唯有家庭琐屑才是他们最为急切操心的。谈到爱国，愿意给掌声的不少，真心付出的却不多。
佩花大会上，热情俏丽的萧红照例成为焦点，成为男生们倾慕的对象。不久，一个“鼻子有点歪”的男生托人给她捎来了一封求爱信。后来同她一起奔赴北平读书的表哥陆哲舜，也是在佩花大会上与她结识并互生好感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