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妖王派了个亲信把衡曜领去了地牢,遂把人扛出来放在了他的背上。即便夜色浓重,但洛茵身上的斑驳血迹依旧清晰可见。乍一看,衡曜以为她受了刑,脸色顿时便不那么好看了。他一言不发地背着她踏出了恒天殿,闪身隐入了山间的密林中。
这一路上,他心情有点沉重。即便他压根没打算把洛茵交给苍暮,但倘若让苍暮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估计妖族也躲不过一场劫难。
深秋的夜色深幽,林中猛兽归寂无声。周遭静谧,细微的声响便被放大到了极致。
背上忽传来了一阵鼾声,轻轻浅浅,却明明白白。
衡曜:“……”
若他背上的是令昊,此刻大约已经被从悬崖上扔下去了。
八荒统帅衡曜神君停下脚步,纠结着要不要把她扔到地上醒醒觉。他为难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撒手,遂有一声轻叹荡在这幽静的林中。
“洛茵,醒醒!”
睡梦中,洛茵仙君觉得自己身下那匹马的驴脾气又犯了,遂抬手就是一巴掌,“影疾,别闹!”
八荒统帅衡曜神君莫名挨了她一巴掌,登时懵在了原地。
洛茵迷糊道:“走呀!你这头死驴子!”
衡曜:“……”
他举头望天,觉得今日自己这趟差事干得有点儿亏!
绝大多数的时间里,衡曜都没把洛茵当个女人。即便是在那屈指可数,将她当做女人的时候,也总是习惯性地在前面加三个字,“苍暮的”。
他故意用力把洛茵往上抛了抛,算是最大程度地尽了君子怜香惜玉的美德,“可以醒一醒了,我还有正事跟你说!”
洛茵勾住了他的脖子,抬脚便是一踹,“怎么还摔蹄子了呢!”
衡曜实在是想把她扔到地上去。
她本就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状态,梦境与现实交错愈加频繁。恍惚间,她意识到影疾正在用两条后腿站着,这委实诡异!
洛茵仙君突然便找回了神志,对着身下一通乱踹,边踹边抬手抽他的后脑勺,疯狗似地咆哮着,“你谁!你谁啊你!你放我下来!”
“是我!你别闹了!”
熟悉的嗓音让洛茵一瞬消停了,“衡曜?”
他嗯了一声,“舍得醒了?”
“你也来劫地牢了?”
“就你?”衡曜好笑道,“还不值得本帅干这么惊天动地的事!”
洛茵稀奇了,“那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他讽得若有其事,“妖族派人来营地传信,说你太能吃,他们养不起,所以让神族派人接回去。”
“胡说!”洛茵在他背上暴跳如雷,“就吃了他们几块肉而已,还是只野狐狸给我叼来的,怎么就冤枉我能吃了!”
衡曜啧啧一叹,“我瞧你挺精神啊,倒不像是受了重刑的。”
洛茵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碰瓷的,做了亏心事还被揭穿,一瞬便偃旗息鼓了。
“身上的伤,你自己弄的?”
她扭扭捏捏地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虽然背上的洛茵对他来说并不算沉,可衡曜脚下的步子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周围起了一阵风,横冲直撞,扰了这片林子的安睡。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都没有出声。
洛茵偷偷看了他一眼。她只能看到衡曜的半张侧脸。头顶的枝叶投下的阴影又将这半张脸模糊得斑驳不清。回想起过去的一年,洛茵心中有些忐忑。虽然她确实是遭了厷奕那个小人的暗算,可也的的确确差一点就要同苍暮完婚成为魔族的尊后。为了保全苍暮,她又逃到了妖族,钻了人家的地牢企图栽赃嫁祸。衡曜定然不知其中的曲折离奇,但他治军向来严厉。洛茵仙君把头一垂,觉得自己这个企图挑起神妖大战的举动,怕是躲不过一顿重罚了。
衡曜默不作声地背着她,从半山腰一路往下走。他行的地方没有路,因他并不想行在开阔地让别人瞧见。洛茵以为他在生气,也不敢同他讲话,趴在他的背上好似一头被人敲光了獠牙的凶兽,昔日嚣张跋扈没理也要掰扯个黑白的蛮横劲儿荡然无存。
惑西谷依旧在沉睡,即便是夜行的小妖都躲在自己的洞中避寒。夜月间或洒下它的光辉,却无法耀及衡曜神君脚下的路。仿佛无论他怎么走,光明都将他抛弃在黑暗的角落里。
“是我不好。”
他毫无征兆地出声,把猫儿似的洛茵吓了一跳。
“啊?”
“是我考虑不周。”
洛茵被他这两句话给搅糊涂了,“衡曜,你该不是妖怪变的吧!怎么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他自顾自地走,兀自叹道:“倘若当初没把你调去西南荒作督将,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吧……”
“衡曜……”洛茵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事我自己也有责任的……”她顿了顿,“况且你哪里能想到厷奕那王八蛋会这么丧心病狂!都是意外。”
“无心之过终究还是过,我也并不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洛茵,设若你就这么身归混沌,会恨我吧!”
洛茵想了想,“要恨也该恨厷奕那王八孙子,我恨你干嘛!”
八荒统帅的眼底流淌着复杂的神色,似是追忆,又好像是在惆怅。他长长地一声轻叹,似山间涓涓流淌着的细流,荡着诉不出口的苦闷。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豁达宽容的。”
洛茵以为他仍旧在为这件事自责,遂就趴在他的背上好心劝了他一劝,“你是八荒统帅,想调谁去西南荒当督将就调谁去,旁人不会说你什么,天帝亦管不到你的头上来。别自寻烦恼了,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待这次回去,留我条小命,少罚我几下军杖就行!”
“我为何要罚你?”衡曜自嘲一笑,“就为了你祸水西迁的举动?说到底,祸根还是在我这儿。”
洛茵闻言身体一僵,她没料到衡曜竟连其中的因由都知道!
衡曜神君顿了步子,背着她立定不动了,怆然道:“洛茵,我见到苍暮了。”
她慌忙插嘴,“你什么都别说出去!”
因为惊慌,洛茵这一嗓子嚎得响亮,余音在谷中回荡开,似游龙腾挪,久久方息。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毕竟苍暮现在代表魔族,而衡曜代表的是神族。她夹在中间,似乎说什么都不甚合适。
许是感觉到了背上之人的为难,衡曜神君复又迈开了步子。行进间,他轻声对她说道:“苍暮现在领着魔族大军驻扎在惑西谷外。他让我把你毫发无损地送去,才肯退兵。”
洛茵沉默了好一会儿,灵台清明道:“我不能跟他回去。”
衡曜嗯了一声,似是赞赏。可一瞬的欣慰过后,残酷的现实又将他拉回到了两难中,“他不听。”
回想自己出走的那一日,洛茵觉得苍暮这次大约是气急了,所以才失了理智。她忐忑问道:“苍暮是不是很生气?”
衡曜并不知道洛茵当日是怎么逃婚的,也不清楚苍暮到底有没有同她说过什么往事。洛茵乍一问,便将他问得心虚不已。
见他不回答,洛茵追问道:“他给你脸色看了?”
衡曜依旧没有答她的问。
洛茵叹了一声,兀自说着,“现在的苍暮不比从前了,脾气是有点儿大。被我那么一暗算,火气收不住也是难免。你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衡曜闻言自嘲一笑,“哪里还需得你来给我赔不是!”
月色下,他仰天长叹,湿热的水汽腾入干燥清冷的半空中,泛起了一片惨淡的白。
他把她背得更稳当了些。冷冽寒风中,也唯有背上之人给予了他些许温暖。
回首这一生,戎马征程近千年,他最终如愿站在了至高处受众神敬仰。而在那些光辉与荣耀背后,垫在他脚下的却是数不清的无辜生命,其中有他的恩师,亦有他的挚友。午夜梦回时,衡曜也经常匍匐在内疚的深渊自责反省。可终究,那些错事他做也做了,那些因他的过错而故去的人也已腐朽化泥。衡曜不曾想到自己还能得机会去弥补挽回。可就在这妖族的惑西谷外,峰回路转。衡曜觉得在自己弃暗投明一心向善五百多年后,上苍似乎给他敞开了一扇窗,给了他机会去补救曾经的过错。苍暮回来了,而洛茵此时就在自己的背上。
“谢谢你!”衡曜诚恳地来了一句首尾不接。
洛茵愣了一瞬,“……啊?”
“谢谢你还活着,也幸好是苍暮捡到了你。”
这几句人情味极重的话听得洛茵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衡曜,你没病吧!一会儿你是不是还要感谢厷奕把我丢进了恒水?”
衡曜脸色倏尔一沉,连说话的语气都跟着危险了起来,却又带着十二分的坚定,“这件事,厷奕做得太过了。我早晚会给你个交代,也会给苍暮一个交代,不会让你凭白吃这亏的。”
虽然恨不得把厷奕那个王八蛋扒掉一层皮,但洛茵也知这些年来衡曜在用人方面捉襟见肘,不然他也不会启用一些仙君镇守八荒,甚至用到了天帝的人。
她为难道:“西南荒位处魔妖两族交界处,需得有人看着。厷奕这笔账,可以暂且先记下,待到日后时机成熟了,再讨回来。”
“正因为那处太过敏感,所以不能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了。我把他调去东荒暂代你的位置了,西南荒现在由天祁仙君坐镇。”
洛茵怔怔道:“什么?”
衡曜如实地承认了自己的忧虑,“东荒虽远离是非之地,但厷奕或者天帝未必肯善罢甘休。这次我带兵来妖族营救太子殿下和你,怕是他们要借机为难天祁君了。”
“可公孙念那小子不也是天帝派来的?”洛茵不解道,“他们作甚为难自己人?”
“天帝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甘愿为天帝卖命,另一种是被迫给天帝卖命。”
“你的意思是,天祁君属于后者?”她更糊涂了,“轩辕公孙氏好歹是十大家族里最显赫的一族,还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与难处。这一类人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并不向恶,需要的不过是有人来拉一把。”衡曜遂岔开了话题,“你东荒的手下你自己最为清楚,他们可会听厷奕调遣?”
洛茵摇了摇头,“我手下的人跟我混的时间长了,想不混账都不行。厷奕在那处,除了天帝的几条狗外,大约没人把他当回事。”
他沉沉一叹,“那便更不好办了。”
“你是担心他因此回西南荒去为难公孙念?”
“东荒的军队他调不动,令昊的南翼军他更调不动。其余各荒主将应当没有这个魄力在没有我的调配令下出兵。唯有西南守军……”他顿了顿,转而问她,“洛茵,你知不知道如果再有一支天兵降临这片焦灼之地,意味着什么?”
之前洛茵与同僚们一起沦为阶下囚,闲来无事便只能聊天打发时间,是以外头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
思忖片刻,她似是在自言自语,“我看现在惑西谷内挺太平的,那就是说现在魔族未动,神族也未动。妖族虽腹背受敌,但并未被攻陷。三族军队汇聚于此,呈鼎立状。所以,此时若是神族增援,妖族怕是以为我们要进攻,他们必然要主动出击以求自保,太子安危堪忧。自苍暮接手魔族,魔妖不合,他自然不会作壁上观,定也会加入战局,趁乱将妖族给收拾了。但凡太子有什么闪失,神魔必然不会相敬如宾,两方间恐还有一斗。这八荒大陆,怕是要躲不过一场腥风血雨了。”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等等,你方才说你是来救太子殿下的。他人呢?”
“还被妖王扣着。”
洛茵急了,“你怎么不先救他出来!”
“难道你觉得妖王会放人?”在洛茵看不到的地方,衡曜已是白眼翻上了天,“现在能救出一个是一个。太子殿下……只能请他自求多福了!”
洛茵越想越奇怪,“既然太子殿下在妖族为俘,那天帝怎么还会想要挑起大战?他就不怕妖王狗急跳墙宰了他儿子?”
“他若当真那么在乎这个儿子,当初就不会同意派他来妖族管妖王要人了。”
洛茵眨巴着眼睛,愣了许久才道:“他们不会真的是来妖族找妖王要我吧?”
衡曜没好气道:“除了你这个自投罗网的,还能来要谁!”
“我还以为只是个引战的幌子呢!”洛茵纳闷道,“我在那群老神仙眼里这么重要?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在东荒主事这么多年,你倒还能立身不傲,真是难得!”他沉了一声,“你在他们眼里的确不重要,他们也并不是当真想要回你才让太子殿下跑这一趟的。”
“你的意思是……”
“这些年,天帝与魔族不对付。你何曾见他为难过妖族?”他继续给她分析,“既然妖族已经扣了太子,天帝便顺水推舟,铁了心要借机收复南荒。”
洛茵愤愤道,“天帝那老头子也太丧心病狂了!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为了野心连自己的儿子也利用!”
“这件事,起初还是殿下他自己提议的。”
“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没轻没重,当爹的哪能跟着后面一起胡闹!还有那群白胡子须须的,也不拦一拦!一个个的,安的都是什么心!”
衡曜幽幽一叹,“太子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也许,我们都小看他了。”
“哪有人会这么傻,以身涉险,让他人拿捏自己的性命!那可是妖王!这么多妖捏死他一个落单的太子还不容易!”
衡曜侧过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洛茵心虚道:“我这不是为了保全苍暮嘛!”
“你有你要保护的人,难道殿下他就不能有?”
她登时愣住了,“你是说太子殿下他为了个红颜干这种大事?”她啧啧一叹,“殿下可真是大手笔!有做昏君的潜质!”遂又语重心长道,“他这种神仙日后还是不要当君王的好,咱们不如就别救他了,反正天帝还有好几个儿子呢,他也不缺储君!”
衡曜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几眼。
洛茵再次心虚道:“你看我干嘛,苍暮来这处堵妖族也未必就是为了我啊!”
“你可算说对了一次!”他背着她出了惑西谷往神族营地去,“魔妖近来不和,苍暮兴许也想趁乱偷袭,了了这笔恩怨。”
洛茵的心思依旧在太子殿下的八卦上打转,“衡曜,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相好是谁?是我们神族的人吗?到底什么事让他狗急跳墙铤而走险?把我救走,亦或是挑起大战,他图什么?”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也不便过问。”
“我怎么觉得殿下比他爹天帝更不靠谱!”
“但未必比他爹更不明是非。他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然后静观其变。他想要看一看天帝会怎么做,以及天帝手下的人能闹到什么地步。也许他更想看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衡曜沉重道,“在没有退路的时候,便铤而走险。凡人尚且如此,我们做神仙的其实也没有比凡人来的更从容。”
“可他是在拿无数生灵做赌注!”
“如果有人想让这场战争爆发,便不是一个皇子能左右的。”他实事求是,“明煜神君不过是给了那些人一个契机,一个让战争提前爆发的契机罢了!”
“你可是八荒统帅啊,衡曜!”洛茵一巴掌砸在了他的肩头,“有点儿魄力好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
洛茵被他问得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老师、苍暮都一个接着一个死在了异族的地盘上,不知还有多久就会轮到我。”他复又把摇摇欲坠的洛茵往上抛了抛,兀自一笑,“我现在可不就是在异族的地盘上嘛!”
洛茵刚想开口鞭策他几句,好让他不要胡思乱想,便觉得他忽然加快了脚步。洛茵猝不及防,险些掉下去。
“起风了!”他平静道,“我们快些回去。”
洛茵勾紧了他的脖颈,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