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国的荣耀
亨利死后两个月,理查在伦敦加冕登基。
自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以来,已经有六次王位传承,理查的这次是争议最少的。在亨利二世仍然在世的两个儿子里,理查是长子,自从小亨利死后,理查就是英格兰王位的当然继承人,他的继承权在亨利临终前也得到了确认。虽然理查在亨利生前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但都是为了阿基坦,和英格兰王位无关。
理查生在英格兰,少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阿基坦,这次是专程为了加冕赶来。在他十年的英格兰国王的执政生涯里,他一共只来过两次英格兰,加起来不到半年。
但这并没有妨碍他赢得英格兰人的好感。他身材高大(似乎遗传自母亲埃莉诺),魁梧有力,是一名出色的骑士。早年在阿基坦的战事中,他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勇猛和军事才能,得到了“狮心”(Lionheart)的绰号。
除了是英格兰国王,理查还是诺曼底公爵、安茹伯爵、阿基坦公爵,完整地从亨利手中接过庞大的金雀花“帝国”。他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生子,这多少让人对“帝国”的未来感到不安。
但理查自己对结婚并不着急,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忙着去作:他要奔赴圣地,亲自参加十字军东征。
1187年底,耶路撒冷被穆斯林攻克。消息传来,欧洲的基督教世界尽皆哗然,教皇随即号令进行新的十字军东征。理查当时就许诺参加,但是苦于和父亲亨利的争斗,一直无法脱身。现在,是兑现诺言,为上帝而战的时候了。
理查在英格兰只停留了两三个月。不知是因为时间紧张,还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他没有颁布《加冕宪章》。从亨利一世以来的一项传统中断了。
这段时间里,理查忙着为自己的远行作准备。他任命了两名新的政法官,日后在英格兰代为摄政,从威尔士招募雇佣兵,还筹备舰队和物资。
圣诞节前,理查回到了在法兰西的领地。他在诺曼底、安茹、阿基坦也分别任命了摄政官,称为总管或者总督(Senechal)。除了筹人筹物,他还要费力同腓力周旋。
昔日同床而眠的密友,如今关系悄然发生变化。腓力也许诺参加十字军,理查要确定两人能一同出发。这倒不是怕途中寂寞,而是出于理查的担心:如果腓力留下,难免要打自己领地的主意。
两人终于达成协议,一同奔赴耶路撒冷,同时约定,两人及各自属下共同维护和平,互不侵犯。在法兰西,腓力是国王,理查是封臣,能达成互不侵犯的协议,理查自然占了便宜。
1190年七月,两人分别启程,在九月先后抵达西西里,等待各路人马集结,直到第二年四月才再度出发。理查在西西里没闲着,他反客为主,强占了要镇墨西拿,还从西西里国王那里敲了一大笔钱。
离开西西里,理查又顺道从拜占庭帝国手里夺下塞浦路斯岛,转手再卖出去,又赚了一大笔。
1191年六月,理查终于在耶路撒冷附近登陆。他参加的首次战役是围攻海港重镇阿卡(Acre)。他不顾腓力在场,俨然以总指挥自居。阿卡守军最终通过谈判投降。
这场战役,令腓力对理查愈发不满,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更是对理查的专横心生怨恨。两人各率人马离开圣地,返回欧洲。理查成为十字军的最高统帅。
穆斯林一方的统帅,是埃及阿尤布王朝的苏丹萨拉丁(Saladin)。他是库尔德人,因成功对抗十字军和收复耶路撒冷,被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奉为英雄。但是在基督徒的眼中,他是最可恶的异教徒,与魔鬼和撒旦无异。
现在是理查和萨拉丁的对决。九月,理查在阿卡以南击败萨拉丁的部队,占领了另一个港口重镇雅法(Jaffa)。这是耶路撒冷的门户和出海口,下一场争夺,将指向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在雅法以东六十公里,位于海拔七百多米的山坡之上,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萨拉丁重兵固守,静待理查。理查在一年中两度率军向耶路撒冷进发,都因准备不足半途而废,圣城的攻防大战最终没有发生。
1192年九月,理查和萨拉丁通过谈判达成协议,十字军和穆斯林休战三年,耶路撒冷对基督徒开放,基督徒可以进城朝圣。随同理查参加十字军的索尔兹伯里主教沃尔特,有幸入城朝圣,他返回英格兰之后,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首席政法官。
此时的理查也急于返回欧洲。腓力回到法兰西已经一年,开始侵占他在法兰西的领地。他那个让人不放心的弟弟约翰,先是在英格兰试图夺权,接着又和腓力勾结到一起,再不回去,难保他们搞出什么大阴谋。
和萨拉丁媾和后,理查就匆匆上路了。为了加快速度,他带的人手很少,把大军留在身后。他没想到的是,这条回家的路,他走了足足一年半。
理查的回程需要一路穿越敌境。这些敌人,偏偏都是他在两年前前往圣地的路上生生制造出来的。
他先要经过拜占庭帝国的海域。他担心帝国皇帝因为他当年强占塞浦路斯而进行报复,只能乔装改扮,所幸平安通过。
下一站,他没有驶向西西里,因为那就意味着再往下要取道法兰西,那里可是腓力的地盘。他沿着亚得里亚海海岸航行,试图经陆路绕道德意志,从北面返回。
但是这条线路要经过奥地利公爵的领地。这位公爵和他在阿卡之战中结了仇。尽管他一再设法隐藏身份,最终还是被公爵的手下发现。圣诞节前后,理查被公爵扣押了,随后被交给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和理查虽然没有直接的恩怨,但是也绝不是朋友。在自己的帝国里,海因里希也面临强大诸侯的挑战,其中一个就是理查的姐夫。海因里希开出条件,用十五万马克换取理查的自由。
这是一笔很大的赎金,接近四十吨白银。英格兰、诺曼底、安茹、阿基坦全都行动起来,筹集国王的赎金。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把钱交到海因里希手上。
1194年二月,理查恢复了自由。他在三月回到英格兰,此时已经距离他上一次莅临三年有余。他再一次举行加冕仪式,用这种方式扫除被俘的耻辱和晦气。五月,他前往诺曼底,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英格兰。
在法兰西,理查和腓力彻底翻脸,打起了持久战。理查更胜一筹,把腓力趁他不在时候抢走的领地重新夺了回来。他成功保住了金雀花“帝国”的疆域,没让腓力占什么便宜。
1199年三月,理查在阿基坦平息一场内乱的时候被冷箭射中身亡,终年四十二岁。
理查执政十年,在英格兰留下的印记屈指可数。英国王室的纹章上写着一句法语“Dieu et mon droit”,直译就是“上帝及我权”,据说就来自于理查,是他在战场上常用的口号。
除此之处,关于理查的记载,就主要和钱税相关了。为了一场十字军东征和一笔理查的赎金,英格兰人可是没少花钱。
十字军东征那笔钱,大约有十万(英)镑,也就是十五万马克。这可是相当于正常情况下英格兰国王两三年的收入。钱的大部分,是亨利二世在世时征收的。亨利原本也有参加十字军的打算,为此发明了一种新税,叫“萨拉丁什一税”(Saladin tithe),要求每个拥有财产的自由人把动产的十分之一交出来,报名参加十字军的可以免税。收复圣地是宗教义务,所以这个税由教会负责征收,最后交给亨利。理查继位的时候,这笔钱已经收入金库。
理查还觉得不够。他想到了一种更快的敛钱办法——卖官。首席政法官、主教、郡守,只要是他能任命的职务,都标上了价码,一个掌玺大臣的职位,就卖了三千镑。
这一轮收税,可是苦了英格兰人。虽然同样的什一税也适用在了“帝国”在法兰西的领土,但是大头落在了英格兰。有征收“丹麦金”的传统打底,再加上财政部的多年运作,英格兰的税收体系处于领先地位,纳税人的“觉悟”也高于其它地方,虽有不满,也乖乖交钱,以免同时得罪国王和教会。
才过了五年,举国上下又一次被动员起来,筹集十五万马克的赎金。这次的动产税税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就连教会都不能例外。理查回到英格兰之后,又设法筹集一笔军费,作为到法兰西对抗腓力的本钱。
两次天价的税收,却也证明了英格兰的财富和实力。自从亨利二世以来,英格兰的经济有了明显的发展。
亨利一朝,除了1174年那一次叛乱,英格兰没有经历大的动荡。亨利晚年和儿子们的冲突,都发生在法兰西,英格兰未受波及。司法权力扩大,增加了断肢等重刑,惩治和遏制了犯罪,秩序趋于稳定。北欧的海盗之乡已经皈依基督教,海盗旗换成十字架,使英格兰免于维京海盗侵袭,历经三百年的“丹麦金”,在亨利时期终于停征。
其结果自然是人口增长,生产发展,一如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倒是一些特别之处,更让人感兴趣。
亨利登基之前,在英格兰的北境,沿苏格兰的边界一线,发现了不少银矿,每年能生产四五吨白银。要是全部用来铸钱,差不多每年新增一万多镑。年头一长,市场上的钱越来越多。到亨利的晚期,英格兰已经出现通货膨胀。“萨拉丁什一税”和理查的赎金,虽然一下子抽走了大笔财富,却也帮着撇去通胀泡沫。
经济增长,货币增加,使得犹太人这个特殊群体获益匪浅。犹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独揽英格兰的放贷和抵押业务,在亨利时期获利和引起的憎恨都达到顶峰。有一个名叫阿隆(Aaron)的犹太人死后,因为财产和放贷都太多,以至于财政部需要专门设立一个部门来统计处理,最后大部分财产都收归王室。理查一登基,就发生了大规模的围攻和屠杀犹太人的事件。
交给犹太人作为做贷款抵押的,主要是土地。阿隆最重要的客户,是一个新成立不久的修会组织——西多会(Cistercians)。
西多会,又译熙笃会,1100年前后在法兰中部地区勃艮第的西多(Citeaux)创立。它源于克吕尼修会,维护教皇的权威,但是反对修道院拥有过多的财富,主张修士过简朴苦修的生活,特别是要参加农业或者手工劳动。西多修会的影响很快扩散到欧洲各地,建起很多的新的修道院,到亨利二世的时候,英格兰已经有了几十座西多会修道院。
西多会反对财富,但是每座修院都想方设法增加土地,吸引更多的修士或者信徒加入生产。这个矛盾之处预示西多会最终的衰败。不过西多会有组织地从事农业生产,尤其把开垦荒地作为重要的修行方式,意外地促进了中世纪欧洲的农业和经济发展。
西多会在英格兰从事最多的是养羊,特别是在北部地区。那里丘陵起伏,气候寒冷,西多会修士因地制宜,购置土地用作牧场。从那时起,英格兰的羊毛产量不断增长,很快成为英格兰最主要的出口产品。
羊毛和其它农业品增加了,贸易也活跃起来。靠近教堂、修道院的地方,集市和城镇越来越多。欧洲大陆上也是如此。英格兰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一个岛国,取道海路运输商品,往往比陆路还要便捷,和大陆之间的贸易往来也必经海路,因此很多港口都成为重要的集市。伦敦自不必说,在东南沿海一带,多佛、桑威奇等五个港口因为同大陆之间的贸易往来,也日趋兴旺,被称为“五港”(Cinque ports)。
英格兰的国王也看到港口的战略价值,亨利二世发布特许状,免除五港集市的赋税,条件是每个港口每年要提供一定数量的船只,供国王无偿使用。这等于把封建领主和封臣义务交换的原则,运用到了海上。理查把同样的特许状颁给了朴茨茅斯(Portsmouth)。后来,他弟弟约翰又把特许状给了利物浦(Liverpool)。
不是每个英格兰人都有资格直接向国王交税。能那么作的,要么是从国王那里获得土地的封臣,要么是获得特许状的城市里的商人或者手工业主,总之是要有地有钱的“自由人”。他们只占了人口的一小部分,又正好从经济发展里受益最多。剩下的大部分人都是农奴,属于各自的领主,领主就是他们的国王。
可是,大笔的税交给了理查,这个国王十年里就没在英格兰呆上几天。与其这样,又何必非要有个国王,又何必交那么多钱出去?
国王是一定要有的。虽然在意大利已经出现了“共和国”,英格兰人直到此时还从没想到要尝试一下。国王代表了秩序,从部落时代以来就是如此。莫说没有国王,一旦国王如斯蒂芬一样虚弱,王国上下就将一片混乱。
国王的秩序,最起码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司法,就是惩治犯罪,解决纠纷。在英语里,王室(Royal court)和法院(Judiciary court)都用到同一个词,以及国王手下排位第一的官员称为首席政法官,或者译成“大法官”,都和国王的司法职守相关,绝非偶然。亨利二世建立的普通法体系,让理查得以受益,纵然他本人长期缺席,依靠几任摄政的首席政法官,司法秩序仍然能够正常运转。
再者,就是国王应是能打胜仗的统帅。外敌入侵或是本土生乱,国王须当领军平定。海内升平,国王也能一率臣下,在外开疆扩土,分封部众,既树威名,又获实利。就如亨利二世为征服爱尔兰大举征收“盾牌钱”,英格兰人即便为此额外缴纳赋税,也是心甘情愿。
理查参加十字军东征,虽非开疆扩土,但这是“圣战”,国王和教会已经结为一体。他任命摄政的几任首席政治官,全是主教,其中就有随他一起东征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沃尔特。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因为扣押理查,侵犯了“圣战”战士的权利,被教皇逐出教会,皇帝海因里希也受到教皇谴责。有基督教会的力挺,英格兰人视理查为王国的荣耀,不管是“萨拉丁什一税”还是理查的赎金,都会尽力承受。不然不仅开罪国王,还会受到教会的责罚。
十字军骑士、“狮心”理查壮年而殁,反倒成就了他的传说。如果他继续活下去,不幸遭遇军事失败,或是和教会闹翻,不知英格兰人是否也会趁机向他这个国王发起挑战。就像他的弟弟、继位者约翰,后来所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