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写的故事,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有的是亲戚朋友说的,也有的是道听途说的,大家看故事不必深究,就当是茶余饭后无聊时的消遣吧。
——题记
氤氲往事
这件事我一直觉得诡异至极,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捉摸。
那时我们村有三十多户人家,这三十多户也不是都集中在一块儿,而是被一条马路分成了两半,在东边的叫东浜村,东浜村住户都姓倪,大家都是同宗亲戚,一共有二十户。显而易见,马路西边的叫西浜村,西浜村村民都是外姓,有姓张的、有姓崔的、也有姓李的……大家都不沾亲带故,林林总总只有十几户。虽然浜村不大,人口不多,但是九十岁高龄的老人却有十几位。按照现在的标准,浜村都可以被评为长寿村了。
可是那一年这些高龄老人仿佛同时收到了天神的召唤,短短几个月,十几个高龄老人一个接一个驾鹤西去了,着实离奇。
第一个去世的是我曾祖母,她的离世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是一不小心滑入了门前的池塘里冻死的。不可思议地是九十六岁的老人生活起居都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怎什么会失足落水呢?
曾祖母很快被家人发现了,但那时全球还没有变暖,冬天温度是很低的,老人哪能禁得住彻骨的池水?
曾祖母悄无声息地走了,全村人热热闹闹地把老人抬上了山,虽然老人走得很突然,但是全村老小并不十分难过和害怕,他们觉得老人家寿终正寝,羽化成仙了。
村民们的生活还没平静两天,西浜村九十六岁的朱老太太在饭桌旁,吃着饭就离世了,等她媳妇从厨房里出来,只见老人头耷拉在八仙桌上,一动不动,媳妇赶忙放下碗筷过去查看,老人双目紧闭,一脸慈祥,像是睡着了。媳妇俯下身子一探鼻息,气息全无,吓了一大跳,慌忙跑出屋找人,左邻右舍仔细查看了老太太,确定已经过世了,村子上空又飘起了哀乐。
大家满身疲惫地料理着朱老太太的后事时,九十四的崔老爷子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家人发现时老人安详而平静。没过多久倪家又有位老人去世了。
短短数月,十几位老人相继被残酷的严冬带走了,全村上下惶惶不可终日,体弱多病的熬不过严冬在所难免,但他们是老寿星,平时无病无灾,却走得如此突然,又好像是不约而同,难道不莫名其妙吗?
折腾了几个月,村子表面上总算恢复正常了,一直笼罩在村子里阴霾、沉闷和悲伤仿佛消散了,灰蒙蒙的天空不时有叽叽喳喳的灰喜鹊掠过,让阴冷的冬季有了生气,温暖的冬阳透过斑驳的枝丫,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人们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能被驱散吗?
此事即便搁在现在,也显得十分诡异,何况当时还是八十年代末呢,人们大多都是文盲,思想迂腐守旧,认识肤浅。村子里有妖魔鬼怪作祟的谣言不胫而走。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半天功夫,厉鬼索命的谣言像星星之火蔓延到了每个角落,那些爱嚼舌根的大妈大娘添油加醋,将那些鬼怪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说自己亲眼看见了,黑白无常带着小鬼拿着铁链在村子里游荡。
大人们白天还能强装胆大,一到天黑,家家户户迫不及待地关门关窗,早早地熄了煤油灯上床歇息,生怕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夜晚的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树影幢幢,阴森恐怖。
我那时更是吓破了胆,整天疑神疑鬼,无时无刻不黏在母亲屁股后面,本来七八岁的小孩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但是鬼故事听多了就误以为真了。
村民们胆战心惊地捱着日子,一个月过去了,村子里一切太平,大人小孩健康平安,村民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懈怠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并没有发生村民们臆想的坏事。自此老人们去世后带来的不安慢慢消退了。这件事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再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原来是至理名言。
那时改革开放的热潮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穷二白的村民们蠢蠢欲动,脱贫致富是大家多年的愿望,于是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各凭本事吃饭。有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种植经济作物,有人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在街边做起了买卖,有人开了影楼,还有人砸锅卖铁买了拖拉机跑运输,更有胆大的独自闯世界去了(他们也许是最早一批进城务工的农民)……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之说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卯足了劲,想方设法钻研怎么才能一夜暴富,虽然他们没有暴富,但是肯定是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只有我们家还在原地踏步,母亲偶尔气急败坏地指着父亲的脑门抱怨两句:“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么个穷鬼。”父亲总是很有底气地反驳:“想当年我家可不穷。”眼睛里尽是感慨。我和弟弟总嘲笑他吹牛,爸爸兴趣盎然时,就告诉我们一些故事:
我家祖上是地主乡绅,家里很有钱,曾祖父有六个儿子,大伯祖父解放前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后来跟蒋介石去了台湾岛(这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事了),二伯祖父也参军了,后来成了共产党军中军功显赫的首长,解放后留在了新疆。剩下四个伯祖父都没有参加革命,留在了曾祖父身边,三个伯祖父陆续成家立业了,只有四伯祖父一直孑然一身。今天我要说的就是他的故事,听我爸说,他死的很早。
四伯祖父年轻时五官精致,皮肤白净,高大帅气,堂堂一个帅小伙,家境富裕、家底丰厚,怎么没老婆呢?他不是没老婆,而是爱慕他的姑娘太多了,他难以取舍罢了。他整天流连花丛,跟大姑娘、小媳妇打情骂俏,花名在外,外间传言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样的品行,谁家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生性风流韵事多,如果没有遇到毒蝎一样的美人,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邻村张老汉有一个闺女貌美如花,十里八乡都闻名,没想到这朵鲜花最终插在了牛粪上,他爹把她许配给了我们村的三呆子,人如其名,又傻又呆。周围人大跌眼睛,光棍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对三呆子羡慕嫉妒恨,都觉得他走了狗屎运。自从新媳妇过了门,三呆子就像得了宝贝,整天笑眯眯的,别人问起他媳妇,他会满脸羞涩地连声说好。反观他家小娘子就没那么神采飞扬了,整个人像脱了水的苹果,蔫蔫的。
总有消息灵通人士,不久就打听到她嫁给三呆子的始末了:她爹赌博输了,她就是赌品。知道了缘由,大家看见新媳妇时的眼神复杂了。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令人过目难忘,美人更是如此。新媳妇跟着她婆婆给曾祖父和曾祖母问安,四伯祖父刚好在家不经意地一瞥,新媳妇姣好的面容略带淡淡忧伤,像一把匕首刺进了心脏。小媳妇临出门有意无意地望向他,眼神似喜似悲,似娇似嗔,四伯祖父的魂都被勾走了。郎有情、妾有意,如果郎未娶、女未嫁,该是天作之合的美谈了,可惜他们男盗女娼,为世人所不耻!
既然彼此心悦对方,水到渠成开始了私下幽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自然被别人发现了,后来三呆子也知道了,他被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呆子也会愤怒,他不甘心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抢走。受了刺激的三呆子,像脱了僵的野马,不管不顾拿起菜刀冲进四伯祖父的院子。当时四伯祖父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小厮斗蛐蛐,叫嚷声、打闹声、嬉笑声响成一片。“我要杀了你!”威力十足,院子里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大家不由自主望向来人,只见三呆子高举着菜刀,一张脸扭曲变形、狰狞可怖,布满血丝的双眼睛冒着熊熊火焰,像极了炸毛的野兽。四伯祖父无视怒火攻心的三呆子,气定神闲地招呼他过来喝茶。
怒目圆睁的三呆子喘着粗气,撕心裂肺哭吼道:“四叔,为什么……”
略显尴尬的四伯祖父轻扯嘴角:“大侄子,别听别人胡说,没有得事。”
“张小红都承认了。” 三呆子绝望而悲伤地瞪着四伯祖父。
四伯祖父别有深意地看着身边几个成事不足败是有余的手下,面对失去理智的三呆子头皮发麻。
“你们都是坏人!”三呆子一边叫嚣着,一边挥舞着菜刀直奔四伯祖父。眼见着菜刀就要在脑门上落下,四伯祖父吓得屁滚尿流,头一歪,堪堪躲过了一刀,他迅速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力过猛推翻了桌子,撞到了椅子,小厮们吓得不知所措,追着三呆子苦苦哀求:“放过我家少爷吧。”他们也没胆量靠得太近,只要他们一靠近,三呆子转身劈头盖脸地乱砍一气,吓得小厮抱头鼠窜。四伯祖父好言相劝:“大侄子,你休了她,我帮你找个更好的。”他不说还好,一说三呆子更发疯了,仿佛他们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小厮们被他不要命的行为吓得面如死灰,也有救主心切奋不顾身去夺刀的,接二连三被别砍伤了,小小的院子一片狼藉,哀嚎声、器皿、桌椅碰撞声、哀求声和叫骂声不绝于耳。
“大侄子,别乱来,有话好好说。”四伯祖父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抚着,而此时的三呆子像是魔怔了,将手里的刀挥舞得像闪电,遇人杀人,遇鬼斩鬼,哪里还听得见半个字。四伯祖父只能没命地逃窜,别看他平时横,但胆大的还是怕不要命的。
他明显感觉三呆子没跟过来,回头一看,一个小厮被三呆子逼到了院子的一个旮旯里,双手抱着头,在瑟瑟发抖。三呆子像一个嗜血的疯子,双手抱着刀,正欲砍下,说时迟 ,那时快,四伯祖父弯腰捡起脚边的酒坛,吃力地举起狠狠地砸了过去,三呆子闷哼一声,重重地向前摔去,他的脑袋顿时鲜血成河,不省人事了。
嘈杂的院子鸦雀无声,呼吸声和心跳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傻眼了,四伯祖父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个胆大的小厮蹑手蹑脚蹲下来检查,半晌哭丧着脸说:“四爷,人死了。”杀人偿命,自古的定律,个个惨白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四伯祖父沉默良久吩咐道:“唉,罢了,去请老爷子过来。”一个小厮一溜烟跑了出去。
此时老爷子正和几个乡绅喝茶聊天,看见四爷身边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正堂,他心一沉,浑小子准又闯祸了,几个乡绅看见仆人的样子纷纷起身告辞。老爷子送走了客人,阴沉着脸训斥小厮没规律,小厮低垂着脑袋任由训斥,然后将三呆子被打死的来龙去脉快速地上报,听到三呆子死了,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大骂:“孽障啊,孽障啊……”大步流星地往四伯祖父院子赶。
院子里的景象还跟小厮离去时一模一样,脸色苍白的四爷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而迷茫,小厮们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惊恐。
“出了事,就知道愣着,还不快把我的寿棺抬过来。”大家抬头只见怒气冲冲的老爷子大步跨进了院子。
“爹,这是万万使不得,那是你的棺材呀!”他知道自己老父亲有多宝贵这副金丝楠木棺材。老爷子望向憔悴不堪的四子长长叹了口气。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大家都不敢怠慢,收拾院落,请来道士将三呆子梳洗干净,换好寿衣装入棺殓。一切收拾停当后通知了三呆子父母。当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见躺在棺材里的儿子时,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位老人几次哭昏厥过去,整个院落回荡着悲怆的哭声,闻者动容落泪。
大家一边忍着悲伤一边好言好语地劝慰,两位老人忍住了悲伤。老爷子请他们去了万寿堂,商量着三呆子的后事以及赔偿等事宜。人死不能复生,两个老人非常识时务,他们接受了老爷子给的房产地契以及无数金银财宝,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他们有了这些傍身,比依靠傻儿子更能安享晚年了。假如此事能这样圆满解决,那么两家也是各得其利了,可是结局总是事与愿违。当晚三呆子的媳妇悄悄地将四伯祖父杀死三呆子的事告发到了县衙门。
当时国共两党还在争夺天下,战火不断。我的家乡地处偏远,相对安宁,县令接到报案,当晚将四伯祖父逮捕了,事到临头一米八几的四伯祖父哭的像个泪人,跪地求饶也无效,老爷子也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带走了。望着哭天抢地被拖走的四伯祖父,老父亲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栽倒下去,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
曾祖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去当兵了,至今杳无音信,生死未卜,现在四儿子又被抓起来了,老爷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老人家怎么忍心看着孩子在自己面前出事呢?当晚老爷子托人找关系,不惜血本,钱财像撒纸一样扔了出去。
那时候地方官都想做些政绩证明给国共两党看,以便日后仕途顺遂,虽然老爷子散尽家私,但是四伯祖父还是被判死刑。
四伯祖父临死之前很平静,他没有见家里任何人,只见了三呆子媳妇,也许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那女人在将死之人面前倒也坦诚,她不甘心没了丈夫,四伯祖父也不给她承诺,她一个弱女子以后如何安身立命!四伯祖父深深望着向面前的女人,好像从未认识过,转身时只淡淡地问了一句:“现在你可满意了?”女人望着他掩面痛哭起来。原来红颜真是祸水!后来听说,她无颜呆在我们村子,回了娘家,因为名声不好,孤老终生!
曾祖父为了救儿子,不计成本,结果落的人财两空,老爷子备受打击,自此一病不起,半年后就撒手人寰了。曾祖父去世不久中国解放了,我们家是土主阶层,虽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房产地契还是有的,都一一充公了,自此辉煌了几代人的大家族就这样土崩瓦解了。几个伯祖父带着自己的家人,各自搬到了几间破草屋里安家落户了。
家庭巨变时我的父亲只有十二岁,十二岁以前的他是家里的小少爷,过着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锦衣玉食生活。十二岁以后,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中国成立了,广大农民翻身当家作主了,打土豪分田地,江淮大地上一片欣欣向荣!可我们家每况愈下,爷爷一辈子不愁吃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别说种田耕地了。奶奶也是一位大家闺秀,一辈子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嫁给爷爷后,就知道生儿养女,哪会料理家务。
三伯祖父和五伯祖父他们两家也跟我家光景不相上下,都是勉强度日。
新中国刚成立后急需人才,当时断文识字的人很少,像我爷爷那样学识渊博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爷爷很快被请去当了县供销社的会计。家里才有了微薄的收入,但是家里人口众多,那点收入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本质问题。奶奶年纪大了,对农活一窍不通,还要照顾家庭。挣钱补贴家用的重担自然压到了长子的身上,父亲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早早地跟着父老乡亲们早出晚归干农活。父亲是个心思单纯善良的人,看着家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那是没命没夜地干活,就这样也挣不了几个工钱。
父亲十五岁那年,偷偷摸摸跟着村里的壮汉去山里背石头,山路崎岖,很难想象瘦弱单薄的身躯怎么敢接如此重活,他背着一块石头艰难前行,像一只慢慢挪步的巨龟,脸上都是豆大的汗水……不知道背了几趟石头,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大地趴去,如果他不摆脱背上的巨石,他很可能被压成人肉饼,他身子往旁边倾斜,让石头慢慢从旁滑落,虽然捡回来了小命,但是胸口被凹凸不平的地面顶断了两根肋骨。当昏迷不醒的父亲被人抬回家后,苏醒的他疼得死去活来。因为家里没钱没带他去医院医治,只请了村子的郎中瞧了瞧,抓了几副药。还算父亲命大,他在家一直躺了三个月,总算能下床走路了,但是腰却弯了。
因为家里失去了一份劳动力,收入自然少了,生活变得拮据,叔叔姑姑不但不同情父亲的遭遇,还怪他无能无用。父亲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没有争辩,只是越来越沉默。父亲没完全康复就下地干农活了,自此他的腰就再也没有笔直过了,年纪轻轻,弯腰驼背样子很奇怪,被同村的人无情地嘲笑着。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他也想出去闯一闯,却无人愿意带他一起闯荡,因为他的形象不佳,二十八九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叔叔姑姑也都长大成人了,二叔高中毕业后在镇上开了一家新颖时尚发廊,里面贴满了港澳台当时流行的明星,二叔根据顾客脸型特征设计时下最流行的发型,所以发廊开业不久生意火爆,每天门庭若市,人满为患。二叔不仅手艺精湛,人更帅气阳光,深得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睐,她们有事没事总喜欢呆在发廊里说笑。
在这群大姑娘小媳妇中,有一个姑娘生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特别招人喜欢,在别人的插科打诨中,小姑娘和二叔眉目传情,原来彼此互生爱慕,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二叔就急不可耐地想把二婶娶回家。但是爷爷奶奶思想守旧,大儿子没有成家立业,其他子女就不可以嫁娶。也许爷爷奶奶觉得亏欠长子太多了。
后来在几个媒婆的通力合作下,父亲的婚事才有了眉目。相距东浜村二十里的一个小村子,也有一户人家儿子娶不上媳妇,只要答应和他们家换亲,这门婚事就能成。恰巧两家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孩,两个女孩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确定了终身大事。
母亲嫁给父亲时只有二十岁,后来三姨妈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时,早有一个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可惜情深缘浅。在我的记忆里父母偶有争吵,但是至今都不离不弃!
大姑姑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但是终究抵不过家族利益。我的舅舅娶不上老婆,纯属家境贫寒,他本身没有大瑕疵,人长得高大魁梧,是种庄稼的好手。正因为他太高了,也是缺点,那将意味着消耗更多,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温饱才是王道。在我的记忆里,舅舅的脚特别大,我小时候看到舅舅晒在外面的鞋子一度怀疑是小船,非让妈妈拿回家去,舅舅穿45码的鞋子就是现在也很难买到吧。舅舅和大姑一生平平淡淡,无风无波,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但是大姑至今都不肯原谅我的父亲!
爷爷奶奶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子女的婚姻大事,既欣慰又开心!二叔的终身大事顺理成章被提上了日程,二叔算是全村追求自由恋爱的第一人了,他们从一见钟情到情投意合,至今他们都恩恩爱爱,甜蜜如初,小日子也是越过越红火,二叔家应该是全村第一波富裕起来的。二叔美满婚姻令人羡慕,村子里的小年轻纷纷效仿,有些找到了理想的伴侣,有的还需要长辈从中撮合,有的还打着光棍……
春来秋往,宁静的日子总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如果日子一如既往的安稳那也是一种幸福,可惜上苍往往不遂人愿。五十多岁的爷爷居然不安于现状,跟单位里一个寡妇搞起了婚外恋,那时候人们传统又保守,当纸包不住火时候,他们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奶奶也知道了此事,对于一个一生依赖男人生存的女人来说,无疑是天崩地裂。爷爷没有留恋糟糠之妻,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和奶奶离婚,那时候离婚可不像现在这么轻而易举。年老色衰的奶奶死活不同意,但是爷爷好像是遇到了真爱,铁了心要离婚,被逼无奈奶奶找到了爷爷单位的领导,那时候婚外恋属于非常严重的个人作风问题,领导知道后,立刻对爷爷做出了严重的处分。失去工作的爷爷一无所有,跟他相好的也弃他而去,爷爷只好灰头土脸回归了家庭。没有了爷爷的工资,一家人没有了经济来源,后来奶奶又苦苦哀求让爷爷回去上班,这当然不可能了,单位还算仁慈,让爷爷恢复了工作关系,给他办了提前退休,这件事像一场闹剧,后来不了了之了。爷爷奶奶冰释前嫌后过起了貌合神离的生活,奶奶终究意难平,没过几年她患了癌症,她大概是全村最早得癌症去世的。
退休后爷爷的收入少了很多,难以维持一大家子开销,不得已爷爷去了粮站,给粮站养猪,这个单位现在鲜有人知了,基本上都关门大吉了。当时粮站是红极一时的热门单位,很多人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去,那个年代物质相对贫乏,所有的工薪阶层都是按人头购买所需物品,农民们的主要收成或卖或交,全国的粮食都聚集在粮站里,因此粮站在当时掌管着全国粮食命脉。当然是个肥得流油的单位了。爷爷在粮站养猪增加了一份收入,他们拮据的日子又变得滋润了,但是这些跟我们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了,因为爷爷奶奶早已经把爸妈分离出来了大家庭,我们家的生活他们从不过问,所以当叔叔姑姑吃香喝辣时,我和弟弟也只有眼馋的份。他们舒服的日子在奶奶生病后戛然而止,当时癌症刚刚出现,病例少见,医生也束手无策,奶奶一天比一天虚弱,三叔担心奶奶早早过世了,他还得守孝,耽误了自己良好的姻缘。
村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家里有老人去世,儿子要守孝一年半载。三叔和本村的一个姑娘相知相恋,他想趁着奶奶还有半口气赶紧把姑娘娶过门。三叔让大姑帮他说媒,然而姑娘的爹知道我奶奶快不行了,家里条件一般,就不想把女儿嫁给三叔,他故意抬高聘礼,左右刁难。三叔当然拿不出来太多的聘礼,这门婚事黄了。三叔在家死去活来,闹腾了很多天,家里人担心他想不开,如果三叔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祸不单行了,无可奈何家里只能托媒婆帮他物色对象,家中奶奶病入膏肓,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呢?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出乎意料居然真有一户人家满口答应了。
那户人家姓乔,离我们村五六里远。既然人家愿意,大家当然希望促成一桩姻缘。大姑带着三叔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去姑娘家提亲,姑娘比三叔大两岁,俗话说:女大二抱金块,姑娘长️得端庄秀丽,羞答答的,三叔看见姑娘的第一眼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有人说:忘掉上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是开始下一段恋情。三叔整个人一扫之前的颓废,变得容光焕发,回家后就催促着大姑和我爸帮他张罗着婚事,依照习俗办了几桌订婚宴,订婚宴后三婶就正式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了。因为奶奶危在旦夕,结婚显得迫在眉睫,虽然三婶娘家只有她母亲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孤儿寡母条件差,但是她母亲深明大义,并没有狮子大开口,要聘礼聘金,她母亲只希望爷爷帮三叔在它处重新盖房,新婚夫妻怎么能和奄奄一息的病人同一个屋檐下呢,这样的要求无可厚非,也合情合理,爷爷自然答应了。
爷爷那时候还有点存款,很快在村子的最东边买了地皮,手上有钱,盖房不难,三个月时间四间敞亮的红砖灰瓦的大房子就建好了,那是我们村最气派最现代化的房子,里面粉刷一新,家具也是用实木新打的,里里外外都是崭新的。三叔看着这个新房,眼里乐开了花,新房布局合理,装修明快,即使搁在现在也不过时,只不过后来三叔发达了,还是将瓦房换成了乡间别墅。
三叔和三婶订婚后,三婶就住下了,她每天殷勤地帮助我妈,大姑和二婶照顾奶奶,倒是减轻了她们不少负担,虽然几个妯娌很高兴,但也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旁敲侧击才弄明白了,原来她家房子小,房间少,弟弟妹妹又多,没地方睡觉,她一直和两个妹妹挤在同一张床上。了解清楚三婶的家境后大家更加怜爱三婶了,也不在意那些虚礼了。
后来慢慢知道了三婶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嫁出去,其实三婶之前是有对象的,他们订婚后,三婶主动去了男方家,帮忙干活,男方父母嫌弃她不知廉耻,家境贫寒,因此退了婚事,才有了后来三叔的美好生活,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吧。
新房盖好后,爷爷为他们举办了一场低调又温馨的结婚仪式,新媳妇过门没几天,奶奶就去世了,喜事后紧接着丧事,大家心情起伏像坐过山车。
办了红白大事后,爷爷的家底被掏的一干二净了,六十多的老人更显老态龙钟了。虽然三儿子陆续成家立业了,但后面还有两个孩子在读书,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他去找两位哥哥救济,大伯祖父在台湾,虽然台湾和大陆已经恢复了交往,但是大伯祖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他们兄弟一场到死都没有团圆。二伯祖父扎根新疆,新中国建立后,他身体康健时曾在家人的陪同下回了趟阔别已久的家乡。爷爷去新疆前,我爸妈本来是想让我跟着一起的,新疆二伯祖父家后代都是男孩子没有女孩,他的媳妇特别想要一个女孩。如果把我送去,既可以减轻家里负担,又可以让我过上好日子,父母本来是愿意的,不知道为什么临行时,妈妈突然哭着变卦了,抱着我死活不愿意,爷爷和爸爸都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后来爷爷从新疆回来在邻村物色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送到了新疆,我成年后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皮肤雪白、非常漂亮,跟我们农村出来的孩子气质完全不同,爸妈看过后,心里百感交集,我倒是没有感觉,虽然我失去了一次麻雀变凤凰的机会,但是能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成人,是我一生的幸福。
二伯祖父了解了爷爷的难处,二话不说承包了小姑和四叔的学费,二伯祖父应该算是中国最早的希望工程捐资人了吧,后来二伯祖父去世了,他的后代还一直资助四叔念完了大学。
小姑是家里最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她从小上有父母呵护,下有兄姐庇佑。除了读书就是玩,无忧无虑生活了十几年,她的快乐时光止于奶奶的去世,后来爷爷去新疆讨生活,她一个人去了县城读书,一切靠她自力更生,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她不能适应家庭巨变,整个人心浮气躁,得过且过,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成绩一落千丈,后来直接跟县城里的一个街霸混在了一起,等爷爷发现时,她自己已经退学半学期了,气的老人差点吐血,但是那时她已经和街霸生米煮成了熟饭,为时已晚。爷爷只能同意她们的婚事,小姑后来得婚姻是最不幸福的,不过也是最刺激最跌宕起伏的。够写几本书,以后我会跟大家分享的。
小叔经历了家庭由盛到衰,变得更加沉稳了,一心扑在学习上,四年后他顺利地考入了一所大学,小叔是家里当时唯一的大学生,这是鲤鱼越龙门呀!大家都很高兴想为他办一场升学宴,小叔知道家里经济状况拒绝了亲朋好友的美意。
虽然我们家当时处境窘迫,我妈还是给小叔准备了旅行箱、衣物和路费。小叔去了南方一所大学,从此以后他很少回家了。爷爷和他常年不在家,老宅子无人打理荒废了,破败不堪。后来爷爷把老宅低价租给了他的一位老同事,这位老同事也是一位奇怪的人,自己有儿有女,却不愿意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全村人都很好奇,但是这位老人很少跟村子里的人搭讪,所以他在爷爷家住了多年一直是我们村神秘的存在。
小叔每年只在过新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家已经出租了,他跟着爷爷只能住在三叔家。我家房子又矮又破,爷爷住不惯,二叔家一年忙到头,过年期间最繁忙,大家都想做个新发型欢欢喜喜过大年,三叔是泥瓦匠,平时很忙碌,腊月底,天气冷,盖房子少,反而清闲了。我爸妈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从不歇息,收入却不多,因为爸爸身体的原因,重活干不了,他和妈妈在农活上分歧大,整天争争吵吵。后来爷爷年纪大了,粮站养猪的活干不动了,爸爸就接了养猪的班,这样家里家外只有妈妈一人打理了,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去养猪,偶尔帮助妈妈料理农田,他们反而和谐了。
养猪的日子没有三十初一,猪不可能给你放假的。所以每年初一一大家人子都聚集在三叔家吃团圆饭,唯独缺我父亲,等他喂完猪晚上回家,早已曲终人散,各回各家,各忙各的事情了,新年的气氛在一顿饭后消散了。
正月初二妈妈带我和弟弟去外公家拜年,她晌午带我们走去,吃过中饭就领着我们匆匆回家了。也许是母亲嫁得不好,在几个姐妹中家境最贫寒,也许是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怨恨舅舅断送她一世幸福。因此过年对于我们姐弟俩来说,不过是去外公家串个门,因此失去了跟表姐妹亲近的机会,这也许是我们长大后联系甚少的原因吧。
那时候我每次看见几个表姐妹就莫名自卑。新年新气象,人人都穿着漂亮的新衣 服新鞋子,可是我和弟弟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直到我上大学之前都没有买过新衣新鞋。而那些表姐妹穿着漂亮的新衣新鞋,肤白貌美,更衬托的花枝招展。而我在家一直帮母亲干农活做家务,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冬天手上布满冻疮,红肿发炎,夏天被蚊子叮咬得遍身红疙瘩,失去了花季少女应有的美,我置身她们其中仿佛是一只丑小鸭,她们攒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美食、游戏、玩具……这些都是我哪时候所不知道的,只能睁大好奇的眼睛傻傻地听着。
现实的差距让我和弟弟认识到,只有学习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才能像小叔一样走进大城市。小叔过年期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他和村里那些外出务工的青年不一样,他们在外忙了一年,或多或少赚了钱,回家后恣意显摆,逛歌厅、上影院、喝酒侃大山,小叔跟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且小叔还是个米虫——身无分文,所以每天只能窝在三叔家,可是三叔家过年那几天非常热闹,亲朋好友来来往往,让他无处安身。而我家恰恰相反,过了初二一切照旧,因为过了正月十五,我和弟弟就要开学了,开学就意味着要交一大笔学费,妈妈想趁着过节多卖点菜,多挣点钱,所以比平时更加忙碌了,后来两年小叔再也没有回家过年了,我想他应该是孤独的吧。
小叔大学毕业了,我们都以为他会留在大城市,找一份高薪安稳的工作,他上的大学不亚于现在的211高校。可惜他选择了去皖南大别山区支教,爷爷知道后,气得唾沫横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买了车票直奔小叔学校,可惜小叔心意已决,好说歹说都油盐不进,连他们的辅导员都惋惜不已。自此之后再无他的任何消息了,等我们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出车祸离世了。
这场飞来横祸,让亲朋好友都难以接受,爷爷更是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病倒了,只好我父亲带着二叔和三叔去料理后事了,母亲在家不住的掉眼泪,嘴里咒骂着上天的不公。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小叔的音容相貌,小叔在我们家是最帅的,他结合了爷爷奶奶全身的优点,瘦高个子,白皙干净的脸庞,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每每看见我和弟弟都露出浅浅淡淡的笑意,较之现在的男明星有过之而不及,也许是天妒英才吧。
父亲处理完后事回来告诉了我们事故的真相,原来小叔今年过年准备回家,告诉我们一个天大的喜讯——他要结婚了。那里十月大雪封山、人迹罕至,更不会有稀罕的车辆出入。他要回家只能徒步下山,出了大山,再搭车。这条盘山公路,他步行大概要半个月时间,他白天赶路,晚上就借宿在路旁的农家,眼看着就要走出大山了,在鬼门十八弯的路口出了事。一辆四轮小货车,驮着满满的一车干柴,缓慢地在积雪前行,车子到了拐弯处,小叔见车子逼近,站在悬崖旁,静静的等着货车驶过,没想到小货车车轮突然打滑,直接向小叔冲去,电花火石之间,小叔被车子撞下了万丈深渊,小叔和司机当场殒命。
一场车祸,两条人命。司机死了,一贫如洗的家也塌了,面对着苦苦哀求的孤儿寡母,爷爷老泪纵横,什么要求也没提。
爷爷真的老了,他不再东奔西走了,回到了三叔家,我们都以为他会颐养天年,毕竟他还有退休金,轻松的安度晚年应该不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开荒种地,养鸡养鸭。妈妈觉得是三婶虐待了老人,可爷爷甘之如饴,他不但种了田,还像拼命三郎一样躬耕不辍,这样干了一年多,八十多岁的老人精神越来越饱满。但是一次始料未及的意外,让爷爷淹死在池塘里了!一生历经大风大浪的老人就这样安详地离去了。一年一度的春节团圆饭至此解体了。
我和弟弟经过刻苦努力,都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我们倆一直在外奔波打拼,回家乡看看已成了奢侈。午夜梦回童年的点点滴滴总盘旋在脑海中,不管身处何处童年的记忆都无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