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莱丝坐在一个小海湾里,看着篝火冒出的烟气飘向远方的宁静园。随着风向的变化,寒冷的空气时而带着海洋的气息,时而带着烟味。
她紧了紧披肩。她经常比别人怕冷,但今晚她没有叫尼克利把她带到火边。她需要独处,所以还是坐在椅子上,离别人约二三十尺远。
她听着偻朋给水手们讲故事。偻朋卖力地提高他们的士气,他们的精神头似乎也上来了,真是万幸。和船长商量后,莱丝命令船员上岸,为龟壳水母焚烧祈祷符。他们拿出了几桶特制的泰勒拿啤酒,指环也在做炖菜。总之,他们的努力似乎安抚了船员的情绪。
然而在这一晚,大家还是有些糊涂。他们和莱丝一样疑惑:这到底是什么预兆?尸体出现后却又消失了?那东西还是不是尸体?
尼克利坐在不远处。奇里奇里挨着莱丝睡在地上,状况似乎在恶化。这只飓甲蜂睡得越来越多,吃得越来越少,莱丝一想起来心里就会发抖。
她的对芦终于亮了。她一把抓起,调整好笔和写字板,笔就自动写了起来。
从笔迹来看,乌斯提姆在对侄女夏茹姆口述消息:我有你想要的答案了。阿勒斯卡人有一个秘密瞒着我们俩,但芬恩女王还是明白的。关于这趟任务,纳瓦妮王后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但她委派人员出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亚基纳岛上有过一座誓约之门。
莱丝又读了一遍才读懂。一座誓约之门?她没有跟踪过誓约之门的位置,这或许不太应该。
她问:为什么艾米亚会有誓约之门?在光辉变节之前,那里不就很荒凉了吗?
乌斯提姆借侄女之笔写道:不是的。那里被战火毁掉是后来的事,不过两者的年代都太久远了,很多细节并不清楚,但艾米亚的都城显然有一座誓约之门,就像泰勒拿城和阿兹米尔一样。纳瓦妮王后派出的队伍上了你的船,要调查原委。
莱丝回复道:然后打开誓约之门?
我估计他们也不确定要不要打开。保卫艾米亚——尤其是亚基纳——需要庞大的军力。目前,王后只是希望获取相关的情报,比如誓约之门在不在那儿,是不是有敌人在调查,岛上是不是适合居住。
所以尼克利说得没错,那些光辉骑士确实一直有事瞒着莱丝。最起码他们的秘密还算无害。她向乌斯提姆传信:那我问您的另一件事呢,巴布斯?
他口述道:这个嘛,进展没有那么大。你之前说的龟壳水母解体的事,我问过的学者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不过确实很像某些有关艾米亚人的古老传说里讲的那样。
莱丝写道:比如他们可以脱卸自己的胳膊和腿?在我出事的那次行程中,我就遇到了一位,那人似乎和我们经历过的非常不同。
乌斯提姆口述道:没错。我和迦熙娜·寇林女王谈过你的来信了,她异常好奇,说艾米亚人曾有两支,其中一支就是你看到的那种,有一些正在柔刹的人群当中活动。
至于另一支……她给我念了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一类由活生生的飓虫堆积起来的生物。它们会长在屋子的阁楼里,把住户吃掉。她说她以前认为这些传说都是想象出来的,就像泰勒拿神话中的暗舞怪和海妖一样,是不存在的。然而,她说她最近却听到越来越多类似的报告,而且信息来源都是可靠的。她劝我们多加小心。
莱丝写道:如果她能找到进一步的消息,那就太感谢了。假如我们只遇到了这一件怪事,那我还不会这么烦恼。但是,巴布斯,结合我提到的其他几件事,这里面好像是有规律的。我觉得船上有人故意要吓唬我的船员,而且可能还有一种解释,比这些古老传说的可能性更大。
乌斯提姆口述道:怎么说?搞破坏的人怎么可能造出那样的龟壳水母尸体?
莱丝写道:您还记得我六个月前的遭遇吗?当时泰勒拿之战马上就要开打了。如果尸体是由那样的人造出来的呢?
乌斯提姆口述道:敌人的织光骑士吗?你觉得可能有人造出了龟壳水母尸体的幻象,等那人发现你打算把尸体拖走而不是让船开走,他就慌了。
莱丝写道:没错,然后他就让尸体的幻象分解成飓虫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行径。
乌斯提姆口述回复:那样的话,岂不是敌人的织光骑士就在附近?有可能就在船上?
莱丝没有回应。意思是这样没错,但说真的,她不怎么熟悉飓能者的本领,也不太了解他们有多大能耐。
乌斯提姆口述道:我同时在和迦熙娜女王通笔。稍等,我正在解释你的推测。我提醒过其他人,我会把自己了解到的有关誓约之门的情况都告诉你。我讲得很明白,我不愿看到自己的朋友在没有充分了解事态的状况下就被派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莱丝盯着纸页。朋友?乌斯提姆是她的老师,其实也是她的偶像。如今她已经出师了,他就真的把她当成朋友了?想到这里,她眼中泛起了泪花。
乌斯提姆没有发觉那个词打动了她,只是口述道:好了,迦熙娜女王同意了你的推测。她写道:“她的观察力无疑很敏锐,我本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我们前不久才获得这些能力,一直忽略了这种事。
“替我表扬一下船主,再提醒她,敌人的织光骑士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还要告诫她,如果船上真有这样的人,这次任务就更重要了,因为这意味着敌人正想阻止我们研究亚基纳。”从这位女士的标准来看,我觉得是很高的评价了,莱丝。
等笔停了下来,莱丝才发送回复:呃,几个月前我倒是差点被这样的织光骑士杀了。能想到他们,不是因为我聪明,更多的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乌斯提姆口述道:也是。莱丝……或许派你去执行这趟任务是不明智的。我越是琢磨,就越是觉得应该派一支船队过去,而不是一艘船。
我们能匀出一支船队吗?虽然莱丝是这么写的,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泰勒拿海军在仆族虚渡折返后受到重创,剩下的船基本要护送运兵船,防止泰勒拿城遭到封锁,所以无法为这样的行程抽调船队。
眼看还没有回复,莱丝瞅了瞅睡在一旁石地上的奇里奇里,又写了起来:巴布斯,您教过我怎么做远距离的疑难工作。您让一个自私的孩子长大成人,而她正准备运用自己学到的专业知识。我能做到。
乌斯提姆口述回复: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是,在我手下,我不希望你再出事。
莱丝望了望托在写字板下面那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写道:我会小心的。您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
乌斯提姆口述道:那就下次再见了。我相信你的判断,可你要明白,如果你觉得应该回头,那就回头,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必须调用你的智慧来带队。
如果船员也对她这么有信心就好了。她跟乌斯提姆道别,收好对芦,抬头望向夜空,寻找着星灵,耳边涛声阵阵。在头几次和乌斯提姆出行时,由于错过了聚会和大家族的生意,她十分失望,一心只顾着自己,完全错过了这番美景:繁星在夜空中闪耀,海风拂过,大海柔声絮语,呼唤着她回到它的怀抱。
伴着一声轻叹,一旁的尼克利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走过来说:“光明女士,食物似乎准备好了。我很好奇指环做的炖菜是不是比我做的好吃。我要去盛一点儿,您也要来一碗吗?”
“过一会儿吧。”莱丝说着,眺望海面。小小的浪灵形如长着四条腿的爬行动物,有着光滑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它们乘着泡沫冲上海滩,很快又随着潮水退去。“你住的村子在……埃姆,是吗?”
“是的,光明女士。”他说,“在内陆靠山的地方。”
“离艾米亚很近呢。你的族人有什么关于那里的传说或故事吗?”
尼克利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来。“有的。战乱的幸存者有很多都住在附近。”
“他们是不是长着蓝色的指甲?”莱丝问,“眼睛是不是宝蓝色的?”
“不是。”尼克利说,“艾米亚也有普通人,不过他们把胡子留成了斯提恩流行的奇怪样式。”
“哦,”莱丝说,“那么有关战乱和他们祖国的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光明女士……战乱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我们了解的大多是一些奇谈怪论,都是在传说和歌谣中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不知道会不会对您有用。”
“愿闻其详,”莱丝说,“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
他望了望海浪,终于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光辉骑士堕落了。艾米亚始终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儿的居民和光辉骑士关系密切,可能也保守了太多秘密。他们认为秘密会保护他们,可后来他们的盟友还是垮台了,而秘密也没有多少杀伤力。
“突然间,他们变得孤立无援,却拥有了巨大的财富,遭到侵略只是时间问题。有些侵略者也许真的被艾米亚的怪事吓到了,但大多数人眼里却只有财富,只有法器和那些能够耗尽飓光、阻挡碎瑛甲的生物。”他顿了顿,双眼直盯着奇里奇里,“其实……传说里就是这样的,我以前不是很信,直到遇见了您。”
“这可太有意思了。”莱丝拿出另一张纸,记下他刚才说的话,“全世界的学者都在悄悄谈论艾米亚,可我想知道的是,艾米亚人到底有没有拜访过你的同胞?”
“他们肯定和活下来的人类说过话。”尼克利低下头,“岛上曾经住着拥有不死之身的艾米亚人,他们现在就在世界上游荡。这方面的消息我不是很灵通,光明女士。”
“不过,”莱丝说,“当时发生了什么?那里怎么会被战火摧毁?”
“我不是很了解,不知道能不能——”
“求你了。”莱丝说。
尼克利仍旧望着海浪。一只勇敢的浪灵一路爬上石滩,来到他们的脚趾前,随后却转身蹿回水中。
“光明女士,艾米亚本来就不该存在。”他说,“艾米亚……嗯,就该一直像现在这样贫瘠,冷得几乎什么也长不出来。那里不像泰勒拿,附近有便利的洋流。
“但那些老一辈的艾米亚人,他们自有办法让那里变得富饶肥沃、生机勃勃。传说有种神奇的器物,把艾米亚从荒岛变成了天堂,我听了以后,心想那一定很美,可是……”
“可是?”莱丝追问道。
“呃,袭击艾米亚的人很快就意识到,摧毁这些器物会对那里造成灾难性的破坏。”尼克利耸耸肩,“我真的只知道这些。所谓的‘器物’……大概就叫法器吧?没有了法器,岛上连一个国家都维持不了。
“许多人死在了战争中,还有些人逃走了。那里一直会刮不寻常的风暴,岛上也就变得无法生存了,最后遭到洗劫和遗弃。幸存者来到我们附近住下,为那座覆灭的天堂而哭泣。”
听到这感伤的语气,莱丝停下笔,抬起头。尼克利看了她一眼,打了一声招呼就走去盛东西吃了。莱丝目送着他,用笔轻敲纸页。有意思……
石地上有脚步声,她仰起头,发现一个被篝火从后面照亮的身影正朝她走来。名叫指环的吃角族姑娘端着一碗炖菜。
“是炖的。”指环用阿勒斯卡语解释道,朝莱丝示意,“我做的。要尝尝吗?”
莱丝接过炖菜,木碗捧着怪暖和的。汤里炖的是鱼,口感不错,调味独特,她渐渐能吃出这位吃角族姑娘的手艺了。船员们自然很喜欢让她在船上掌勺,她做的菜可比上一个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莱丝一声不吭地吃着。指环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问:“船长?”
“我不是船长。”莱丝轻声说。
“嗯,我忘了该怎么称呼您了。”指环说,“不过……光明女士,我们看到的尸体变成了飓虫,我倒是听说过。”
“是吗?”
“群峰之巅有很多神。”指环说,“一些神……该怎么说……啊,该怎么表达!为什么没有一个词能讲明白!”
“吃角族群峰在雅克维德,对吗?”莱丝改用雅克维德语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试着用雅克维德语交流。”
指环瞪大双眼,一只敬灵忽然在她身后出现,如烟圈般扩散开来。“您会说雅克维德语?”
“当然。”莱丝说,“雅——”她止住话头,没有说雅克维德语和阿勒斯卡语很像,只要会阿勒斯卡语就容易学。“容易”只是相对的,莱丝如今才清楚地认识到,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的东西,对另一个人来说没准儿就很困难。“要做好生意就得学几门语言:阿勒斯卡语、雅克维德语、亚泽尔语,甚至还要学点儿伊里语。”
“哦,看来您是玛拉利尼卡,”指环握住莱丝的手,“意思是‘能把话说标准的人’,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听着,不是船长的莱丝,我们看到的龟壳水母的尸体,那是一个神,一个神通广大的神。”
“真有趣,”莱丝说,“什么样的神?”
“我的族人对神很了解。”指环急切地说,语速很快,“一些神就是你们说的灵体,另一些神就跟人一样,但还有一些神……他们不是灵体,也不是人。我们之前遇上的,就是一种‘不眠之神’。”
“他们会躲在阁楼上,把住在屋里的人吃掉吗?”莱丝问道。
“图里伊提纳,低地人才说得出这种蠢话。听好,那是一大群生物,但个个都有思想。它们在我们那儿活动,看上去总是成群成群的爬虫。它们并不邪恶,但极其神秘。”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莱丝若有所思地说,“你能深入讲讲‘不眠之神’的事吗?”
“大概可以。”指环说,“我知道低地人不听也不信我们的传说,还请您谅解。‘不眠之神’守护着宝藏,宝藏法力高强,十分可怕。”
“这消息可真是振奋人心。”莱丝说。
“是啊,但‘不眠之神’危险极了,不是船长的莱丝,它们和阿帕利琪托科亚阿有关系,而阿帕利琪托科亚阿能带我们找到宝藏……传说里还提到了试炼和考验。”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掉头返航吗?”
“我……不知道。”指环绞着双手说,“我自己没有经验。如果我给我父亲写信,他可能更懂一些。”
“他在哪儿?”莱丝说,“要是能联系上他,我借你用对芦。至于这类生物,你找到的消息我都会听的,不管它们初看上去有多么无关紧要。”
“我父亲在乌有斯麓。”指环再次握住莱丝的手,“谢谢您,会有用的。我父亲——”她忽然不说了,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指环?”莱丝问。
“看天上的灵体。”指环说。
“我一只也没看到。”莱丝皱皱眉,抬头看了一眼,“是不是有星星动了?”
“不,不是星灵。”指环说,“是阿帕利琪托科亚阿,偻朋说是‘好运灵’。”她眉头一紧。“它们在天上打转,不停往海面飞,又飞回来。它们不喜欢拖延,想让我们继续航行。”
“等等,”莱丝说,“我以前见过好运灵和飞鳗一起飞的,可现在天上一只都没有。”
“哦!”指环说,“您不知道吗?我能看到灵体,连那些不想被人看到的灵体也不例外。这是我家人和我亲戚的天赋。”她伸手一指。“我数了数,有十二只好运灵。”
“有意思,”莱丝说,“所以那些光辉骑士才把你带上了?”
“嗯,”指环说,“大概偻朋也想讨好我?总之是这样。一开始我不是很确定,但还是被说服了。茹舒和那些光辉骑士希望我盯着可能和艾米亚有关系的灵体,所以我就来了。”她笑了笑。“您肯定不知道能敞开来说话有多开心。”
一个谜团总算解开了。指环的出现终于有了意义,但莱丝不明白的是,那些光辉骑士为什么还要保守秘密——除了他们为阿勒斯卡人效力之外,看起来像是出于原则的考虑。
你也是和泰勒拿行会共事的,莱丝提醒自己,并不只有阿勒斯卡人才会把情报当做武器。
“指环,”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你能看出是不是有人躲在幻象后面吗?比如有谁用织光术假装自己是人类?”
“不……不见得。”指环又望了夜空一眼,“不是船长的光明女士,我们必须继续航行。那些灵体不算高等的神,但差不太多。它们劝我们前进,但我们要多加小心……”
火边响起一声呼唤,正在替指环照看炖菜的胡伊奥招呼指环回去,她便起身告辞,赶紧走了过去。莱丝搅了搅碗里的炖菜,吃了几口,却一下子没法享受食物的味道。
说来也怪,她觉得自己被两种情绪牵制了:一种是内心的期待,另一种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担忧。她是不是奋力想要证明自己,却危及了所有人?眼下真不是乌斯提姆转战政治的时候。他的水手们需要他,而莱丝不是称职的接班人。
她也很担心奇里奇里,可为了拯救一个生命而让这么多人冒险,到底对不对?阿勒斯卡的女王和指环都鼓励她前进,但她们无须对“徘帆”号船员的性命负责,这是莱丝的责任。
她需要关照他们,哪怕他们不信任她、不尊重她。她需要设法成为乌斯提姆期望中的样子。
她的思考被偻朋、胡伊奥和茹舒打断了。那三人离开火堆,朝她走来。今晚,她特意和别人分开坐,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怎么独处过。
她把自我怀疑抛到脑后,撑起商人的脸面,向他们点点头,表示欢迎。他们走了过来,小声用阿勒斯卡语交谈着。
“他还是很难过。”偻朋说,“可我担心的是,‘胡伊奥,’我对他说,‘你做三明治的时候都会不小心把面包片夹在中间,你要怎么把法器装回去?’”
“是的,”胡伊奥承认道,“面包片夹在中间很好吃。”
“可你的手指会弄湿!”偻朋说。
“弄湿的手指也很好吃。”胡伊奥说。
茹舒没有理他们,而是挨着莱丝的椅子跪下来。这把椅子比后腿上带着轮子的那把宽,加了坐垫,坐着比较舒服,也够结实,好让茹舒查看底下的情况。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动手了。”虔诚者说完,不等莱丝回答就开始在椅子底部忙活。
莱丝涨红了脸,把裙子紧紧地提到腿边。她确实介意。人们通常不明白她有多么把座椅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别人在摆弄她的椅子的时候,不亚于在触碰她的身体。
“虔诚者茹舒,”莱丝说,“其实你最好还是先问一下。”
“我是问了呀……”
“问是问了,可也要等别人回答。”
茹舒一愣,从椅子底下抽身。“啊,很抱歉。光明女士纳瓦妮确实提醒过我,有时要注意自己的举止。”她蹲坐下来,“我想用法器在您的椅子上做一些试验,请问我可以继续了吗?”
“可以。”莱丝说。
茹舒向前倾身,继续忙活。尼克利走过来,瞅了莱丝一眼,似乎在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莱丝摇摇头。暂时还不需要。
“虔诚者茹舒,你到底想干什么?”偻朋问,“我发觉你还没有向我和光明女士莱丝解释过。”
“你讲的话对我们两个来说就够多的了。”茹舒回应道。
“哈!”胡伊奥说。
偻朋咧嘴一笑,一手挠头。“总得什么话都试试,大师,看看哪些对得上,哪些对不上。”
茹舒在莱丝座位底下闷哼一声,作为回应。
“我们讲的话就像食物,总得尝个遍。”偻朋坐到一旁的石头上,“要知道,食物的口感和意义是会逐渐变化的。”
“人是会变化的,”茹舒说,“人的口味也是会变化的,但食物本身不会。”
“才不是。”偻朋说,“你瞧,我还是我,一直都是,没有什么比这更明白的了。如果一个东西的味道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我只能保证它的口感变化了,所以它就是变化了。”
“呃……”茹舒说,“偻朋?”
“怎么了,大师?”
“你……有没有听人念过普莱蒂写的《自省》?”
“没有。”偻朋说,“干吗?”
“因为你好像要去——”
“娶?”他说,“大师,我又没结婚。女士们大概是觉得,有这么多偻朋——至少以独臂的标准来看——她们抱都抱不过来了。”
“算了。”茹舒说,“莱丝,我真该说得再清楚些的,也给您道个歉。您瞧,今天我发现了一件事,觉得有些惊讶。”
“是我们看到龟壳水母的时候吗?”莱丝问。
“嗯?哦,不是。那时候我在打瞌睡。其实是今天早上,那两个风行骑士在玩我的对芦。”
“没错,”偻朋说,“是胡伊奥在玩,我只是当了一个负责的亲戚,在一旁嘲笑他。”
“行,”茹舒说,“那么这个天才的发现,就归到胡伊奥头上吧。”
“他的确是个……”偻朋顿了顿,“天才?”
“天才?”胡伊奥问。
“他在法器里留下了一点儿铝箔。”茹舒说,“铝箔干扰了联动的红宝石,很了不得。”她从莱丝的座椅底下钻出来,起身向远处挥手。
椅子晃了晃。
“噢!”茹舒说,“这是不是也得事先说明?纳瓦妮知道了肯定会气死。红宝石是跟链子和锚相连的——别怕,不是船上的主锚!我们可不想把您送上天。瞧,看到那边的树了吗?我让水手把一个小点儿的锚拿出来,用绳索绑住,挂在树枝上。”
一名水手在远处朝他们招手。莱丝看到附近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个小锚,便朝空中一指。船员们开始操作绳索——
莱丝的椅子猛地抬升了两尺,她大叫着抓住椅子的扶手。附近的石地上,奇里奇里终于睡醒了,抬头叫了一声。
“感觉不太稳。”莱丝说,“是会像这样晃吗?”
“不会。”茹舒说着,却咧嘴在笑,“胡伊奥,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
“椅子……晃了?”胡伊奥瞪大眼睛,“是晃了!左右在晃!”他用赫达孜语欢呼着,莱丝没有听懂,他又抓住茹舒的手,兴奋得几乎难以自制。
偻朋抱着双臂坐下来。“拜托,谁能解释一下,这晃来晃去的,有什么好陶醉的?”他扭了扭屁股,“要知道,看起来确实很有意思,是偻无双认可的。”
“光明女士,我能碰碰您的椅子,把您推过去吗?”茹舒问。
“来吧。”莱丝说。
茹舒轻推莱丝的椅子,椅子便动了起来,带着莱丝往旁边飘了几尺。
“这不可能!”莱丝说,“你不是说过——”
“没错,”茹舒说,“联动的红宝石应该精确匹配彼此的运动。为了让您向左移动两尺,我们需要把那个锚向右移动两尺,可我们没有那么做。”
莱丝悬浮在原处,想要搞明白其中的原理。
胡伊奥用赫达孜语说了些什么,一手挠头,身后绽出两只敬灵。“全部……都改变了。”
“嗯,可能还不是全部。”茹舒说,“但没错,这很重要。莱丝,铝在干扰法器的机制,联动变得不稳定了,配对的红宝石仍在垂直运动,却没有横向运动,所以您才会随着锚的运动上上下下,但您可以随意横向移动。”
“我需要一根杆子,”莱丝说着,挥了挥手,“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
偻无双从附近倒下的枝干堆里找来一根树枝,莱丝拄着树枝,紧咬嘴唇,把自己撑了起来。
奏效了。她在空中飘飞了几尺,就像坐着自己的小船在水面上滑行一样。她只能用树枝让自己停下,因为一旦动起来,除了空气阻力,就没有什么可以减速的东西了。
她努力转动椅子,但椅子偏偏不转。她好不容易才转过来,再用树枝把自己撑回原位附近。
“嗯,”茹舒说,“椅子要转的话,得先转锚,机制上还是要联动的,通过对铝的实验也许可以解决问题。不管怎样,这都是相当可喜的进展。”
“你是说,”偻无双站起来,“胡伊奥弄坏了法器,却又修好了法器?”
“科学经常是通过意外产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光辉骑士偻朋。”茹舒说,“我不禁在想,由于我们在搜寻其他东西,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激动人心的创新?
“如果我没有特意去考虑光明女士莱丝的椅子,那我可能就理解不了胡伊奥那些行为的价值。其实,他把坏掉的对芦拿来时,我对光明女士莱丝的难处很好奇,于是我就……光明女士?您没事吧?”
两人都望着莱丝。在他们交谈时,莱丝一直极力保持镇定,可她终于扛不住了,眼泪流了下来。奇里奇里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跃而起,咬住椅子。莱丝一手拄着树枝,一手把奇里奇里捞了起来。
“我没事。”在欢灵的包围下,她含着泪,尽量泰然自若地说,“我只是……”她怎么解释?她感受过自由的滋味,但这两年间,她却无法获得自由。其他人平时都蹦蹦跳跳,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只要他们想四处走动,就从来不会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他们不想惹麻烦。他们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但莱丝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
“嘿,”偻朋说着,抓稳椅子的扶手,“感觉一定很棒吧!您值得,白眉姐。”
“你怎么知道?”莱丝说,“我们认识才几周。”
“我看人很准。”偻朋咧嘴笑道,“再说,大家都值得。”他朝莱丝和一只小风灵点点头。那只风灵化为独臂年轻人的形象,悠悠地飘到偻朋面前——抑或……不,那不是风灵,而是别的灵体。
一只光辉骑士的灵体,这种灵体还是头一次出现在她眼前。那个小家伙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然后变出几个分身,都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请原谅卢亚,”偻朋说,“他有点儿怪。”
“我……谢谢你,卢亚。”莱丝说。
“现在我得把椅子上那些宝石拿走了,光明女士。”茹舒说,“以后至少要用三颗来保持稳定,我还要把外壳加固一下。之后,我们会想办法让您在船上指示锚的起降,这样您就可以通过指令来决定要不要悬在半空。”
“好的,当然没问题。”莱丝说,但珍贵的宝石被夺走了,她紧抱着奇里奇里,不得不回到平平无奇的地面上。她忍受得住,毕竟条件就快改善了。她看到了生活自理的可能,无比光荣。即便她只能扶着栏杆在船甲板上走动,那也是巨大的进步。
而在过去几个月里,那些通过对芦给她帮了大忙的人呢?那些把自己开发的设备送给她,敦促她自力更生的人呢?很快她就能回报她们了。噢,风杀的,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的活儿估计保不住了。”尼克利走过来说。
莱丝为他感到一阵担心。“如果成功了,我也只能在船上活动。在一段时期内,我想我还是需要你那强壮的臂弯的,尼克利。”
可他却在笑。“我巴不得丢了这个活儿,莱丝。”他轻声说,然后顿了顿,“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发现。您一定要快点用对芦传播出去,免得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把它搞丢了。”
“很明智。”莱丝望了望昏暗的篝火。夜深了,他们就要回船上过夜了。这天没有刮风暴,而在异国他乡,在海上过夜会比在海滩上扎营更安全。“虔诚者茹舒,你也许该去通知大家了,不要对这个消息坐视不理。”
莱丝下达了返回“徘帆”号的命令,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茹舒按照吩咐去办了,偻无双则向水手们说明了刚才发生的事。
尼克利挨着莱丝的椅子跪下。“光明女士,”他说,“我知道,我没资格管光眼种的事,可……”
“说吧。”莱丝说。
“先前那个吃角族人都跟您说了什么?您介意告诉我吗?”
“我们谈了灵体的事,还有她信的神的事。怎么了?”
“那天晚上,”尼克利小声说,“我无意中听到她说了一些可疑的话。她非常希望行程能继续下去,她太着急了,有点不对劲,就好像……我也不知道,光明女士,就好像我们正要掉进什么陷阱似的。”
“我觉得你怀疑错人了,尼克利。”莱丝说。
“也许吧,”他晃了晃脑袋,“可先前她有没有提醒您要小心?或是鼓励您继续前进?”
“她倒是鼓励我要小心地继续前进。”莱丝说,“就这一点而言,她与阿勒斯卡的女王、纳瓦妮王后乃至芬恩女王没有什么差别。她们都希望我们能成功。”
“可她们有事瞒着我们,还骗了我们。”尼克利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光明女士。不过,如果我摆出那个吃角族人对我们不怀好意的证据,您是不是就可以看清这里面有蹊跷了呢?”
“我想可以。”莱丝皱眉道。为什么尼克利会这么担心?然而……指环确实把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隐形灵体当成了劝莱丝继续前进的证据,而纳瓦妮也有一部分真相没有告诉莱丝——有一件事肯定是隐瞒了的,也许是其他事?
但这说不通。指环是和光辉骑士们站在一起的,他们也信任她。为什么纳瓦妮要让莱丝执行任务,却又想搞破坏?除非他们内部的分歧比表面上还大。
又或者……
她顿时心生怀疑。“谢谢你,尼克利,”她说,“提起这件事是明智的。”
“他们恐怕在把我们当傻瓜耍,光明女士。”尼克利小声说,“我不想被人操纵去干光辉骑士的活儿,也许我们该回头?”
“先把证据拿出来,”莱丝说,“暂时不要把你说给我的话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