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依恋(一)

昏黄的灯光把餐桌上本来就不诱人的饭菜照得更令人没有食欲,母亲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我的两侧像是有两座沉默的大山在对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就变成这样了。更多的时间里我充当着他们之间的传声筒,不,他们之间基本没有交流,我的存在只是让大家不那么尴尬而已。但关系到了某些地步,再怎么沉默也没人在乎尴尬与否。

从我离开家去远方的城市上大学开始,爸妈之间就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在逐渐冰封,“轻舟,锅里热了绿豆莲子羹,天热,洗好碗多盛点,别留了。”妈妈已经回了房间,爸爸在客厅打开了电视,不知道他喝没喝,但我也不必问他了。“大人之间的事跟你说不清!”尽管已经成年了,每次问起他们还是以这种理由搪塞我,起初我还暗暗鼓气,现在觉得真是这样,难得的是他们没有像曾经那样大吵起来,有时候不说话比什么都说出口好。

我大概是知道原因的。去年夏天我刚从高中毕业,大学考得不好不坏,算正常发挥,爸爸的生意从我高三起就遇到困难,只不过高考之后才告诉我。家里没钱了,学费可能都凑不够了。那个暑假很多同学都去毕业旅行,我却在一家不起眼的传媒公司室内室外跑,兼职做了一个更不起眼的小助理。过去十几年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都不错,突然尝到人生的一丝苦涩,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也没什么不能克服,因为本来就不是特别活泼的孩子,忍耐辛苦还可以,但要缓解爸妈关系,比自己打工挣钱赚学费还难。有一段时间他们吵架的内容无非就是母亲抱怨父亲为何不及早脱身,在赔钱的买卖里被别人坑得爬不起来,父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赌,钱是赚不完的,他自愿去试探了那个陷阱。

但他们之间变成这样的直接原因是范辰的出现,应该说是,他回来了。

范辰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按辈分我应该喊他叔叔,他却和我爸相差了八岁,我小时候见过他,只记得是个白白瘦瘦的哥哥,说话很温柔,再后来他就出国读书了,爷爷去世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去年。

那天父亲又出去借钱周转,直到晚上才喝得一身酒气回来,我们知道他又去找那些塑料一般的“老朋友”了。屋子外面停放了一辆别人的车,不一会儿,就有人扶着父亲进来,“前几天就回来了,今天在一个饭局遇到哥,本想过几天再与你们联系,没想到这么有缘。”虽然差不多十年过去了,他的眼眶还是深深的,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瘦了,母亲没有掩饰住吃惊的神态,请他进去的动作有些慌张。范辰回来了。我和他一起把醉醺醺的父亲扶到床上,因为母亲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我们一人扶着爸爸的一侧肩膀时,我不小心打到了他的手,从他进门以后我几乎没说一句话,反正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那个经常害羞偶尔耍小聪明的侄女吧,他应该也没有在意我。但是碰到了以后,他说:“轻舟,你跟小时候一样。”

这句话就像触发了一个机关,我感到脸上发烫,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热的,我也小声说了一句:“嗯,你也一样。”尽管不敢直接看他,但我还是觉得他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哥哥,比以前更高了,皮肤也稍微晒黑了一些,侧脸有好看的鼻梁,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下面一点,扶着父亲的手臂跟小时候父亲抱起我的手臂一样有力。也许让我最想念的,是他比我成熟却永远不像父亲那样的气息,明明那么多年未见,他却似乎没有太大改变。

“坐吧范辰,轻舟去给小叔倒点水。你哥真是麻烦你了,这段时间,我们不是那么好过。”母亲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们家却连招待客人的茶叶都没有了,只能喝白开水,听语气她之间就已经知道范辰要回国了。这是母亲极少的一次提到有关父亲的话,她说完以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讲了,直到我端着茶杯走出来,他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这么多年没回来,是我不对,哥遇到困难了我知道,我会尽力帮他,你们还是要像以前那样过。轻舟上大学了吧,以后学费我先给她交”,他又看着我,突然说:“轻舟瘦了很多。”本以为只是他们在谈话的我突然被提到,和范辰对视了一秒的目光又仓促地转向别的地方。

母亲低头不语,这大半年,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不是因为我们家物质上的匮乏,是她真的累了。家中的气氛随着吵吵闹闹到如同死寂而大起大落,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被父亲宠着,有什么事情都会一起商量,除了父亲生意失败前的那一次决定,他并没有告诉母亲。

“晴,我明天再来吧,不早了,你们先休息,明天我会再来的。”范辰起身前还是喝了一口茶杯里的水,虽然只待了一小会,他说的两次“会再过来”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我们都没聊他在国外的事情,现在大家都没有心情。我的心情却变好了,他一回来我就真的像多了一个哥哥,有人跟我一起分担家里的阴郁了,父亲的生意也有缓解的机会了,虽然不知道范辰现在是什么工作,他停在外面的车低调而沉稳,看上去却价格不低。他走出去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像个大人了。

“妈妈,你早点睡吧,我去给我爸端点水。”我们送范辰离开后回到屋里,母亲又坐到了沙发上,她把腿缩到座位上整个身躯蜷起来,看着我,突然头一低哭了:“轻舟,对不起,妈妈现在只是后悔……”后面的话就被哽咽声盖过,我赶紧坐到她身边轻抚着她的背,其实我知道她的感受……

在我小时候,我就曾经察觉过母亲对范辰的感情。她认识他比认识父亲还早,范辰是母亲大学同校的学弟,这些都是后来她告诉我的。在母亲还上学的时候,父亲已经工作,他通过范辰认识了这个冷冰冰却很好看的女孩,沈晴。那时的母亲一开始也只和父亲一样把范辰当做弟弟,只不过习惯把什么心事都告诉他,“我很依恋他”。如果不是后来她嫁给了父亲的事实,我真的会误会她跟范辰之间的关系,但是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他们从未有过哪怕一点点越界的行为,在一个家里相处得就像亲生姊妹一样坦然,有时候亲得连父亲也分不清到底谁之间有血缘关系。所以,那个时候母亲不仅有父亲宠着,还有“弟弟”宠着他。

如果,如果不是那一次黄昏时分。

母亲带着我在顶楼晾衣服,我的个子要拼命垫脚才能够得着低处的架子,所以在旁边跑来跑去,看天上异常绚丽的晚霞。那天黄昏的晚霞真的很美,太阳在看不见的地平线间下沉,把最后的色彩留给了天际厚重的云,我和母亲脸上都能反映出它们的色彩,“妈妈,天上好像油画!”小小的我还没见过一副真正的油画,一下子就把母亲逗笑了:“乖女儿,是油画像天上的云,不是天上的云像油画。”说完,她把床单取下来抖了抖,发现没完全干透,又把它重新挂上去。范辰笑着走了上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傻话,我大概又脸红了。他看着我垫脚也够不着衣杆的模样,突然屈膝弯腰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让我够到衣杆。他温柔地笑着:“小轻舟,这下够着了吧。”虽然平时我也和这个小叔叔打打闹闹,但突然被他抱起来,莫名其妙就害羞了。我的胳膊肉肉的,是个结实的小胖子。范辰很瘦,把我抱起来还转了几圈,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我知道那是妈妈洗过的衣服。如果我不是一个小孩,我在那一刻会特别想告诉他,我很依恋你,喜欢你。但我妈妈在。

母亲笑着说:“当心别把轻舟摔了。”范辰好像答非所问:“如果以后她更像你,就好了。”母亲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她的长裙默默地飘着,她的头发跟年轻好几岁的女孩一样浓密,可那时的我更像父亲,头发稀稀疏疏地留不长,不爱穿裙子,身上一点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如果非要找一点相似之处,就是不爱说话。

过了半分钟那么长,母亲才说:“范辰,你明年要毕业了,我和你哥上次跟你商量过送你出国,你的成绩能申请到很好的学校,考虑好了吗?”范辰慢慢放我下地,不再笑了:“可我不想走,跟你们一起不是挺好的吗?”母亲背过身去把别的衣服拉直,我却听到了范辰轻声的一句:“跟你一起不是挺好的吗……”虽然声音很小,母亲可能也听到了。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不愿意找女朋友,我们理解,你还年轻,读书又好,但你以后还是要独立成家的呀,你哥现在赚的钱不少,完全有能力供你出国,轻舟他爷爷这两年身体又差,长兄为父,你该听你哥的。”说完,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势了一点,又低声补了一句:“你放心吧,你哥照顾家庭照顾得很好,趁年轻多出去看看,家里没什么事让你顾虑的。”

范辰呆站了一会,他也把身子背过去,好像是看了看母亲的背影,又马上低头走下楼去了。瘦高的少年那种倔强的脚步,就像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一样,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而我,手臂上还有他刚刚抱我时的余温,哪怕作为一个小孩的我不该那么形容,那时父亲忙于事业很少有时间陪我,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这个我很想称为哥哥的小叔叔范辰陪我。他在家时会哄我睡觉,会给我讲故事,虽然我不爱说话,但他还是觉得我是最可爱的小孩,他是这么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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