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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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小龙哥,这,这里也太瘆人了吧!我们还是回去吧!”

“有什么瘆人的,胆小鬼,要回你回,我一定要拿到鸡蛋。”

月明星稀的夜晚,在一个全是残垣断壁的院落里,周围长满了一人高的巨菌草,两个少年正哆哆嗦嗦地拨开挡住视线的巨菌草,小心翼翼地向茅屋走去。

“放心好了,那座茅屋窗户下的小土坑里,一定有鸡蛋,我白天在那颗大树上掏鸟窝时,亲眼看到一只撂蛋鸡在那下蛋。”小龙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参天大树。

“不过,听说这里闹鬼啊!”说到“鬼”字,少年更加害怕了。

突然,不远处的茅屋里闪了一下黑影,吓得少年尿都快出来了。

“我,我说有鬼吧!你不信,我不,不要鸡蛋了。”说完,少年战战兢兢,一溜烟跑了。

此时,只有小龙一个人了,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茅屋,在月光下是那么的孤寂。他也害怕起来了,干脆不要鸡蛋算了,但又想起还在生病的奶奶和饥肠辘辘的妹妹,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向茅屋走去。

千辛万苦来到茅屋的窗户下,他也顾不得四下打量一番,直接伸手捡起了土炕里的鸡蛋,还真不少,足足五六颗。

“是谁在屋外?”刹那间,漆黑的屋里传来女人的阴寒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仿佛进入了地狱一般,小龙瞬间从喜悦变成了惊悚。只见屋里一个披散着白发,身穿红色喜袍的女人,用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看着他。那女人面如死灰,身体比木头还僵硬,月光照在她那慘白的脸上,活生生的女鬼啊!

啪,啪,啪,鸡蛋全掉在了地上,此时的小龙也面如死灰,看着那红袍女子。

“小孩,别害怕,我只害坏人,不害好人,多少年没人来过了,进来陪我聊会天吧!”红袍女子有气无力地说着,充满了心酸和忧愁。

看着掉在地上的鸡蛋,小龙瞬间从害怕变成了愤怒:“进去就进去,谁怕谁啊!大不了你掐死我,我也变成鬼,还不用愁着没吃的。”小龙在心里嘀咕着。然后,他便从只有两根木棒的窗户爬了进去。

屋里除了光秃秃的泥墙,什么摆设也没有。最奢侈的也就只有屋子中央的供桌了。供桌上面摆了几个烧香的罐子,里面的香灰早已变成了泥块,罐子后面靠墙也放着一件红色的喜袍,那红色的喜袍满是灰尘,如果不是斑斑血迹,看不出是红的,帽子上面还有一个指头大小的洞。

“你不用疑惑,这是我男人的血衣。”那女人忧伤地说。小龙从奶奶那里听过血衣的事,村里好像有四件血衣,其它的三件他是知道供在哪的,就只有一件不知道,原来是在这“鬼屋”。

“难怪村里人不让我们到这里来,说这里有女鬼,原来这里也是供血衣的地方。唉!那你又是谁,你男人又是谁,他长什么样啊?”小龙疑惑地问。

“我就是这屋的女主人,叫小兰。我男人吗!他是个善良又有学问的人,浓眉大眼,喜欢穿一身白色的中山装,骑着白马在河滩上奔跑。”她自豪地说着。

沉思了片刻后,她深情地看了看血衣,遥远的故事仿佛就在眼前,她哽咽地说起了她和她男人的往事:

我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我是从北边过来的。我的母亲是妓女,他们都是这样说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了,我母亲在生下我没几年就跳河死了,我和父亲一起生活。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家都吃不饱穿不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谁家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就会有人抢,饿慌了还会抢别人家的粮食吃。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读过点书,人老实善良,在那个年代,老实善良的人只有饿死的份。我们在村里处处受排挤,遭压迫,父亲为了我,忍气吞声地苟活着。

等我稍微懂事点,他们就开始骂我:婊子生的。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我的母亲是妓女。后来,日本人来了,更不太平,家里实在没法呆了,我父亲便带着我去了南边。

路上虽然辛苦,但很充实。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了这里,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打到这里。我们在一个袁姓大户人家乞讨时,刚好他们家缺个渡船的人,他们看我父亲人老实又有把力气,就留在这里给他们渡船。

他们给我们在小河边找了个茅屋,我们就在那安了家。这个地方土地很松软,河水清澈见底,水下面全是软软的沙子,和我们那混沌沌的河水真是不一样。这里没有山,一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麦地,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这里。我的父亲是个勤劳的人,没事的时候就在河滩边开垦荒地,种上这里的人们常种的花生大豆玉米,生活还算安稳。

这里过河是要收费的,还有讲究。袁姓海字辈的不收一分钱,外姓的要收,袁姓河字辈的要收,而且是加倍得收。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父亲每次送人过河都要问一下名字,慢慢地时间久了,熟悉了,就没再问过。这个渡口生意很好,每天都有很多人过河,他们赶集,进城都要从这过。

为什么河字辈的袁姓要多收,我也是听,我父亲从渡河人那里听来的。这个村叫袁家庄,有两个门辈的人生活在这里,这两个门辈的人祖上还是亲兄弟,但到了下面就越来越不和,到了这一辈,更加苦大仇深。他们也没祖谱,你辈字起河,我就起海,你起银,我就起金,搞到最后谁也不敢先起辈字了,不管爷辈,孙辈,现在都是“河”和“海”。

我们撑船的东家有兄弟四人,老大和老二年轻的时候出去做买卖,挣了一些钱回来,置办了些家产,也包括这个渡口。河字辈的人看到海字辈的不但占有渡口,还要多收他们的钱,那是一个气呀!但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兄弟中的老三当过军阀团长,散伙时搞了不少枪支弹药回来,每次出门都是双盒子插腰。

我十六岁那年,日本人也打到这里来了,但是只进了县城,没到乡下来。因为日本人进了县城,城里的学生就都回来了,也包括他。

那年夏天,比往年都要热,我经常去河里玩耍,一个黄昏,夕阳照在清凉的河面,如同撒了金子一般。

我和小梅在河边捡贝壳,身后传来了讨厌的声音。“小兰,晚上有戏看,我们一起去看戏好吗?”说话的是袁河厌,讨厌的厌。这个很讨厌的人上我家提过几次亲,都被我和父亲拒绝了,他是个不靠谱的色狼,一张脸猥琐得谁看谁想吐。

“不去。”我恶狠狠地说着。

“为什么不去,我又不是和你提亲,只是看个戏而已。”

“不去就是不去,没有为什么。”

“看不起人是吧!要不是你爸给海家老大渡船,我早就把你们赶走了,今天你不去也得去。”说着便拉扯起来,衣服差点都给拉掉了,他看着我雪白脖子下直挺挺的胸脯,越拉越得劲了。小梅用力地推搡着袁河厌,也于事无补,我害怕极了,心里充满了绝望。

“住手!”不远处的大白马上一身白色中山装的年轻人大喊着,他快马加鞭地向这边赶来。我仿佛看到了一束光,心中的白马王子就这样出现了。

“驭,驭,袁河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连我家渡船的都敢欺负,你不想活了吗?”说着拿起马鞭抽打袁河厌,袁河厌也只能干瞪眼。被抽了一鞭后,他无奈地灰溜溜跑了,并放下狠话:一定会让他好看的。

“小兰,你没事吧?不要害怕,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就和我说。”白马上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义凛然地说着,我当时心扑腾扑腾得跳,没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书生气,还有一股匪气。

他怎么知道我叫小兰的,正在诧异时,只见他挥起马鞭,潇洒地离去,沙地上留下一排排的马蹄印。他骑白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昏中,少女心中未开的花蕾,为他而淀放。

后来,小梅告诉我,他就是东家老四,叫袁海阔,从小就在城里读书,喜欢骑白马,家里给他喂养了一头,这片地方骑白马也就只有他一人。

这次之后,他骑着大白马,英俊伟岸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坎。无数次夜深人静,我梦见和他相拥在一起,骑着大白马,奔驰在看不到尽头的河滩上。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每每想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出现在我眼前,并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问东问西,我总是羞涩地回答着。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叫“小兰”的,他告诉我,他去年冬天就见到过我,那时我穿着一身红色的大棉袄,在白芒芒的雪地上很是楚楚动人,就像雪地上盛开的一朵红色兰花,在城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美丽的姑娘。后来,从哥哥那得知我是他们家船夫的女儿,叫小兰。

转眼,快入冬了,河里的水也越涨越高,平时很快能渡过去的河,现在要好一会儿。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父亲咳着不停,我很是担心,就主动去渡口帮他渡船。踩着枯萎的野草,我很快就来到了渡口。此时,渡口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在船上看着大雾缭绕的河水发呆。

“小兰,是你啊!你父亲怎么没来?”我心心念念的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还是一身白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头发眉毛被雾霾染得湿漉漉的。

“他不舒服,我来替他一下,你要出门吗?。”我娇羞地问着。

“是的,听说城里的鬼子走了,去进城看看。”

“那你要当心点,听说鬼子杀人不眨眼。”他听后嘴角扬起微微的笑容,两个小酒窝甜得让人心里发酥。

“没事的,鬼子再凶,早晚也要被赶出去的,我们堂堂大中华不会任由鬼子糟践地。”他昂首挺胸地说着,感觉就像一名勇敢的斗士。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亲切地问我:“小兰,你认识字吗?”

“认识一些,是父亲教我的。”我放缓了拉绳索的速度。

“伊!你读了那么多书,肯定很有学问吧!不知道将来你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就想多学知识,去帮助更多像你一样苦难的人。”说着,他忧愁地叹了口气。

看着他忧愁的样子,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便用力地拉起了绳索,慢慢地船驶进了大雾缭绕的河中。

“小,小兰,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我拉着冰凉的绳索,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什么?”,我放下手中的绳索吃惊得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我猝不及防,就像是吃了糖感觉不到甜一样,红彤彤的脸庞上全是雾珠,也有可能是惊出的汗珠。我紧张地说不出半个字来,无处安放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你不用急着回答,如果你愿意,春节我回来时,你就穿着大红袄在这等我,我过完年就去你家提亲,本来我是不打算这么早成家的,自从见到你后,我就改变了想法,我被你美丽的容貌和善良的心所征服。”他富有诗意的情话,我听得是迷迷糊糊,都怪我就知道害羞,没有记清楚他温馨的告白。

他深情地看着我羞红了的脸颊,伸出手要拉我紧握着的小手,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去,其实我也想被他那温暖的大手握住的,我直到现在都懊悔不已。他看出了我的拘谨,也就无趣地把手缩了回去。

“小兰,我们就这样说好了啊!别忘了啊!你愿意的话,我一定会娶你的。”我面红耳赤地点了一下头。甜蜜的时刻总是很短暂,没多会,他就消失在芒芒的雾霾里。

盼望着,盼望着,老天终于下雪了,没有一个冬天像今年这样盼望着下雪。下吧!下吧!下的越大越好,下的越大就意味着离他回来的日子越近。每天我都穿着大红棉袄,在渡口等他。父亲也知道我的小心思,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看着我笑。

在临近春节还有几天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还是那身白色的中山装,手里提着方方正正的箱子。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他,我赶忙跑上船,使劲地拉着绳索向对岸划去。

对岸熙熙攘攘,有很多人,但我只看到了他,仿佛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一般。其它人陆陆续续地上了船,他最后一个上的。

“你回来了啊!”我用氤氲的眼睛看着他。

“嗯,我回来了,小兰,你还好吗?”他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我害羞得真想一头扎进河里。

他看到我一身的大红袄,便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没有回避,无数次地练习改掉了我那不自觉缩回去的毛病。

那个年过的很长很长,我每天都在等待中渡过,穿着大红棉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炊烟袅袅的村庄。我很是担心,怕他哥哥嫌弃我是外地人不同意。他哥哥刚开始是不同意的,最后实在是扭不过他,便答应了。

大年初六那天,他果然没有食言,穿着大红袍,骑着大白马来我家提亲了,我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当然是满心欢喜同意了。

经过一根仙的推算,我们结婚的日子定在了开春三月初三。

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们骑着大白马奔跑在无尽的河滩上,妙龄少女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一起去打野鸡,雪地里追逐野兔,他家的那条大黄狗还真是厉害,只要有野兔出现,都逃不出他的魔爪。玩累了,我们就坐在没有雪的枯草上歇息,他给我讲着他在城里的故事,他告诉我,我们的国家很快就会变天的,人民当家做主的日子就要来了,我听了,也只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三月初三很快就到来了。那天村里锣鼓喧天,张灯结彩。我穿着他送我的大红袍,坐在梦寐以求的花轿里,他也身穿大红袍,骑着大白马在我的花轿旁边,我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去看我心爱的人。那个时候,我的整颗心都是属于他的了,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的,只有他才是真实的。

他们家院子很大,里面摆了十几桌酒席,外面也有不少,我和他的家在院子旁边,就是这个地方。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在这也没有一个亲人,也就不管那么多规矩,他把我父亲也接来了,我从没见到他像今天这么高兴。

月亮很大很圆,夜渐渐深了。我坐在红彤彤的婚房里,焦急又害怕地等待着他。

夜已过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心更加焦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打枪的声音,乱纷纷的暄闹声戛然而止,然后就是哭爹喊娘的哀嚎声。怎么回事,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掀开盖头,毫无知觉地跑到院子里。

那一幕我做鬼也忘不了,我的男人和他的三个哥哥圆睁着双眼,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大红袍给染得更加鲜红了。院子里有二十多号人,个个手里拿着长枪,带头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他双手拿着盒子枪,大声地说着:“我们土匪也是受人办事,只杀当家的,其它的一概不杀,你们也不用害怕,还有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个地方谁是老大,谁说的算,我早就看那袁家兄弟不顺眼了,霸占渡口收钱,告诉你们,那渡口以后就是袁河天的了。”说完,他看了看袁河厌旁边的人。

其它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他哥哥的几个儿子在那恶狠狠地咒骂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土匪头子便带着他的兄弟们走了,后面还跟着一些袁河天门辈的人。

他们走后,院子里哭声咒骂声连成一片。我被父亲搀扶着来到他的身边,我趴在他冰冷的怀里,手轻轻地扶摸着他的脸颊,冰凉凉的血液沾满了我的脸庞,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没有想象的那么伤心,因为我知道,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几天后,我男人和他的哥哥们被草草的下葬了。他哥哥们临死时给枪子打了窟窿的血衣,被他们的儿子拿回家供在了桌上,他们要让子子孙孙都记住这段血海深仇,我男人因为没有子嗣,也就有我供着。

说完,她欣慰地看向他男人的血衣。

“好了,太晚了,你回去吧!过几天还可以来捡鸡蛋,那撂蛋鸡这段时间常在这里下蛋。”说完,她走到血衣面前,轻轻地扶摸了一下。

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小龙慢慢地爬出窗户,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都是小兰的身影。

天一亮,他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的奶奶。

“噢,你看见她了?”奶奶一点也不惊讶。

“是的,我看见她了,奶奶,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我就是那个一起捡贝壳的小梅,她是个苦命的人啊!”奶奶哽咽地说着。

“她还活着吗?”小龙疑惑地问着奶奶。

“在她男人被杀不久,她就死了,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唉!都怪那个杀千刀的袁河天,趁她男人家办喜事无人防备时,勾结对岸刁大寨的土匪,杀了她男人和哥哥们。”奶奶又气又难过。

从那以后,他就没去过那间供奉血衣的鬼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就是袁河厌的后代,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爷爷袁河厌和袁河天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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