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说过一句话:“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便已经是“礼崩乐坏、纲纪不存”的衰世了。但这个有限度的衰世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晋楚争霸进行到中场的时候,天下的权柄便早已落入大夫之手,进入了一个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时代。晋楚弭兵之后,纲纪的崩坏更是像癌细胞一样不断地向下蔓延,把天下士庶都卷入了这个漩涡。这种乱象在鲁国的表现是“陪臣执国命”,有南蒯和阳虎的反叛,而在晋国,则表现为“政由家门”,由范、中行、智、赵、韩、魏六卿把持国家的内外政策——这也是晋国所有的乱象,诸如公室昏聩、霸业衰退、中产危机等一系列问题的根源所在。
所幸的是,六卿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又被分化成了不同的派系。我们知道,在晋悼公时期,内阁的席位由七个家族把持,而这七个家族又分成了三个派系。其中范氏、中行氏和智氏组成的旧卿集团牢牢掌控了政权;韩氏和赵氏抱团取暖,紧随其后;而栾氏和魏氏则属于被排挤的对象,两家同病相怜也结成了一个同盟。栾氏从曲沃起兵时,范氏同时挟持了晋平公与魏舒,使得战争刚刚开始就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但也无形中也加剧了与魏氏之间的关系隔阂,使得其从心理上更加倾向于以韩、赵为首的新贵集团。因此到栾氏灭族后,剩余的六卿实际上就形成了互不相容的两个集团。这两派之间互相争斗、互相制衡,在内外政策上互相掣肘,使得国家政令无法统一,内外政策处处受限,自然也就使得晋国的霸业无力维持。
六卿之间虽然争斗不休,但是在对待公室的态度上,却出奇的一致,他们合力对公室的土地进行巧取豪夺,进一步削弱公室及其支持者的财力以充实自身的资本。六卿之间既互相制衡,又互有合作的关系,就构成了栾氏灭族后的五十年里,晋国内部政治的主要基调。
韩起巧取州县
晋平公时期的晋国,虽然“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国君被卿大夫们撇在了一边只能“以乐慆忧”,显现出了一副混乱不堪的末世景象,但军政一体的政治机器依然在正常运行,作为军政首脑的中军将,依然能够发挥极大的影响力。而素有“懦弱正卿”之名的韩起,在这场瓜分公室的狂潮中,则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韩起是在晋平公十八年(540BC)接替赵武担任中军将的,他虽比赵武年长,但他的身体却要比赵武好很多。接替正卿职位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多岁,即便如此,他仍然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二十六年的时间,而这二十六年,正是六卿掀起瓜分公室狂潮的关键时期。
在当时,六卿瓜分的对象,主要是栾氏、以及受栾氏乱牵连被诛的大夫身后所留下的无主地。这些土地虽然在士匄和赵武执政时期也被分割了不少,但由于竞争太过激烈,关键的几块肥肉仍然悬而未决——其中争夺最为激烈的,当非州县莫属。
州县地处晋国南阳地带,原本是温县属地,在晋惠公时期,郤称将温县一分为二才有了州县。州县设立后几经周转,到平公时期成为栾豹的封邑。栾氏被灭族后,范氏、赵氏、韩氏都盯上了这块丰腴的土地。
首先是赵武提出了州县的主权要求,他声称温县是赵氏的封地,而州县原本属于温县,因此自己收回州县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但范匄和韩起很快就打破了赵武的企图,毕竟温县分割已经过去一百年了,赵氏受封的时候,就已经是分割了州县之后的温县了,因此不存在物归原主这么一说。自州县设立行政区后,已经是三易其主,你早不主张,这个时候再主张已经无效了。况且说,晋国将县一分为二的情况很多,若是都按照划分前的状况去争夺,岂不是乱了套了?
赵武看到两家反对的如此激烈,也不敢再坚持,只好放弃了州县,这下轮到韩起和士匄白眼了:“我们不能只是口头上喊口号要公平正义,背地里却给自己捞好处。”于是两个人也都放弃了。至于晋平公,在六卿面前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其他家族更是不敢觊觎大族看重的东西,于是州县的归属就被搁置了起来。
但三家都没有放弃对州县的觊觎之心,到赵武执政的时候,赵获认为时机已到,希望能够夺取州县,却不料遭到了赵武的训斥:“韩、范两家的话是合于道义的,违背道义必然会引来祸患。我连自己的封邑都无法治理,何必要拿来州县为自己引来祸患呢?从今往后,有再敢提及州县的一定处死。”
话虽如此说,但赵武不可能不动心,只不过觊觎州县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他执政的时间又短,没有机会去夺取,但这对韩起来说却不是问题。韩起在执政之后,立刻就开始重新谋划夺取州县的事了。平公十九年,也就是他担任执政的第二年,郑简公到晋国访问,其间担任相礼的公孙段赞礼很是到位,得到晋人的嘉许,晋平公于是将策书授给公孙段,并说道:“当年你的父亲子丰对晋国有过功劳,至今我都不敢忘记,现在就将州县赐给你,以报答你们过去的功劳。”
这些还都是表面文章,当年丰氏曾受韩氏保护,因而与韩起关系甚密。丰段在接到策书的时候,他很清楚韩起这么做的目的,只不过是让他暂时保管州县。因此当丰段去世后,其后继者丰施就很是知趣地委托子产将州县归还给韩起。子产的话说的很委婉:“过去贵君认为公孙段能够承担大事,因而赐给他州地的土田,可惜他福薄无福消受,不能永享有这份殊荣。他的儿子不敢占有,但也不敢就这样推脱了贵国君主的赏赐,只能私下送给您。”
丰段的去世距离赏赐州县仅仅过去了四年,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没办法把事情掩盖过去,因此韩起有些不知所措,便想推辞不受。子产很是隐晦地劝道:“这毕竟是大国的土地,郑国丰氏小国小家哪里敢长期专享?您若健在的时候,其他人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可您要不在了呢?万一有人拿边界问题说事,州县归属失去您的控制不说,还得连累我们郑国和丰氏受到讨伐,后果可是难以想象的。倒不如趁您大权在握的时候,把这件事扛起来,大家各求所安,以免夜长梦多。”
子产的话句句都戳在韩起的心窝里,让他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毕竟年岁不饶人,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事情若真要到了子产所说的那种地步,自己的对手讨伐郑国倒是小事,若是连带自己的家族也一并清算,那也未免太过惊悚了。细思至此,韩起只好硬着头皮把州县收了回来,并告诉了平公,也好履行一个正式的手续。
但也是做贼心虚,事情过后,韩起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总觉得其他家族有可能会借题发挥,于是就拿州县跟宋国大夫乐大心的原县做了个交换,才算是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