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30

“老板,家里的院子里堆满了塑料废品,现在卖什么价了?” 刘小兰推着三轮车走进一家废品回收站,车上装满了废铁。

老板从一堆待处理的塑料废品堆里抬起头来,在耀眼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笑。他的额头以上的脑门凸了顶,在下午火辣辣的太阳光下发着油光。他只穿着一条灰色的西裤,光着水汗淋淋的上半身,背部佝偻着像一个老铁锅。他一边从堆积如山的废品堆里走出来,一边拿手在西裤上擦了又擦,待他走近时,刘小兰一眼就看到他的手还是脏兮兮的,西裤也脏,赤裸的上半身更脏,到处是黑色的污垢。

“老板辛苦了,这么大的太阳还干活。” 刘小兰看到废品站老板的样子,顿时升起一股怜惜,她反而不觉得自己辛苦,为老板感到辛苦。

这个六十来岁的老男人说起话来声音却特别的洪亮,一点也不像是这具矮小又佝偻的身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呦!这点太阳算啥,咱打雷下雨也要干。” 他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声音比说话声还要响亮。

额头上的汗有一溜径直流到了刘小兰的左眼里,眼球顿时感到一阵酸涩。她揉了揉眼睛,在额头上摸了一把汗,她跟着老板笑起来。

“老板,那废铁现在卖什么价?” 刘小兰一边将绑绳解开,一边问。

“一毛五,降了点,现在很多废品都在降,你瞧瞧,我这不赶着时间处理了这一堆,怕再降下去得亏本了。” 老板说得很无奈,这一堆废品卖掉了也只能保本,白费了这么多力气。他又用手指了指他的破院子,用更沮丧的口气说,“你瞧,不卖也不行,堆不下了,不然还租个院子去?”

刘小兰这一路已经问了两三个废品站,都是这个价,她也就决定不再比下去了。降了她也得卖,自己家里也堆满了废品。

老板爽朗的笑声来到了她的耳边,他把磅秤放在刘小兰的三轮车旁,在称上放了块板子,他问刘小兰,“妹子,你带笔带纸没有,不然我进屋去拿。”

“都有呢,计算器也有。”刘小兰一面说,一面已将绑绳放好,从帆布袋里拿出纸笔来。

“妹子,来,先记住这个板子的重量数再称。” 老板说话时,刘小兰已在本子上写好了板子的重量。

待车上所有的废铁都码放在磅称上时,刘小兰又折回到车头位置,从挂着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小计算器。她在老板面前熟练地算起来,边按计算器边念,一共87.64公斤,一毛五一斤,87.64乘以2再乘以0.15等于26.292。

“老板,一共26.292,您给26元就行了。” 刘小兰将纸和笔还有计算器都放回到帆布包里。她想起了板子重量没减,笑了笑,忙说,“呦,忘了除板子,老板,您算算是不是?”

老板伸出右手忙摆了摆,大声笑说:“算了,不除了,你不也少了几毛钱,就26了,亏不了几个钱。”他找了一根烂布条摊在地上,将废铁一块块的搁在上面开始捆绑。他望着刘小兰笑了笑,咧开了嘴,露出一大排黑牙,他说,“今天把塑胶清了,明天就得清了这些铁。”

刘小兰直望着他黑黝黝的背脊,皮肉松松垮垮耸拉着,光看着这背影比她爸还老。额前那一大块秃处已透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有一溜溜顺着额头掉落下来,落在了那堆废铁上。

不过两分钟的时间,老板已将磅秤上的一堆废铁用布条捆成了两捆。他拱着背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从西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他将食指和拇指在嘴里舔了舔,从布袋里先是抽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刘小兰,他又舔了舔手指,又抽出一张五元,再又抽出一张一元的递过去。

他把布袋口扎紧时,刘小兰手里捏着这二十六元钱,想了想,问,“老板,现在塑料什么价?我家里的院子里尽堆着这个了,去年卖两毛时没卖,想再涨点了卖,没想一直降,院子里越堆越多,满院子都是了。” 刘小兰一想到满院子的塑料她就愁,弄得她没办法存这些好卖的废品了,行情不好也得跟着卖。

“唉!这个老不好卖了,卖一毛还得数量多,你看,我这一大堆卖完,怕是也只卖得千来块。” 老板无奈的笑,他拍掉手上的锈渣,望了刘小兰一眼,用比较低沉的声音轻轻说,“妹子,赚几个钱不容易,你要卖,明天拿这里来,跟着我的一起收走,我卖一毛,也给你一毛。早点卖,塑料不好卖,怕是还会降。”

老板的这番话说到了刘小兰的心里,这也正是他愁的事。她等了一年了,一直降,早知道卖两毛时就卖了。可现在一毛还得卖,不然没法堆放其它值钱的废料了。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唉!没法呢!我卖,不卖也得卖。”

“老板,那真得谢谢您了。” 刘小兰看着老板和气的样子,内心里升起一种温暖,像寒冬腊月里的一盆火,温热了她的心窝。她感谢老板和她无亲无故却如此热心帮助。

尽管戴着宽边的黑色太阳帽,室外的高温还是灼得刘小兰满脸通红,她那含着笑的大眼睛此刻闪着光芒,她朝着四周望了望,只有角落里那颗老樟树在树下投下一片阴凉。一只麻灰色的流浪猫从侧面那堆废品里钻出来,弄得废料四散滚动,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它抬着头,眼睛朝着刘小兰眨了一下,纵身一跃,跳上刘小兰的三轮车,又伸直了前腿,发出几声叫,又再度一跃,就跳到了门口,慢悠悠地摇着尾巴走了出去。

刘小兰推着她的三轮车掉了个头,再次转过头来向老板表达她的谢意,“老板,那明天一早我就送到这里来,真的麻烦您了。多谢您帮忙,您先忙,我就先走了。”

老板面朝着刘小兰,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的擦了一把脸,胸口处的热汗一条条往下流,他又扯下毛巾在胸前背后都擦了一遍。他就那么站在刺眼的日光下,眯着眼睛,带着热忱的笑意,忙摆手说,“妹子,你客气了,慢走啊!”

刘小兰就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踩着她的三轮车出了废品站。这些天,让她一直记挂在心的不只是家里的那堆废品,还有那天大哥找她的事。那通电话过后,大哥也没再找她。整个下午,刘小兰心神不宁的骑着破旧的三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想着哥哥的事,她的心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钱,放在家里的银行卡除了侄女上学时会有些支出,其它的支出,都是她自己靠拾荒供着。帮还是不帮?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不喜欢陈玉芝,想着她,刘小兰就升不起一丝好感。可一想到她大哥,她的心又软了下来。这是大哥在求她,不是陈玉芝求她。

思索很久,刘小兰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谁呢?” 电话一接通,梁翠芝高分贝的声音隔着话筒传了出来。

刘小兰听着她的声音就仿佛看到了她高昂的神情,她用比梁翠芝小很多的声音回道:“翠芝,是我,小兰呢!” 刘小兰咬了咬牙,用她少用的客套话,问,“好久没联系了,你和老王还好吗?”

“呀!是小兰啊!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个电话来了。” 梁翠芝的说话声又大又尖细。

刘小兰想压低梁翠芝刺耳的尖细嗓门,用更低沉又轻柔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问候一下你们。”

梁翠芝接着就在电话里一阵笑,说话声都显得那么快活,“我们都挺好,咱老王现在还当科长了呢!”

刘小兰仿佛看见了梁翠芝站在她的面前,神情飞扬。

“小兰,你呢,你还好吗?还有浩浩……”梁翠芝问这话时,合时宜地降低了语调。

沉默了一会儿,刘小兰用低沉的声音只说了句,“我还好。” 就把关于她儿子的话题绕过去了。

“翠芝,我……我…” 刘小兰的舌头像打了结,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她从来没有求过人,更何况是她以前不大瞧得起的人。

刘小兰欲言又止,梁翠芝听着便爽朗的笑了起来,忙直说,“小兰,吞吞吐吐的干嘛呢?你要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交情,别把我们当外人。”

梁翠芝这样一说,刘小兰的心里便少了些顾虑,正准备说这件让她难于启齿的事情,电话那头梁翠芝又抢先说话了。

只听得她在电话那头,十分得意的说起来,“小兰,我总想着从前跟着你出街,吃的喝的都是蹭着你的,你也不似别个和我斤斤计较。现在,我们老王当科长了,我也不用处处求人了。”

刘小兰想起了曾经的生活,过去真似梦一场,变得越来越模糊。曾经,别人求她,没想今天,她又去求别人了。刘小兰的心里感到苦涩,她的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刘小兰还没有把话说出来,梁翠芝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她在电话里紧接着用很欢快的声音说,“小兰,我在美容院做护理呢!要不我们约个时间喝喝茶,吃吃饭?” 刘小兰没有回答,她忙又说,“我请你吃饭,吃了饭带你也来洗脸。这两年,我都变懒了,洗脸都赖着这里的人帮我洗了。不过,还真是皮肤好了不少呢!家里还有好些别人送的面膜,护肤品,你来了我送些给你。现在拿着美容院的卡,尽到美容院来了,东西堆在家里没人用。正好,我也寄几套给你吧!你把地址给我。”

“不用了,我用不上。” 刘小兰打断了梁翠芝的话,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这个施舍。

刘小兰在电话里听到美容院的人对梁翠芝说,“梁姐,您感觉怎么样?” 梁翠芝忙说,“还行,就这么按。”

梁翠芝回完话,又热情地对刘小兰说,“小兰,你别跟我客气,把地址给我,我还寄点其它的特产给你。”

“翠芝,真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也不大用这些了。” 刘小兰再次拒绝这份人情。

电话那头梁翠芝仍然依依不饶,“小兰,以前我不也不和你客气?家里的东西多了,我一时半会儿用不完,放在那里,老王总会唠嗑我一阵,总怨责我占便宜,乱收人家的东西,我听着都听腻了。” 梁翠芝说得反而有点像请求小兰帮忙的意思。她变了一种腔调,用尖细的嗓门又说,“小兰,这女人啊!还得好好养养,以前我不觉得。可自从我上了美容院之后,老王的同事们都夸我越来越年轻了呢!”

“翠芝,真不用了。”刘小兰摸着自己的脸,再三推辞,梁翠芝才罢休。这些东西早于她无半点意义,也再无半点吸引力。

“翠芝,你先忙,下次再聊,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和老王,我先挂了。” 刘小兰不想再听梁翠芝说这些她丝毫不感兴趣的事,匆匆挂了电话。

刚挂掉电话,刘小兰才想起了她还没有把正事说出来。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这辆破旧的三轮车,还有脚上这双灰仆仆的老布鞋,她就没有勇气再拨通这个电话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这么成了一个真正的拾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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