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感谢一个人。
那年盛夏,父亲的公司面临破产危机,城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了。我跟随父母开车回乡下老家,车内闷热得与世隔绝,我心里的烦躁随着气温的升高而增加到了极点。
“什么时候才能到?快热死了!”
我极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十三四岁的我确实有些气盛。父亲默不作声,往窗外弹了弹烟灰,母亲只是瞥了一眼,默默摇下了车窗,窗外的风也有些燥热,却让我心情舒缓了些。
车行驶在黄泥巴路上,依旧颠簸。我生着闷气望着路边绿油油的稻田,蝉鸣萦绕在耳边,让我有了一些困意,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索性就睡着了。
颠簸了许久,到了。见到爷爷奶奶那一刻我还是高兴的,气也消了。
爷爷拿着老烟杆一言不发,脸色深沉,挥了挥手示意父亲过去,奶奶捏了捏我的脸把我搂紧了屋。
“两年没见了,长这么漂亮了。”
奶奶握着我的手,再次捏了捏我的脸蛋。我权当是她老人家为了逗我开心的言语罢了。
乡下度过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开始郁郁寡欢,吃过晚饭,我坐在家门口乘凉,乡下的天空比城里清澈得多,天空是一片浓郁的幽蓝,我拿着蒲扇发呆。
蚊虫的叮咬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懊恼地啪叽一声拍下去,裸露出来的皮肤被咬了好几个大包,我无可奈何地拿蒲扇朝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怒火。没有空调,只有蚊子,没有电脑没有游戏机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破日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整天除了睡觉吃饭,偶尔也去外面转转,更多的是抱着手机把自己封闭起来,我无法接受父亲破产的事实,更无法适应乡下的生活。
“别整天在家里闷着了,下午跟奶奶去葵花地里帮帮忙。”
一听这话无疑是勾起了我的怒火,我啪嗒扔掉了筷子,躲回了屋里。
一想到从前的好日子都离我远去,曾经的优渥生活都烟消云散,我的心情低落到谷底,我埋怨这些为什么都要让我承担?
生了一下午的闷气,终究还是决定出去转转,手机玩腻了也实属憋得慌。我一个人在乡间小路溜达,虽然两年没回来了,但一切基本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我们村里大部分人是种田的,只有爷爷奶奶家养了一亩向日葵,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里这一抹金辉显得格外耀眼,可惜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这花,没了新意。已经走得太远了,我打算折路重返,却被远处一小片金色吸引住了。
我站在不远处的绿荫下,葵花地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小男孩弯着腰给土地施肥,背对我,他站在葵花的阴影之下。灰色的短袖衬衫沾染了些脏东西,黑色的运动鞋也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他令我充满了鄙夷。
他站直身板擦了擦汗,转头发现了躲在树下偷看的我,一脸好奇。我更加看清了他有些凌乱的发型,显得有几分尴尬。
他向我走近,我以为我那充满恶意的眼神被他捕捉到了,他会走过来跟我“理论”一番,于是我窘迫地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不该逃跑。
他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容纯净,声音清澈带着稚嫩。
“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他挠了挠头,表现得比我还羞涩。
我说话开始结巴,开始变得紧张,也开始胡言乱语。
“啊......我刚回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眯着眼笑。
“我干完活儿了,去我家里喝杯水吧。”
“那......那也行......”
走了十几分钟的路才到了他家,一间老旧的土坯房,家里没有任何电器,是俗称的家徒四壁,在乡下也显得格外贫穷......我的脸色有些难看,看着他乐呵呵的模样我实在是不忍心嫌弃。
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了话题。
“怎么没看见你父母呢?”
他倒了杯水递给我,坐在长板凳上,自己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我没见过我妈,从小跟着我爸爸长大,他现在在镇上干活儿。”
我不敢置信,挑了挑眉。
“那平时就你一个人吗?”
他又是一副傻笑的表情。
“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现在还早。”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着已经落山的夕阳,我准备回家了。
“我得回家了,等会儿父母该到处找了。”
他拉住我的胳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我。
“我们能做朋友吗?”
做朋友还需要询问吗?我被他逗乐了,点了点头。
日子还是那么无趣,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手机,每天都因为没有空调而热得莫名烦躁,在网络还并不算发达的时代,手机也终究会腻,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位新朋友。
见到了他我怯懦的不敢上前打招呼,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或许做朋友人家也只是随口一说呢?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先露面时,他眼尖地发现了我。
“你怎么又站在这儿?”
我尴尬地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
“太热了,所以就站这儿了。”
他并没有怀疑,还是那张如沐春风般和煦清爽的笑颜。
“天气这么热,我带你去玩儿水吧。”
以前想玩儿水都是去正规游泳池,正是因为没有尝试过,新鲜感促使我没有拒绝。
草地上有几头黄牛在吃草,我就光着双脚荡着溪水,冰冷的溪水令我一下子放松起来,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
“我还从来没有在溪水里泡过脚!”
他整个人都浸泡在溪水里,等着眼睛问我。
“那你平时都去哪儿?”
“游泳池啊。”
“我没去过游泳池,感觉好高级的地方。”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也没有接话了。他在溪水里游来游去,我就坐在岸边静静看着,等他游过来时我恶趣味地用脚荡水在他脸上,他抹了把脸呸了几下,逗得我哈哈大笑。还没高兴完,他往我身上洒了几捧水,我尖叫出声,用手臂擦了擦眼睛。
“你干嘛啊!”
他从溪水里站起来,把自己的衣服递在我面前。
“拿我的衣服擦吧,今早刚换的,不脏。”
他这番话我愣住了,有些难为情,过了半晌才记得说声谢谢。
之后他带我去山上摘果子,我靠着树,看他蹭蹭往上爬,不一会儿就摘了好几个橘子。
“尝尝吧。”
我剥开皮,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酸得我眼睛直眯,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
他被我的表情逗乐了,偷笑了一声,把自己手里那个橘子递给了我。
“你不会挑。”
我没有跟他耍嘴皮子功夫,默默尝了尝,确实比我的甜很多。
我和他又回到了小溪边,我们俩泡着脚躺在草地上。夏日炎炎,金灿灿的阳光令我睁不开眼,我伸手挡了挡,暖洋洋的不禁让我有了些睡意,竟就这样睡着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去找他,他就在葵花地里辛勤劳作,我就躲在大树下看小说,他时不时会过来逗我开心,等他忙完了又带我去玩儿各种好玩儿的。
他带我去捉过山鸡,带我去摘过桑葚,也带我吃过“野炊”,这些时光都是我在老家为数不多的快乐。
这一天我照例来找他,在葵花地里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他家里的大门紧锁,我坐在门槛上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人,我放弃了,心情像泄了气的皮球,总觉得空落落的。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才听我爷爷奶奶讲他父亲出事了,听说是在工地被钢筋刺穿了大腿,在镇上医院躺了几天交不起手术费,又被送回来了。
我躲在他家门口,心里五味杂陈,他父亲躺在床上,床边挂着几个吊瓶,他坐在他父亲的床边,显得弱小无助。我不敢进去安慰,就一直这么站着,直到他出来才看见了我。
看到我,他似乎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你爸爸没事了吧?”
他咬着牙,眼里没了往日的神采。
“凑不齐手术费,只能这样了......”
他的眼眶又红了,倔强地抹了把泪,对着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撑了没几天,他父亲还是走了在医疗技术已经普及的年代,我头一次知道这么小的伤口也能要了人命,那是打心底的悲哀,也是对于他们父子俩的怜悯,我整整好几天吃不下饭。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说他决定去城里闯荡,想看看我口中的大千世界。
“去吧。”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又笑了,和第一次的笑容有些许不同。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他的这一句话令我颇为震撼,也许是平时小说看多了,此刻我竟开始伤感。
他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
后会有期,或许,后会无期。
对吧,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