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

新冠疫情的阴霾从国内到国外,也不知何时才能在世界范围内消停下来。政府一声令下,全民蛰伏在家,学生们度过了有史以来最长的然而最不自由的一个寒假,随着国内疫情防控形势的好转,回校上课的日子也终于有了官方通知,这回真的快了。这段时间我的同事们大多在家苦练厨艺,群里几乎天天有人晒美食,而我却辗转于医院、娘家和自己的小家之间,无暇他顾。

父亲住37床,35床病友一直都在,36床却已经换了第三回人。

36床的第一位病友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能在床上高声谈论一会儿,等我再来陪护的时候,已经人去床空。

第二位病友给我的印象较深。那是一位84岁的老大爷,某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到的。大爷身材虽略显佝偻,然而仍然高大。陪同来的儿子58岁,是特别自来熟的人,刚坐下来就开始主动和我们搭话,半天不到,大家就熟络了,每次我到病房接班,他和35床护工大姐都争着告诉我我没在时候发生的事情。当天下午大爷去做穿刺检查,回来的时候额头,胳膊和手上都碰破了皮,原来是检查回来路上,儿子轮椅没推好,翻了车,把老爷子摔下来了。医生和护士轮番来责备一通。儿子去归还轮椅,35床陪护大姐就安慰大爷,结果大爷忽然捂着脸哭起来,我们都慌了,急忙相劝,我们以为大爷是怪儿子不认真照顾摔了他,可大爷说是担心自己的病情。老人家不想拖累儿女。老妻已经过世,一儿一女都是老妻带过来的,来时儿子已经12岁,后来老夫妻又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三个孩子也都孝顺。可是现在自己明显感觉身体不对劲,老家县城医院叫到市里来确诊,那肯定不是什么好治的病,心里难受啊!我们也就都黯然了。检查结果要好几天才能出来,但大爷心急,每天都觉得特别郁闷,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自己没治了。偏偏35床的大爷87岁,有些糊涂了,不知怎的,非要说36床大爷的鞋是他的,甚至有一次趁人不备,伸手打在了36床大爷手臂上的留置针处,把36床大爷气的在病房乱转,火没处撒,转了几圈又一屁股坐下来呜呜咽咽起来。等我再来时,36床又空了,听说是肺癌确诊,不能手术,买了五千块钱药回家去了。

隔了几天,36床又来了新病友。这位大爷家明显人多,第一天就有两位男士一位女士轮番来照顾,又听到电话中联系几个姨几个舅舅的,很是热闹。今天来陪护的是外孙子,中午病人的儿子来替换,这一家子都不像前36床爱搭话,所以几天下来互相也就还不熟悉。但治疗过程我们还是目睹一些的。大爷喘的厉害,脸色蜡黄,还不如35床一直卧床的大爷脸色好看。背上左下部位下了根管子,将身体里该出来却不能自主出来的液体引出来。大爷能下床,但全程需要搀扶。

而35床的大爷是要将医院住穿的。

老人家常常念叨着要回家,护工大姐就告诉他,外面很冷了哦,下了好几尺深的雪,没法回。大爷便不说话,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睁的更大,眼神里透着一丝茫然。护工大姐常常逗他玩,引他说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孩子叫什么名字?夸他名字好听。大爷并不糊涂,我感觉他心里都明白。他趁护工大姐不注意,手就这儿摸摸,那儿拽拽,甚至有一次他趁护工大姐出去洗碗的功夫,把两条腿伸下了床,护工大姐回来看见吓得半死。他还经常趴着床沿往下找鞋子,可能想穿上鞋回家吧。所以那次看到36床病友的鞋非说是他的,和人家吵架还趁人不备打了人家,年轻时应该是不吃亏的主。今天来发现他的手被布套套了起来,没法到处拉拉扯扯了。老人家白天也要有一半时间在睡觉。趁他睡觉时,护工大姐就告诉我们,老爷子就是老,有痰,别的没啥病。的确,护士来也会和老爷子开玩笑,问他都好了,怎么还不回家?我们就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出院,住家里不好吗?护工大姐说,他的儿女是要他余生都在医院度过的!家里有两室一厅带个小院子的房子,已经打扫干净,就等售卖了。我私下猜测,或许那两室一厅带个小院子的房子是大爷给自己准备安度晚年的地方吧,可是他现在老了,没精神了,不能做主了,哪怕天天念叨要回家,也由不得他了。在我们这样的边陲小城,护工费用一天200,医院费用起码三四千,虽然大爷基本不用药,但护理费床位费是不能少的。家人还得按时送饭过来。大略估算,一个月不少于一万块钱。经济条件差一点的人家很难负担得起,可是这样的生活还是什么意义呢?尽管吃的不错,有人专门看护,虽然骨瘦如柴,却也还干净卫生。亲人各忙各的,独自一人呆在病房,等待死神的召唤。让我想起全托给贵族幼儿园的孩子,经济上没问题,精神上总缺点什么。父亲备受疼痛折磨,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也感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

35床的护工大姐,是一位热心肠的大好人。同病房的病号无论谁家有需要,她都及时伸出援手,不仅帮忙还认真教给方法。她对自己的工作也很尽责,帮老人洗脸洗脚,擦洗身子,做运动,全身按摩,陪聊天,喂饭喂水喂水果,清洗衣服,包括处理大小便。24小时,天天如此!说真的,但凡有一些谋生之路,这样连轴转的活我是干不来的。护工大姐本身有三千多块钱的退休,老伴儿有五千多的退休,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年近四十,早已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工作。陪护大姐吃穿养老是不愁的,儿子儿媳都不同意她出来挣这辛苦钱,但她自己坚持要干,唉,人各有志吧。其实钱是挣不完的,她自己也64岁了,腿还有风湿,满病房义务收拾,扫地拖地,一遍遍清洗卫生间,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心。

病房像一面镜子,折射人生百态。

小时候总盼望长大,越长大越孤单,在表面的热热闹闹中渴望内心的宁静,却不知老之将至,出走半生,归来回了病房,再也不是少年,而是风烛残年。老病之躯,历经风霜雨雪,又回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当老岁将至,我又将如何?那时候我还能回忆起今天病房里的事情吗?

陪护大姐说,我们都是邻居,临床大哥插了句话:这样的邻居不当也罢。是啊,我们期望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但并不期望有病友。生而为人,希望人们都能少一些病痛,高一点生活质量。

                            2020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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