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哥是我老婆的堂哥。我和老婆结婚的时候,他远在广东打工,没有赶回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互相认识,还是在那一年过年拜年的时候。
万里哥个子一般般,平常人的个子,只是瘦一些,显得挺高。一幅老实人的面孔,说话的时候,开口很大声,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和重视,但对某一件事,又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主张和态度,说着说着,声音自然就小了。他在人群里,自然是说的时候少,听的时候多,没啥话语权。跟你聊天,也都是家长里短,想说些家国大事和国际动态,也都是重复别人的观点和见解。他很热情,一进他家门,就招呼你坐,给你端水泡茶,递烟打火。我的性格稍显孤僻,不喜人群,不善社交,不爱看有些人自以为是的聪明,显摆自己的见识,说一些其实早就过时,但还以为新鲜独到的观点和见解。自然,我俩就经常坐到了一起。
我和他经常沉默相对,偶尔你冒出一句,我回应几句,偶尔我开个话头,他唠上几句,都是些家长里短,实实在在,生活和日子里的事。我俩从来不聊大过我们自身的东西。有些东西超出了我们小老百姓理解的范畴,即便聊得热火朝天,也是瞎聊,白费口舌。
那年,他从广东回来,不再打算南下,而是想在西安找个工作,正在着手处理他的离婚案子,西安来回方便。听老婆说,万里哥被骗婚了。村里都传言,万里哥和那个女人连夫妻之实都没有过。女人让他上床,但不准动她。万里哥人老实,结婚时都快三十了。在农村来说,算是晚婚,跟他同岁的哥们,孩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那时刚结婚,他怕老婆生气,吵架,事事给惯着,让着。他想让时间来抹平两人之间的缝隙。
三十岁还能结婚,还娶了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在农村来说,家境得相当不错。万里哥人虽然老实本分,有点木讷,但他老爸确实有本事,在村子里算能人,做事硬气,为人刚直,做粮食生意,有两台联合收割机,拖拉机一台,附带了旋耕机,播种机,犁刀等,还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一辆三轮车拉粮食用。家里小二层楼房,电器一应俱全。厨房里煤气灶,电磁炉,抽油烟机,净水器,热水器等等。万里哥的弟弟,二十几岁时,就在县城买了房,开一辆奥迪,这个人我见过,一看就是那种社会人,关系交往比我们一般人要大得多。他家真正富足的小康家庭,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日子。
万里哥和他媳妇的事,传遍了十里八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万里哥也成了别人的笑柄和笑料。得亏他是一个心里不装事的人,也得亏他家的日子在村里数一数二,弟弟是一个社会人,没人敢在他面前胡乱说话。听老婆说,万里哥的老婆和别人结过婚,还给人家生了两个女儿,人家弹嫌生了女儿,没有儿子,就故意难为她,逼她离婚,她也傻,刚好上了人家的当,不仅离婚了,而且还没分到什么钱,被夫家人耍的团团转。农村很少人懂法律,更不用说用法律保护自己。即便有些人去了法院,被人家的代理律师连吓带唬,连庭都不用开,就庭外和解了。
这个女人离婚后两年不到,媒人就把她介绍给了万里哥。农村的女孩少,大龄未婚的男的多。一家有女百家求,即便是离了婚的女人,也都剩不下,媒人很快就会踏破门槛找来。这个女人长得漂亮,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材依旧纤瘦。万里哥自然看上了。万里哥有自知之明,他年龄大了,又没有什么手艺,就是靠下苦力挣钱,人老实本分。可现在这个社会,老实本分就等于没有本事,没心眼,没钱,跟一句骂人的话没什么区别。农村早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农村了。物质生活以及家境,成了人们首先考虑的,人品的考察早就退居二线,甚至三四五六七线了。你如若说,这小伙子是一个赖皮,二流子,还坐过几天大牢,倒是有人会考虑。以前所谓的污点,在现在的这个金钱社会倒成了一个人的资本和阅历的象征,人一听,就觉得这是干过大事的人,狠角色,不敢随便招惹。农村做事,向来讲究的是谁的拳头硬,谁更敢不要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动不动就抡刀,泼漆,喝汽油。多亏后来的扫黑除恶,才渐渐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但有的人依旧坚持相信,做一个好人,当一个老实人,只有被欺负的份。耍狠耍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来的。例如万里哥,只要不被逼到走投无路,他很难发火的。
万里哥心有自卑,只要别人能看上自己,愿意和自己过日子就行,他没什么要求。两人相亲后没多久,媒人就带来好讯息,说女方愿意。万里哥的父母去了那个女人所在的村子,打听了一番,她的家境很一般,温饱以上,距离小康还远,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住着土木结构的瓦房,父母为人老实本分,没有怪心眼,算不上强人。只要家大人做事正直,底下当儿女再坏也有个样。万里哥父母心里高兴,一来是未来的亲家是本分人,不是那种偷鸡摸狗,做派不正的人。二来,亲家日子一般,咱们日子比他强,他女儿嫁给咱家不吃亏,不算高攀。三来,等两人将来结婚了,联合收割机给两口子一台,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挣钱了,可以帮帮亲家,至少拆了瓦房,盖几间平房。这样,两个孩子的感情不是更好,更牢固。万里哥的父母在回家的路上,就开始给万里哥计划着未来的日子。
双方父母托了媒人,谈好了彩礼钱,一口价八万八。万里哥觉得有点多,但他父母接受。八万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看对什么样的家庭来说。万里哥的父母怕中途有变,因钱再生枝节。对他们来说,家里的大事基本已定,就差万里哥还没结婚,只要万里哥结了婚,老两口身上的担子和手上的手续就算交代完了,可以真正放下心来,等着抱孙子,安享晚年了。两人也老了,干不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该是年轻人接手的时候了。再说,万里哥的弟弟对家里的产业,什么地啦,各种机械和机器,一点兴趣没有,早就跟万里哥说好了,等结了婚,全部给他,条件只一个,照顾好父母。
两人在那年的十月份订婚,年底结婚。婚礼很隆重,万里哥的父母,尤其他父亲,也算是见过世面,干过大事,在外交往挺大,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加上他高兴,着手办理家里最后一件大事,所以撑开场面大弄了一回。谁知开年后就出事了。
婚后两人的日子不温不火,不像别人家的小两口,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打情骂俏,形影不离的。倒是经常看见万里哥一直逛到深夜才回家。万里哥的父母刚开始不以为然,不想干预,毕竟是年轻人的事,得让小两口学着去解决问题。后来发现,万里哥不仅仅是逛到深夜才回家,有时还在外过夜。万里哥的父亲起了疑心,在那个女人回娘家的某一天,把万里哥叫了过去,问了半天,万里哥才说了实话,女人不仅不愿意跟她说话聊天,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也不睡一个被窝,也就新婚的当天晚上同了一次房,后来再没有让他碰过。万里哥的父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晕过去,开口大骂道,人家不让你碰,你就不碰吗?你一个大男人还制服不了她。万里哥也有点生气地说,我害怕她大半夜的哭闹,让邻居笑话。后来平静后又说,我想她还不适应吧!等过一段时间,慢慢就适应了吧!万里哥父亲的脸涨成了紫色,恨恨地说,咱有什么配不上的她的,家里二层楼房,四五辆车,吃的喝的用的,那个短了她的,出门车接车送,谁家媳妇有这待遇。万里哥默不作声。
日子像是流水,开年后的阳春二三月份,和风微煦,天气晴朗,土地解冻,人开始上地干活。某天,那个女人肚子突然开始疼,刚开始人还受得了,慢慢地越来越疼,女人的脸都发白了,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最后甚至在床上翻滚。万里哥从外面赶回来,一把抱了女人上车,直接将车开到了县三院,县城里最好的医院,还找了一个同村的在医院当护士的熟人。万里哥以为没什么事,女人本来就瘦,他估计是贫血,要不就是著凉,闹肚子。同村的那个护士从房间里出来,悄悄地拉他到没人的角落,偷偷摸摸的,像是做贼似的,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万里哥心想着坏了,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不治之症,不可能吧!护士终究还是开口了,小声地问他说,万里哥,你对你老婆了解吗?万里哥听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点了点头,看着护士的眼睛,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句问话什么意思,想了想说,妹子,不用跟哥拐弯,有什么直说。护士抿了抿嘴唇,像是下了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嫂子做过绝育手术,现在的疼痛是手术的后遗症,我们叫做腹痛。万里哥听了有点懵,绝育手术四个字,像是晴天霹雳,像是四块巨石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傻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分钟过后,万里哥跟护士说,绝育手术,是不是就是结扎了。护士点点头。是不是以后生不了孩子,万里哥问道。护士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这个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一般情况下,怀孕的机率会很低。万里哥听完,像是确定了一件事,缓了缓神,跟护士说道,妹子,哥有件事求你,这件事到你这里为止,跟谁也别说,我爸我妈也别说,就算哥求你了。护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安慰了他两句就走了。留下万里哥一个人在当场,像是直面一场不期而遇的灾难。
的确如此,对万里哥来说,这是他人生里的一次大灾难,就像一场雪崩一样,将他埋得严严实实。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莺歌燕舞,冰雪消融,天气回暖的春天了,可他浑身冰冷,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走出医院走廊,站在一个花坛前,呼吸着下午有点冷冽的空气,看着西边的太阳,像是一盏将息的油灯,在拼命地燃烧,但早已不见刺眼的光和热气。
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嗡嗡地响,各种想法像是风暴一样在他头脑里卷来卷去。他的愤怒,暂时还被突如其来的讯息带来的惊恐压制着,他还在想着怎么面对,怎么收场,怎么处理呢。他点燃一根烟,猛吸两口,让紧着的身体先松弛下来,纷乱的脑子变得清晰。烟雾刺激着他的喉咙和肺,拨出的烟雾,像是可以带走他的紧张和慌乱,他终于镇定了许多,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像是被梳理了一遍,排着队被他检视。
愤怒像是孙悟空蹦出了压他的五指山。女人的行为让他觉得羞耻,像是当众被别人羞辱。既然不愿意,看不上我,何必勉强呢!何必骗我呢?对待仇人也不止于此。如果别人知道了,我就成了千年笑柄,比被戴了绿帽子还让人觉得可笑,羞耻,我这辈子也就甭想抬起头做人了。他抽完最后一口烟,两指捻息烟头,疼痛十几秒钟后才传递给他的神经。他转过身,看了看医院二十一层的高楼,那个还躺在十六楼的女人,让他万念俱灰,心生悲凉,刚才还绷直的身子,此刻却瘫软无力,坐在了花坛的围墙上。愤怒过后的无力,让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他再次点燃一根烟,像是贪婪的瘾君子一般猛吸着,好像只有烟才能支撑和维持他的大脑运转。他想冲上去,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想平静地坐电梯上去,慢慢地走到她的跟前,当着病房里其他人的面,吐她一口痰,然后转身走人。他又想着,如果是他的父亲,该怎么办?打电话给她父母,骂他们不要脸,跟她女儿合伙起来骗人,骂她婊子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没皮没脸。如果是他弟弟,该怎么办?走到病房,抓起那个女人的头发,狠狠地扇上几个耳光。脑子里的想法,被他过了一遍,可惜,没有一个是他能做出来的。他就是他,不是他父亲,更不是他兄弟,他就是一个闷葫芦,平时说话都不带大声的,连发火都要人逼到绝路时才能做出来,他怎么可能有他父亲的决断,有他兄弟那般的血性狠辣。
他唯一能做到的最解恨的也就是现在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他点燃一根烟,边抽边往停车场走。找到车子,开启车门,他坐在司机位置,插上钥匙,发动车子,可挂挡的手握在挂挡器上没动。他女人的脸,在脑海中闪现。她痛苦难受的样子,额头上的汗水,让他的手没法动。他想到了新婚那天晚上,等朋友都走了,家人都睡了,他们俩吃过饺子,象征着早生贵子的饺子,女人悄声地问他,饺子生不生,他大声喊着生。虽然女人没有笑,但她的脸上有一种让人幸福的平静,还带有一丝害羞。她端来热水,给他泡脚,洗脚,还帮他剪了脚指甲。两人上了床,他大着胆子,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褪下,她虽然没有配合,但也没有反抗。那一晚,他像是在三十岁的人生路上找到了幸福的去处,像是在充满风暴的航行中看到了灯塔,找到了避风港,像是越过一片沙漠,找到一片流着蜂蜜的绿洲。幸福的日子就像在招手,他充满了自信在摇摆着双手,流着眼泪在回应它。
他以为的幸福日子,会像流水一样,日复一日,直到他们白了头发,老了身体。
他此时流泪满面,却不是对幸福日子的回应,而是对生活叵测剧变的无望和灰心。虽然只是那一晚,虽然只做了一个晚上的夫妻,但那也是做了夫妻。他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扔下一个生病的女人不管不顾。哪怕她的父母知道了,可现在已经晚上了,他们也赶不来。他与我有一日夫妻之实,我就回报他一日夫妻之恩情。她虽然不仁,但我一个大男人,站着撒尿的,不能不义。想到这里,万里哥下定了决心,决定照看女人一晚,等第二天她父母来了,他再走不迟。
他开着车子去了县城中心,找到一家饭店,点了些清淡的素食,煲了一个汤,用保温饭盒装好,回了医院。他没有坐电梯,而是走楼梯,他害怕电梯太快,他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
当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十六楼的时候,额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他呼吸匀了,才走进病房。女人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站在床尾位置,手里提着像是松塔一样的保温饭盒,一双眼睛像是从未见过女人的样子,仔细又带着点怜爱的温柔看着她,像是要看透她的前世今生,她内心的悲喜欢乐。女人此刻熟睡的样子,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还不知道一觉醒来将要发生什么。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就像平常一样,那该多好。万里哥有那么一刻,就想这么做。
女人醒了,万里哥赶紧上前一步。搂着她的腰,帮她坐起来,靠好枕头,然后开启保温饭盒,一层一层,像是献宝一样,端出饭菜,盛好热汤。女人还是无力虚弱的样子,他只好开始喂她。她像一个乖巧的小学生,任凭眼前这个她平时不想搭理的男人,用笨拙的动作,细心地将她呵护,她的脸上出现了红晕,带着一点娇羞。同一个病房里的人,像是看电视剧一样看着他俩。隔壁病床的一个姑娘,小声地跟他老公说,你看人家老公,都不害怕别人笑话,喂她老婆呢,就你嫌丢人,不想喂我就直说。他女人脸上的红晕变得更大,娇羞地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
越是如此,越是让他心里难过。他克制自己不要失态,过了今晚,一切都将结束。女人的幸福是她应得的,就像她那晚给自己的温存。一晚抵一晚,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好受了许多,就像明天要上午门被斩首,今晚可以放肆地折腾。他的动作越来越小心温柔,眼光也越来越炙热,对别人的议论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就像一部要剧终的电视剧最后一个定格幸福的画面。
那晚,他陪在女人的床边,躺在一张躺椅上,和她并排睡着。早上五点多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女人的手抓着他的手腕,纤细的手指,白里透红,像是给他戴上了一个镯子,又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他试图起身离开时,那只手却还紧紧抓着,他只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她的手掰开。掰开时,她醒了,用惺忪的睡眼看着他。他笑了笑,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女人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万里哥走出医院大门时,刚好碰到老丈人和丈母娘,面对两位老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将医生给他的病历单,发票等等,全部转交给了老两口,告诉他们女人所在的楼层和房间号,费用已经交过,就转身走了。
回了家,他收拾好衣服和被褥,不顾父母的阻拦和质问,径直走出大门,走到公路上,拦了班车,坐车到了县城,又倒了车到西安,在西安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广东的火车票。他站在西安火车站的广场上,抽着烟,晒着开春二三月暖和的Sunny,看着身边往来的陌生人,有一种逃离躲避,抽身离开的轻快感。他昨天就知道自己已经当局者迷,在那件事上分不出是非好坏了。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和冲动,在她面前又干下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让父母丢丑,让家人蒙羞。既然如此,还不如离开。他自己无所谓,三十年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嘲笑和无视,习惯了自己可有可无的存在感。家里有父亲说了算,有弟弟撑着门面。
他的婚姻,好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坎,或许他注定这一辈子要打光棍的。无所谓,现在的光棍多了,同村有好几个,他们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夏天一起喝啤酒,冬天围着炉子喝茶抽烟聊天。没有老婆管,想喝到什么时候喝到什么时候,想多晚回家就多晚回家。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单身生活,无拘无束,独来独往,没人管。只是父母一直心有不甘,也是,他不像有的人家,日子过得艰难,即便相亲成了,也因为拿不出彩礼钱而黄了,被人抢先了。他父母就像别人说的,手里攥着一大把钱,火急火燎地想把钱送出去,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社会变了,人心变了,即便有钱,看不上人也是白搭。他也想着给父母争口气,可人的性格一时难以改变。他就是一个老好人,一张笨嘴,一个闷葫芦,就像一瓶不起眼的珍藏佳酿,只要开瓶尝上一口,才知道它的醇香与劲道。可惜,这个商品社会早已经磨完了人的耐性,大家都是看包装好坏,高档与否,就决定了买与不买,等不及那一刻。人心浮躁,世风日下,怪怨不得谁!
万里哥那一走,就是半年。半年在外打工的日子,让他把之前和那个女人的事带来的全部琐碎的负面情绪,早已消化,磨碎在日子和时间里。他再次认清了一部分现实,彻底走出那段阴影。父母打电话让他回家,让他跟那个女人做个了断。也对,既然自己心里过不了那一关,就放开手,不要耽误别人,也不用吊着自己。辞职打包回了家。
回到家后,事情已经处理得只剩最后一件事,就是他俩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他和女人约了个时间,去了一趟县里的便民大厅,办了离婚手续。那是夏天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入秋了,天气阴沉沉的,吹着凉爽的风,女人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便民大厅,来到广场。他回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形容憔悴,身形消瘦,眼睛里没有那股灵动的光,暗沉沉的。他不想太过强势,咄咄逼人,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将来好相见,他想好聚好散。他先点了根烟,缓缓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让自己放松下来,开口说道,我送你回家吧!还是你自己坐车回家。说完,看着女人的眼睛。她想了想说,你送我到车站吧!他觉得这样最好。不然送她到了家门口,免不了尴尬,免不了招人闲话。送她到车站,既领了他的情,又能免了他的尴尬。
两人上车,他发动车子,女人坐在副驾驶,眼睛盯着前方。从便民大厅到车站,只有短短的五分钟车程。两人一言未发。其实两人都有话想说,可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成年人的世界里,难以企口的事很多。生活教会了我们,祸从口出,尽量少说话,多做事。用行动证明心里想的。
车子停在了车站门口,女人解下安全带,下车前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的东西,他得用后半辈子的时间来理解那个眼神里包含的所有。他紧紧盯着女人,眼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车站的大门,消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像是童年时赶集跟丢了父亲,像是少年时丢失了他最心爱的猎犬,他急的哭了起来,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进了嘴里,一股咸咸甜甜的滋味。
我再次见到万里哥的时候,他已经再次结婚。本以为他经历了一次婚姻的坎坷和苦难,迎来了人生的甘甜。可惜,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生活的不如意,让他像是负荷过载的车子,发出吱吱呀呀,不堪承受的苦闷,就像他开玩笑的说,家里穷了不行,富了也不行。没本事的女人不行,有本事的女人更不行,我不适合结婚,这辈子注定了打光棍。说完开始苦笑,表情里满是对生活辛酸的无奈和失望。这种表情我在很多婚姻不幸的人身上看见过,一种生无可恋,不抱希望,对生活和日子毫无激情,像是凑合着,敷衍着,过一天是一天。
他的第二个老婆是一个离过婚的小学教师,和万里哥结婚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孩,女孩六岁,他视如己出,没多久,孩子就改口叫他爸爸了。万里哥的父母在他第一个老婆的事上吃了亏,面对他这个老婆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生怕因为自己的问题,而让小两口不合。万里哥的父亲自儿子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就彻底放弃安享晚年的打算了。还得再干十年,靠人不如靠己,自己身上有,总比跟人讨要强。为了讨大媳妇欢心,老两口每天都笑嘻嘻,轮着给人家带孩子。家里的活儿,尽量不让儿媳沾手。做饭就更不用说了。人家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万里哥父亲做粮食生意挣的钱,每次回来总是抽出三五百,发给儿媳妇,让给孩子买零食吃。孩子能吃多少零食,主要是抓住大人的心。老两口已经不在乎钱了,只要两个年轻人能好好地过日子,哪怕累死自己,心里也高兴。万里哥的老婆毕竟是小学老师,还是有一定的素质。结婚后半年时间里,一家人还算和睦。
半年后,他老婆找到一份在县城一家俬立学校当代课老师的工作,就把女儿转到自己学校,和自己一块住。万里哥也在西安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做小工。两人就此分居两地。刚过了一个星期,他老婆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万里哥心里高兴,自己终于有孩子了。那段日子,他沉浸在幸福里,不辞辛苦的在西安和县城来回的跑,每次回来都带一筐当季的新鲜水果。十个月后,万里哥的儿子诞生了。在他人生刚满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人沉浸在幸福里。万里哥的父母对待儿媳更上心了,不仅每月发放零花钱,还承包了孩子的奶粉,尿不湿,衣服等全部的花费。就在一家人的日子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小儿子,也就是万里哥的弟弟出事了。
万里哥和他父亲心里都明白,他弟弟干的事儿,迟早得出事,就看什么时候了。多亏他弟弟抽身抽得早,事情败露后,被判坐牢两年。当时他弟弟已经结婚,老婆刚生下一个女儿。万里哥父亲为了保住儿子的婚姻,不得不安排万里哥的母亲去了县城照顾他弟媳。不得不每月给小儿媳送去两千元的生活费,和一些生活必需品,磨好的面粉,家里种的菜等等。本以为大儿媳可以理解家里的变故和不幸遭遇。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性的复杂难辨,不可言说就在这里,你对一个人事事都好,时间长了,她就习惯了,有一件事做得不对,她就觉得你亏欠了她。原本每月给大儿媳的东西,因为小儿子出事了,只好拿出一半分给小儿媳。万里哥的媳妇就此觉得老两口不喜欢她,更喜欢小儿媳,说老两口偏心。万里哥听了觉得哭笑不得,一个不挨着一个,耐着性子跟媳妇解释,可媳妇偏偏就不听。大吵小闹了好几次,最后一次要万里哥分家。万里哥听后,心里就像火山喷发,他人虽然没有本事,可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孝子,他就是仗着这一点,在村里还活的像个人。再说,他父亲哪一点儿做得不对,在家里就跟个奴才一样,不停地干,都六十的人了,还每天出去拉玉米,小麦。赶上夏收秋收,开着收割机,一忙就是一个多月,吃不上饭,睡不好觉,每忙完一个收割季,人就瘦一圈,挣来的钱,还不是全部花给了孩子和她。她有什么脸说出那番话。万里哥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摔了两人结婚时的一张照片。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出了月子之后,抱着孩子就去了娘家,再也没回来。
万里哥也去了西安。两人开始了长久的分居。半年后,万里哥的父亲叫回了万里哥,让他去丈人家把媳妇接回来,小儿媳去了她娘家,准备住半年,万里哥的母亲回来了,可以照顾大儿媳了。万里哥不想去,最后还是被父亲骂了一顿才硬着头皮去了。
到了丈人家,好说歹说,低三下四,老婆才答应回来。本想着过了这一关,好好继续过日子。可老婆根本没放下这件事。等孩子断奶后,她就丢下孩子去了县城上班。至此,每个礼拜放假都不回家,而是直接回了娘家。万里哥有一次抱着孩子去了丈人家,心说有孩子,她不至于心硬到连孩子都不顾。可谁知道,这个女人真的不管不顾自己的孩子在万里哥的怀里哇哇大哭。万里哥看着眼前的那幕情景,终于明白了他在自己老婆的心里是什么位置。也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一直有一种瞧不上,看不起他的意思。她一直以老师,以文化人自居,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被逼无奈才下嫁的意识。她其实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一家人,只不过就是运气好,日子过得比她家强,可儿子还不是个没本事,只知道下苦力挣钱的农民,连小孩子三年级的作业都辅导不了。更让他愤恨不平的是,老丈人站在一旁故意装聋作傻,权当没看见。丈母娘虽然人好,可犟不过女儿,在家做不了主,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的在自己老汉和女儿之间小跑,劝说,使眼色,假装教训女儿。
万里哥彻底死心,哄儿子睡着以后,把儿子放在后排座位,开车回了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丈人家。万里哥的父母在万里哥回了西安以后,偷偷的去了几次,试图用真心挽回儿媳,接儿媳回家,可惜,对方像是拿捏住了老两口的软肋,死活不回家。老两口碰了几次钉子之后,也渐渐灰心,继而放弃了,得亏孙子还在家里,没被带走。老两口开始把精力放在孙子身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万里哥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半,开始上幼儿园了。他妈妈有时会让他外公过来接他,万里哥父亲不想闹事,还抱着儿子儿媳可能和好的侥幸心愿,让孙子跟着他外公走。有时礼拜六接走,礼拜天的早上,万里哥的父亲就会去街里提上两份羊肉泡馍,给孙子和儿媳送去。一来,让儿媳知道他没有亏待孩子,二来,希望可以暖热儿媳的心,有朝一日可以回家。三来,让万里哥的丈人和丈母娘看看,他家的日子依旧好过,红火。
最后,我问万里哥,你怎么打算的,不可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这也不是办法呀!你和嫂子这样,算是夫妻吗?孩子慢慢长大了,怎么向孩子解释呢!这到底算是有家还是没家呢!你得想个办法,破解眼前这个僵局。
万里哥苦笑着说,现在就差下跪痛哭了,顿了顿,他又说,现在还是管好孩子,孩子重要,等孩子长大了再说。
跟我接触过的几个婚姻不幸的人一样,万里哥对婚姻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和激情,和很多人一样,敷衍着,凑合着,过完一天算一天。孩子成了最大的寄托和存在的意义。或许孩子长大了,有可能把两人重新聚合在一起。
临走时,我劝他再试试,不要太在乎脸面,跟自己老婆低三下四,不算丢人。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过日子,才是最大的幸福和好事。估计没什么用,但我真心希望万里哥能和嫂子和好,一儿一女,一家人一起多好!
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想着万里哥的事,心里总为他打抱不平。这么一个老实本分,古道热肠,家境也很好的人,为什么就卡在婚姻这一关过不去呢!难道真像有些人说的,不能当一个老好人,软柿子,谁都能捡起来捏一下,连老天爷也不会向着你。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还给不给老好人一条活路呢!非要逼的好人去作恶吗?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就想要一个家,一个温馨融融的家,这难道过分吗?
万里哥的悲剧,让我想起了一句话,幸福的家庭大抵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我坚信,好人终究有好报,万里哥一定能找到属于他的那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