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爷爷

收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带爸爸的朋友A一家去洛杉矶的盖蒂博物馆参观。我和A叔叔说明了情况,然后决定赶回老家奔丧。

三班飞机,三十多个小时后我在凌晨抵达了爷爷家。爸爸叔叔们在守夜,让我休息了一会,早上起来送爷爷出殡。

出殡前要最后看一眼爷爷,他的眼睛还没完全合上,嘴微张着。大家都去摸爷爷的脸,伤心地哭泣。也许是我的错觉,似乎我摸过爷爷的眼睛后,他终于瞑目了。摸到爷爷冰凉的脸庞时我心中一阵战栗,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从未想过原来没有温度的身体是这样冰冷,炎炎夏日也隔不住透心的凉意。

大家和爷爷道别之后,道士整理了爷爷的衣冠,棺木被涂上了胶,盖上,用筷子锁住透气的口,这个过程叫做封棺。

接下来,舞龙的人在前方开路,鼓乐吹手紧随其后,敲敲打打,后面跟着我们这帮披麻戴孝的子孙,父亲和叔叔们拿着招魂幡、牌位、遗像紧随其后,然后是抬棺的人和舞龙的人。一行人慢慢地向坟山靠拢,开始是跪拜,然后几步一作揖,走过大路,经过苦仙岩门前的水库,最后走到墓穴处。到了之后,先是一阵鞭炮,然后将棺材放入墓穴中,并不掩埋,各人将孝服脱下,收起来烧了,然后原路折返。

下午三时许,在老家的田里一块空旷地架着纸人、纸车、纸房子,道士点起这些象征彼岸世界美好生活的祭品,大家各自围着火堆绕圈,边饶边对着火堆作揖,然后口里念叨“爷爷,收下吧”。

晚上六点多,众人又在道士的带领下上了山,道士差人在墓穴上下两侧订了两根木桩,拿白线牵了,用来校准棺木的位置。一顿鞭炮之后,众人离开。

第二天下午3点28是封土的吉时,道士捉着鸡,抹了脖子,鸡血撒了撒,棺木四周贴着彩色的符咒。道士向墓穴敬上酒,领着众人作揖,然后念着祝福词,众人连声喊"是"。父辈的拖条被收集,和纸钱一道焚烧。最后一次,鞭炮响彻天空,然后按照嘱咐,众人不回头地原路返回。接下来三天皆不可出财,七月十五还得回家祭拜。

封土之后,我在路边看到一只黑色的凤蝶,之前并未在老家看见过这样的蝴蝶。凤蝶在那里停留着,大家都围过来看,过了好一会才飞走。有传说蝴蝶代表人的灵魂,在这一刻我竟有一些迷惑,是真的吗?爷爷会化成蝴蝶吗?忽而想到了庄周梦蝶,我们是他的梦境吗?他是我们的梦境吗?又想到庄子的妻子去世,庄子鼓盆而歌,虽然学过这样的课文,却没有庄子的豁达。

爷爷走了,忽然觉得这个大家庭渐渐散开了。岁月流逝,开枝散叶,本是人间常态。当这个大家族的家长逝去,也许再也不会有这么整齐的集会。我不禁有些感伤,随着我在海外求学,同辈的堂表兄弟姐妹们也各自外出谋生,相聚注定是越来越难。

身为族长的爷爷在整个村里还是颇有话语权的,只可惜我因为无法说老家话并没有和他深度交流的能力。我只知道爷爷组织修葺了族谱,可能还参与过很多家族里的大事并拍板,但他的故事永远只能是只鳞片爪,能流到我耳朵里的不到十分之一。

爷爷一生没有惊天动地,只有辛苦劳作。他的一辈子经历了太多亲人的离别,关于这一点我总会想起活着里的福贵。爷爷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在大队里做会计的他有一天偷偷拿了一点大队里剩了的食物回家给饿肚子的太爷爷吃,然而太爷爷因为饿得太久身体衰弱,竟然被这一点点食物撑死。我想爷爷心里对此恐怕永远都有一层伤痛和愧疚。

听爸爸说他们还有一个小弟弟,是家里最聪明伶俐的孩子,可惜十几岁的时候得了恶疾,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奶奶也命苦去得早,不到五十岁因为糖尿病与乳腺癌的双重折磨驾鹤西去。爷爷一辈有七个兄弟姐妹,而他已经目送了大部分同辈人离开。

我想,对于死亡爷爷可能也很坦然了吧。听堂弟说,爷爷走前的前一天晚上非常清醒,交代了很多事情。他走的时候大部分的心愿已经达成,没有太多遗憾。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走的时候会先从大腿根开始逐渐凉到顶,鼻子内腔会收缩,嘴会向内缩去。我不忍心,却又忍不住想人的机体逐渐化为自然的一部分的那个过程。想到组成他身体的那些粒子永远存在于这个世间,但那个人却不会再来,总有种哭的冲动。

如果真的有天堂就好了。那样,死亡仿佛不再可怕,还有重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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