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彩,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在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去。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
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如同重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岩,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刚刚成年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
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
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然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后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里。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们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的沉浸在黑暗里。
上了大学,国庆回家在车上听到了一对年轻夫妻这样一段对话”-
“你以后会把咱爸妈放在养老院吗?”
“不会,我觉得他俩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衣服。”
他们的对话声音很小,但还是如高处落下的一粒石子,砸进了我的心里。
我寻着秦岭山旁的细细的水声。看到了山崖边躺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头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
我多想他们能够忽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在这世间多留一会儿。
衰老的节奏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谢。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混沌的神情,愈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分割成两个部分。
他们在光里,他们失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我想起爸爸。
8月末上大学,在临别的车站,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要看管好行李。
等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他向我所在的车窗跑过来,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他又在重复示意我要看紧行李。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留下泪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
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
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