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二章 莫及为名(8)

“来,躺下!”

归霁从善如流地挪了过去,把后脑勺枕在他的膝头,遂双手交叠着置于胸前,“你说吧,我听着!说不定听着听着就犯困了也说不定!”

“那是差不多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仰望着头顶的星辰,追忆着,“我二师弟傅涟跟师傅一样,也是个灵修。他在灵石与灵脉的锻造方面承了师傅的衣钵,颇有造诣。”

“那不是器修的活儿?”

“器修、丹修,其实是灵修的两个分支,从根源上都是一脉相承的。”他接着道,“阿涟他虽然是个灵修,但为了生计,他跟师傅一样,一直在钻研灵石与灵脉。但彼时他才初出茅庐,锻造出来的灵物多半得他亲自带着跑修真各派。又因他是个灵修,大门派其实根本看不上他的小物件,他又遭小门派的欺压,也换不来多少银子。”

“沉哥,贵派靠这个维持生计吗?”复又追问道,“你单名一个沉字,你师弟字中也带水,你们这一派承袭的水系术法吗?”

傅沉点了点头,“的确都是水系术法,这一点也是都承了师傅的衣钵。”

“有点单一呢……”她诚实地道,“不像我们,五行术法皆有传人专攻,我们是全面发展的。”

“那又如何呢?”傅沉戳着她的脊梁骨嘲讽,“你还不是一样流离失所,都还不及我派这种专攻一术的!”

归霁一个不小心就讨了一鼻子没趣,瘪了瘪嘴,“那然后呢?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远山郡境内有一座仙山名为扶麟山。那处有个道观,在那里修道的皆是剑修。”

一说到剑修,归霁的兴致就高昂了起来,盯着傅沉的目光炯炯,叫他觉得这孩子有时候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他不急不慢地道:“彼时,掌门尚且还是个金丹大剑斗师,年纪并不算大,人称扶麟大剑士。在修真界还算有名吧!阿及,你听说过此人没有?”

归霁摇了摇头,如实道:“我派没有剑修,没人给我讲这些。”

“那天极派你听过没有?”

归霁复又摇了摇头。

“扶麟山的那一派就是天极派,掌门姓白。以后要是有人同你提起白掌门以及扶麟大剑士,那指的就是天极派的掌门。”

“那他叫什么名字?你说与我听听,我好记!”

傅沉笑了笑,“白尧。其实名字也不那么重要,反正他的绰号是白眼狼。明着,大家都管他叫白掌门或者扶麟大剑士。私底下嘛,就是白眼狼长白眼狼短的。谁让他拮据抠门成性,过河拆桥成瘾呢!”

归霁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得仿佛山间幽泉一般。

“那时,二师弟还年轻,刚出山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怎么知道那白眼狼的德行。灵石入了那抠子的眼,也就有去无回了。一串铜板自然是打发不了傅涟的,毕竟那是他数月的心血。”

归霁听了都发愁,“他是个灵修,一定打不过那位掌门。”

“可不是!银子没讨来,反而带回了一身的伤。”

“沉哥,你脾气这么差,你能忍?”

傅沉浓眉一挑,语气不太友善道:“我要是脾气差,你现在还能枕着我的腿听我讲故事?”

归霁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瘪了瘪嘴。

“自然不能!”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的师弟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沉哥,你那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吗?”

“虽同是金丹修士,但我那时还只是个大剑修。”

她眼睛都瞪圆了,不可置信,“你都金丹了,怎么还是个大剑修?”

“这大约就是野路子成才的悲哀吧!”傅沉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人教导我,我只能自己摸索。”

归霁哦了一声,十分能体会他的艰辛,“那同我是一样的呢!”

“我那时,虽然还是个大剑修,但已经无限接近于剑士了,只是苦于寻不到突破口来渡这一关。”

“那然后呢?”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不是同那位掌门打架了?是不是还打赢了?”

“打是打了。”

仿似不过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动作,傅沉摸了摸她的头顶心。

“不过没打赢。”他脸上的神色温和得都不像平日里的他,也没怎么将那一架的结果放在心上,“但也没输。”

“一个大剑斗师打你这个大剑修都没打过……”归霁摒眉啧巴了一下嘴,“我怎么觉得那位掌门的水准有点儿虚……”

傅沉复议,“的确不怎么实,不然也不会叫他扶麟大剑士了。他本人对这个称呼还十分不满。”他言归正传,“那一架我也没捞着好处,不过是把那块灵石给抢了回来,也白白落了一身的伤。”

归霁说了一句大实话,“我觉得你一个金丹大剑修能从一个金丹大剑斗师手里带条命走,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那一回,我足足养了大半年。但也是那一架和那段修养的日子,让我开悟。”

“所以,这就是你成为金丹剑士的最后一个台阶吗?”

他点了点头,“正是。所以说人不能被眼前的挫败给打倒,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福还是祸。失败都是教人成长的,不必害怕畏惧。”

“你挺会说教的。”归霁这才开始听得犯困,“我师傅也总是同我们讲一堆又一堆的大道理。从早课说到晚课,就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说上几句。”

“那你也是现在这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敷衍态度吗?”

“哪敢!”归霁抱紧了自己的手,“师傅要打手心的!”

傅沉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硬掰开,干脆利落地就打了下去。

归霁吃痛地嚎了一声,“你怎么也打人!”

“不给你点儿教训,以后还不得爬到我头上去!”遂意味深长,“我可是一个人拉扯大一群师弟师妹的,教训他们的手段多的是。你要是好奇,我不介意也让你挨个儿地尝一尝,而且我可以保证一年都不重样!”

她瞪大了眼睛,十分珍惜地再次抱住了自己的手,“你又不是我师傅,我也不是你师弟,你怎么能打我?”

“就凭你叫我一声沉哥!”傅沉复又抓过来打她手心,“哥哥教训你,天经地义!”

归霁有点后悔这个今天才搜肠刮肚想出来的称呼了。她本是想套个近乎,没想到把自己也给套进去了。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还可以借此来反套一下傅沉,毕竟今天这一架不能白干,这亏也不能白吃。

“既然你也认我这个弟弟,那哥哥教弟弟功夫,是不是也是天经地义?”

傅沉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反过来着了她的套,遂就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脑门,“满脑子的小算盘!大哥不找了?以后准备跟我过?”

归霁认真地想了想,讷讷道:“也不是不行。毕竟我也不能一辈子跟着大……”她顿了顿,差点说漏嘴,急忙改口,“哥……”

“你不能跟着你大哥一辈子?难道就能跟着我一辈子?”他低头凑了过去,促狭道,“你知不知道,只有媳妇儿才是一辈子在一起过的人?”

归霁复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小心翼翼地问他,“我瞧你一直独来独往的,你还没娶亲吧?”

“独来独往不假,但媳妇也不比佩剑,不用非得时时刻刻揣在身边。”他故而反问,“所以这并不能说明我还没有娶亲,对不对?”

“你娶亲了?”归霁颓了肩膀,“那就没办法了……怪不得你独来独往,没有带着师弟师妹们,原来你是个有家室的人。”

“你怎么好像有点儿失望呢?”傅沉打趣地讽她一句,“这么想跟我过?不是挺讨厌我的嘛!”

“的确不怎么喜欢你。”归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了句大实话,“但我不能跟着我大哥一辈子,总得自己出去闯。你又是个这么厉害的剑修,我觉得跟着你,我能少走不少弯路。”

“你倒是会精打细算!但通常来讲,你这算是拜师学艺了。我好歹也是个元婴大剑斗师,想要拜入我派,得三跪九叩才行。”

归霁瘪了瘪嘴,“那不行,我不能背叛我师傅。”遂委屈巴巴,“再说了,我入我派的时候,也没三跪九叩过啊!”

“各派有各派的规矩。”傅沉转而问道,“你师傅收弟子,门槛这么低的吗?”

她摇了摇头,“听师傅说,从前也是有很多规矩的。不过最近几年就没那么讲究了,因为根本没人来投拜师门。”

“那你呢?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去了?”

“我之前说过了,是被我师姐捡回去的。”她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点儿的时候。”

空气静默了片刻,风声可闻。

归霁坦然地道:“师姐下山的时候,在山门口捡到的我。说是用破棉袄盖着,放在一个小破竹篓里。师傅说,捡回来的时候,冻得连哭都不会哭了,看着都是养不活的那种。”

“那怎么还养着?”

“师傅说终归是条人命。死马尚且还要当活马医一医,更何况是个人。”

傅沉默了默,“他竟也明白这个道理……”

归霁没有把他这句话往深意里想,兀自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们这一派就已经没落了,吃穿用度方面都挺拮据。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师傅没有救我,也许师兄和师姐们能过得比现在滋润一些。”她望着眼前夜幕中的繁星点点,“师姐说,那时师傅去福安城里当了佩玉换了头刚下崽的母羊回来。那个时候是冬天,并不是母羊下崽的时候,那户人家因此还讹了师傅一笔。总之,费了好些周折。”

“你带在身边的那头羊……”傅沉寻思了一番,“不会就是你奶娘的崽吧?”

归霁摇了摇头,“白胡子是我奶娘的亲外孙。”

他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那你还老弟老弟地叫它!那是你侄子!”

“说来也是惭愧,我也抢过它的奶水……”归霁有点不好意思,“这些年道观里日子过得清简,那时我又在长身体。师傅怕我营养跟不上,长不开,就让师姐挤了羊奶给我喝。”

傅沉唔了一声,“难怪它不待见你!”

“其实,那个时候我都十来岁了,也多少懂事了。”

“你难为情?”

归霁嗯了一声,“师兄师姐们都不喝,光看着我喝,怪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不是那一年的羊奶,你未必能长这么高个子!”傅沉也望着星空,“我小师弟傅淼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矮冬瓜似的,只到我腰眼。”

“我也才到你胸口而已!”

“你还小,急什么!等过两年……”

他一瞬顿住了,不再说话。因为他意识到此刻自己正在同她讨论将来,然而那几乎是不切实际的。他留她苟且,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他与她相处,起先也不过是出于“不甘”二字。

归霁什么都没意识到,天真地问他,“我能长得像你这么高吗,沉哥?”

话虽问出了口,但归霁想一想自己一个姑娘要是也长这么高的个子,大约挺瘆人的。

傅沉没答她。

“沉哥?”

傅沉低头想去回应她,却在目光与她交汇的一瞬间别过了头去,好似在逃避着什么。

归霁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希望。”

“能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发,“我们阿及想长多高就能长多高!”

这是一句宠溺的安慰,充斥着满满的暖意,是久未了的家的温存。即便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难得良心发现时的一句敷衍,归霁也因此而高兴了好一会儿。她翻了个身,双手支着下巴,两条小腿翘起来左右摇摆着,俨然一副小女儿的俏皮。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一举动要露馅儿,归霁赶忙又一骨碌翻身过去,回到了方才老老实实的睡姿。

她望着满天星辰道:“我也想成为一个像沉哥你一样厉害的剑修,但我觉得挺难的。我大师兄和二师姐从筑基修士成为金丹修士花了好多好多年,师傅也是年近四十不惑才飞升元婴修士的。”

“想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剑修,其实并不需要先长到我这么高。剑修讲究身体的灵巧,长得太高反而要拖后腿。”

“但你还是成为了一个元婴大剑斗师。”归霁叹道,“沉哥,那一定更困难吧!”

“修真修道,筑慧心,成大能,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是凡人多不可为之事,又何来容易之说。”傅沉扯了一旁的斗篷盖在她身上,“这是一件消磨人意志的事情,成败皆都取决于自己,旁人帮不了你。”

一股温热的气息盖了上来,那是傅沉斗篷上染着的温度与味道,催人入睡。

归霁打了个哈欠,睡意渐起,“怎么你一说教,我就犯困!”

傅沉给她掖了掖斗篷边沿,“那就乖些睡觉!你伤了元气,照理是该犯困的。”

“你不会走吧?”她往他身上靠近了些,坦诚道,“狗崽崽和白胡子都不在,我一个人有点怕……”

“我不走。你枕着我,我也走不了。安心睡,睡醒了,我带你入福安城。”

归霁的呼吸声渐渐悠长,她紧闭着双目,目帘子微微颤动着。傅沉知道她不仅已经睡着了,还在做着梦。

在她的下一个梦里,又会是一副何样的光景?

荒野的夜色幽静,初夏清风拂面,宁静宜人。

望着归霁的睡脸,他心中倏尔浮现了四个字——稚子无辜。

顷刻的愣神过后,傅沉轻哼了一声。脸上鲜有的温和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只余冷漠诉说着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

倘若当年那老王八在琅琢天山开杀戒时也能顾念这四个字,他们南越派的弟子又何至于无依无靠在北契的边疆自生自灭!但凡当年他顾念了,便也不会有今朝今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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