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炎凉

楔子——

锦航在圣诞节那天给我买了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摆在客厅中间,挂满我喜爱的糖果。我乐得合不拢嘴,挑着把酒芯糖全部摘下来吃掉,他追着吻我的脸,说“帮你擦擦嘴上的巧克力!”,他还说“小枫,我多么感谢世界末日没来,能让我一如既往地爱你!”。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明亮的阳光洒在北方特有的坚固雪地上,折射着小小彩虹光芒,叮叮咚咚落进我心脏。我停下嬉戏躲闪的脚步,转身迎接他的拥抱,锦航,我也爱你,现在我更喜欢北京的圣诞节,虽然没有雪。

平安夜北京街头人潮涌动,琳琅满橱窗,华灯照亮天空,看不见星星,头顶只有树木凛冽突兀的枝干。锦航拉着我去吃一家极爱的火锅,室内热气氤氲,他仔细地为我涮好鱼丸,一起大快朵颐时,我第一次没有怀念东北飘雪的声音。

A.我在北国你在中原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我把自己裹得如同吉普赛女郎,顶着呼呼作响的北风,跑到邮局寄出给白延的第七封信。信里告诉他平安夜下雪了,站在昏黄路灯下仰头,细细碎碎拂在脸上,不敢睁眼睛;有人在女生楼下弹吉他告白,最终冻僵,栽进雪堆里,被他哥们儿抬了回去;信里还说我考试快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去看到他;让他好好复习,来年考上更好的大学。从邮局出来我在校园游荡,大雪覆盖了屋顶和土地,只剩高楼的红墙,阳光撒下来,心里也映出个白茫茫的世界。我沿路奔跑,寒风掠过鼻尖,掠过睫毛,眼泪就肆无忌惮地掉下来。白延,我不想你,我不想你……

那年寒假过得很快,我们只见两次面,夏天来临时他如愿考上了向往的大学。我更改了寄信地址,不上课的日子,奔波于宿舍楼和自习室,看书或写信。当我升入大二,以学姐的身份走在校园时,孤单感不再如当初那么强烈。我喜欢坐在湖边读白延的回信,想象那所校园古老的模样,他骑着单车穿过秋天的银杏林,在带着露珠的草地上踢球,“白延!”,我叫他的名字,他回头寻找,看到我裂开嘴傻笑。他信里说,小枫,我很想念你!

十一假期我终于攒够车票奔向他的城市,那年秋天我们穿梭在古城旧旧的街道,寻觅美食,欣赏风景,憧憬着未来可能的样子。秋日暖阳西沉拉长我们的背影,金色镀满全身,一切都是云淡风轻。

第二个圣诞节我收到白延寄来的礼物,一条长长白色围巾,我欢喜地围着它穿着红色棉衣在雪地上跳舞。平安夜的雪又如期而至,落在围巾上,立刻变成小小水滴,我伸舌头去添,又甜又凉。漠漠帮我拍了照片,我寄给白延,他回信说:小枫,你看,你把我围在了脖子上。

B.我也许是白痴

蔚凉在体育课上教我滑冰时指指我的围巾,“男朋友送的?真有眼光!”,我得意地冲他扬扬下巴,他却突然滑过我身边,害我摔了一大跤。漠漠拉起四仰八叉的我,骂道:“你是白痴吗?”,我讪讪低着头。我当然不是白痴,蔚凉喜欢我,不然独行侠如我,除了漠漠还有谁会主动教我滑冰。不过在漠漠眼里我就是白痴,守着一份信纸上的爱情,拒现实中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蔚凉滑了一大圈又转回来,他像被激怒的野小孩,霸道地拉着我的手倒退着前进,我脚下不稳,胳膊用不上力又甩不开,干脆演摔倒跪在冰上,他松开我,也没扶我,动动嘴唇却没说话,滑走了。

期末考试,我的体育滑冰项目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我当笑话讲给白延听时,他说怎么那么笨,他没说等哪天我教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他没说要教我。

寒假过后新学期的第一堂课,蔚凉坐在我旁边,没有讲话。我每次斜着眼睛偷偷看他,他都在认真听讲记笔记。那天一整天的课,他就这样沉默地追随着我一整天。我很希望白延给我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好让我上演一场恩爱秀,可是没有。蔚凉和我就这样一直并排坐着上完所有课程。

后来,蔚凉约我出去时跟我说,那年我的滑冰成绩让他很内疚。他还说寒假每天都很想我,又找不到理由给我打电话,他只想快点开学,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厚着脸皮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可他那天紧张到一眼也不敢看我。我听着听着就哭了,蔚凉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他还说对不起。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呢,明明是我对不起白延啊,我给他写信,却没有写想念他,我不是应该想念白延吗,可是为什么我却有点想念你。

冰雪开始消融的晚上,我没有去自习,蔚凉带着我翻越校北操场的围栏,去农业大学的校园散步,他拉着我的手,给我买一支糖葫芦,爱怜地拍拍我的头。农大有一栋漂亮的礼堂,我们悄悄潜进去跳上舞台跳舞,被管理员发现时拼命往外逃,逃出大门时我哈哈大笑,蔚凉过来抱我,捧起我的脸吻上我的额头。我想起白延,猛地推开了他。

C.如果一切可以回头

我已经很少给白延写信,敏感如他,想必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只字不问,只跟我说:“小枫,暑假快来了,我很快就会见到你!”。离校那天,蔚凉固执地把我送上火车,他说我随时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我笑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火车蜿蜒在辽阔的东北平原,穿越白天夜晚,我看着远处的山树由清晰到朦胧,直到变成点点星火,我的心里也变成一片黑暗。太阳再次升起时,天空变得明朗,火车进入山海关,我开始闻到家的气息。正午时分火车终于靠站,我看见月台上穿格子衬衫的白延一如从前。接过我的行李,拥抱我时,我感受到他的骨骼弄痛我肩膀。“白延,…”我拍拍他的背叫他,他不松手,他跟我说:“小枫,请跟我在一起一个暑假,如果你不想回头,我就放你走!”。

事实是,没用一个暑假,我在见到白延的第四天给蔚凉写了邮件,告诉他我想跟白延在一起。发完那封邮件,我跟着白延去高中的球场踢球,日头毒辣,他挥汗如雨,不停奔跑,我突然像高中时一样大叫他的名字,他回头冲着我笑,明眸皓齿的模样。我就突然安心,关于那封邮件带来的愧疚一扫而空。

暑假回来我一直躲着蔚凉,他终于在走廊揪住我,问:“如果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不见我?”,我说对不起,他说那个暑假他都在弹吉他,看完邮件后也一直都在弹,根本没有想过我。他还说本来想录一盘磁带给我听,可是没录完就开学了,所以没办法拿给我。他把背包甩上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就这样形同陌路。

大二的白延跟我当时的状态有点像,每天都在赶课程,较少给我写信,我们每天都发信息,一周两次电话。漠漠看我又每天钻进自习室,便无奈地摇头,偶尔谈到相关话题,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一通。有些事当时不觉得,但事过境迁回头想想,才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大三寒假当我再见到白延,是在高中校门口。他没去车站接我,他说他放假时间比我晚些。那次我在市里拖着行李箱周转三次才坐上回县城的汽车,我不认识路,因为每次都是他带着我走。我围着他送的那条白围巾,他说好像旧了,不要再围了。我眼神错愕地看着他,他悄悄转头。然后载我去高中校园溜达,学校新建了食堂和体育馆,原本宽敞的操场变得拥挤,听说他们不来这里踢球了。白延不再健谈,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爬去三楼看以前的教室,门没锁,我们走进去坐在以前的位置上,我回头笑着问他:“白延,你爱我吗?”,他也笑着,说“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是我分明看到同样的白延,坐在教室里跟我表白的样子,那时他红着脸,午后的阳光洒在书桌上,柳絮飞进窗口,空气里都是甜甜的泡泡。我选择了沉默,那一声“嗯”,想必是彼时他能给出最不伤害我最肯定的回答吧。

D.我要忘记你

二零零六年四月我开始准备考研,大三的暑假我没有回家,白延没说要来看我,彼时我们已经很少发信息,一周只通一次电话。他开始不关心我的状况,电话里开始出现沉默,我偶尔的逼问会让他很不耐烦,我开始失望。手机落在宿舍时,总是担心他会打来而我不能及时接到,其实他一次也没打过。我憋住心事,每天上课,自习,在准备考研的日子里迎接各种期中考试。由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考研上,所以我们经常熬夜临时抱佛脚,背题背到半夜两点,第二天一早再去考试。那段日子精神压力大到濒临崩溃,而白延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知道他在故意冷淡我,我想原因是,他爱上了别的人。

我偶尔发去问候,他不冷不热地回复,这样的冷暴力持续到我最后一科考试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夕阳染红西方的天空,我编辑了长长的信息,最后一句是“白延,我们分手吧”,当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哭得不能自已。我想起高三课桌前皱着眉头想问题的白延,想起球场上回头微笑的白延,想起穿着格子衬衫的白延,想起月台上拥抱我骨骼弄痛我的白延,这么多的白延,从此不再属于我了。我想我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他的心情,那时他身边的人,应该就像当年我身边的蔚凉一样吧。白延,我应该成全你。

考研前的那个圣诞节雪下得尤其大,我和漠漠在操场上疯跑了半天,堆了好大的雪人,抬头看天时,雪落在脸上,我没有闭眼睛。我依然围着那条白围巾,和漠漠去吃火锅。漠漠替我涮好鱼丸,这次她没骂我,她对我说如果哪天我遇到一个人,既不轻易爱上别人,也不轻易把我让给别人时,我就会得到幸福。我含着那颗QQ的鱼丸,冲着漠漠傻笑,她也轻轻地拍拍我的头。

考研于我也只是个过场,当我封上最后一科考卷时就知道潦草的结局了。接下来是新年,也是我第一个没有白延的寒假。但我在市里很快搭上回家的汽车,这次我没有迷路。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在写论文找工作的混乱中忽然就走到了尽头,当我和昔日的同窗聚餐喝酒、拥抱着依依惜别,收拾完行李关上宿舍门的一刹那,仿佛把我亮的、暗的、纠结的、坦率的、完整的、不完美的青春统统都关在了门后。落上锁的那一刻,我也只能往前走了。

后来的后来,听昔日老友提起,那年冬天在县城的街道上遇到白延,单车后坐着一位娇小女生。我微笑地听着,我已经在想:白延,我多么庆幸当年自己那么勇敢地离开你。

E.原来你在这里

二零零七年的七月我住在朋友的朋友家,白天满北京城的面试找工作。锦航受人之托,要带我去国展举办的招聘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碰面的地点,声音厚重而温柔。那天我下了公交车,看见清晨阳光下纯净的少年。他鼻梁很高,有好看的弧度;嘴角上扬,笑起来嘴巴是心型的,露出整齐的牙齿;指甲干净,手指纤细,贴心地帮我提着装简历的袋子。和他这样走在阳光里,我突然就想起漠漠说的话。

我答应做锦航女朋友时,圣诞节已经过了。圣诞节那天北京没有大学校园里到期即致的大雪,而我买了新围巾,在北海滑了一天的冰。

锦航说要补送我一件礼物,北京的圣诞节一点不浪漫,总是不下雪,不过这礼物是和雪一样甜的。我问他怎么知道雪是甜的,他神秘地说他偷偷尝过,雪花落进嘴里又凉又甜。他的礼物就是酒芯糖,来自会下雪的最北方。白酒裹上巧克力,白酒醇香不再辛辣,巧克力绵密甜美却不腻人,味道融合地刚刚好。我很爱,吃了好多颗,可是我怎么还是会梦到下雪的圣诞节呢,路灯昏黄,我站在灯下仰起脸接着雪花。

第二年春天来时锦航带我去玉渊潭看了樱花,夏天去了颐和园,秋天去爬的香山,等到冬天再来时,我们去看了落雪的紫禁城。原来一座北京城包含了我四季向往的风景,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就定居在这里。

锦航在我们认识三年后向我求婚,他挑的戒指很漂亮,让我不想拒绝。婚礼上,当爸爸把我的手交到他手里时,我看到他眼泪闪动。我们搬新家时,他给我做了照片墙,指着那些相框跟我说:“这个是认真写稿的小枫,这个是长城上学猴子爬高的小枫,这个是海边穿比基尼的辣妹小枫,这个是吃到好吃的笑得一脸灿烂的小枫,这个是扎着围裙拿着刀铲嚯嚯做饭的小枫,而这些都是我最爱的小枫!”,我边听边流下眼泪,这次的眼泪流到嘴里不是苦的,锦航,谢谢你给我那么多酒芯糖,现在我的眼泪都变甜的了。

锦航问我怕不怕世界末日,我说不怕,这是唯一一次对于所有人类都公平的重生机会。可锦航说,他怕。他说:“要是没有世界末日,小枫,我就送你一棵小小圣诞树,挂满你爱的酒心糖!”。

世界末日没有来,白延和蔚凉想必也在各自的生活中安好,我来记下这段过往。

锦航在玩皇室战争,我在写稿,我们换了大房子,准备要个小baby,生活平淡温馨,我想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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