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节选(四)

上一节提出,理论是一种特殊的兴趣,它不是理性态度自然而然生成的,毋宁说它发源于神话。一般所说的理性态度,注重经验,允许争论、纠错;而一般说到理论,高头讲章,弘大不经,唯我独尊。然而,希腊人把理性的态度引进了理论探究,以怀疑、讨论、求证来营建理论,产生了以希腊-西方的哲学-科学传统:哲学-科学营建理性的理论,以此取代神话。这是一种罕见的、奇特的结合,是个例外。哲学-科学与巫术不同,与阴阳五行理论不同,另一方面又和讲求实际的理性思考不同。简单讲,哲学-科学无非是讲求真实的理论。用我们今天的语汇说,希腊人以科学精神从事理论。

哲学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哲学即以理性的态度来反思我们的经验,狭义的哲学指的就是这种理性的理论或理论的理性。在广义上,孔孟庄老都是哲学。但理性的理论形式主要是从希腊起源的,是属于西方思想的。史家说到哲学,主要是指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的哲学-科学理论。黑格尔说,回到希腊,我们就回到了家园。海德格尔说,哲学说希腊话。伽达默尔说,哲学或科学完全是属于希腊的。

须得说明,哲学并不只是哲学-科学。西方思想也并不都是哲学-科学,大量西方思想的展现方式和孔孟庄老的展现方式相似。自尼采以来,更有很多思想者反省、批判哲学-科学的总体方向,明确申说,哲学并不能提供普适理论。但西方主流哲学采取的是普适理论的形态。这是西方思想与中国思想的根本相异之处。本书也将主要从哲学-科学这种理论形态来谈论西方哲学。

咱们中国是泱泱大国,人家有的我们都有,哪能说哲学是希腊的或者西方的,那不成了西方中心主义?philosophia分析为爱智慧,philo(爱)-sophia(智慧)。中国人没有智慧吗?不爱智慧吗?智慧这东西当然中国也有,印度也有,印加人也有,这样一来,philosophia就成一种普遍存在的东西。而且据说,东方人比西方人更智慧。由此推断,中国的哲学比西方还多。然而,把中国的传统智慧叫作哲学,我们不仅可能错失了希腊人所说的philosophia的特点,而且说不定反倒落入了西方中心主义而不自知。我们现在习惯于从西方的历史来看待世界,说到理性就想到理论,想到哲学和科学。我愿不惮其烦地说:理论和理性在希腊的结合是一件特殊的事情。在本书开头我曾说到倒转李约瑟问题,全世界没有哪个民族发展出哲学-科学和近代科学,所以该问的不是为什么别人没发展出来而是为什么西方发展出来。

再说一遍,“哲学”有广义,有狭义。广义是爱智慧,或者是深刻、深层思考、玄乎的思想、无用的思想等等,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当然有哲学,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哲学,甚至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哲学。而狭义的哲学,是理论的求真态度。这种态度主要属于希腊。各个民族都爱智慧,至少其中有一些人爱智慧。但并非各个民族都以理性态度来建构理论。

在本书中,我通常在狭义上使用哲学这个词,以期突显理论的求真态度这个特征。为了少引争议,我有时不嫌麻烦写成哲学-科学。

像其他形态的理论一样,哲学有其神话渊源。亚理士多德说,神话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哲学家。神话和哲学都尝试为世界提供整体的解释。神话是宏大叙事,哲学也是一种宏大叙事。哲学是从宏大叙事开始的,继承了神话中的宇宙论或世界论问题。在神话的宏大叙事中,世界的起源和生活的规范是联系在一起的。哲学作为整体解释,也是这样,既重宇宙论也重道德论。

哲学与神话这两种整体解释当然也有不同。两者的根本差别在于,神话通过传说和想象来编织这种解释,而哲学则通过经验-事实来编织这种解释。与之相联系的是,哲学更多从人的经验层次上讲故事而不是从神的层面上讲故事。神话从创世开始展开宏大叙事,时间上的源头把整个解释组织起来,在哲学中,这个源头从时间的开端转变为原理,哲学的整体解释通过原理或曰arche获得其统一性。关于神明和创世,我们自己没有多少亲身的了解,必要以前人的传说为据,而经验-事实是我们自己身周的事情,它们以何种方式构成统一的整体是可以质疑、交流、探讨、校正的。

希腊人的理论兴趣,我以为,和希腊神话有关。和先秦已经失去神话传统正成鲜明的对照,希腊留传下了最完整的神话体系。希腊进入理知时期的一个特点就是所谓诗哲之争。诗哲之争不能从我们今天所说的哲学和诗歌来理解。柏拉图所说的诗哲之争,是一种新兴的理论态度和神话态度这两者的争论。也就是后来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自然学家和神话家的争论。亚里士多德把泰勒斯叫做第一个自然学家,这个自然学家是与神话家相对而言的。神话为我们提供了对世界的一种类型的总体解释,新兴的理性要提供另一种类型的总体解释取而代之。面对着对世界的神话解释,希腊理性要求理论。

哲学是一种互相质疑和辩护的活动。哲学提供论证,这是进行讨论必然要发展出来的技术。阿那克西曼德对地球位置的那个著名论证是哲学论证的一个好例。最早的思想者,大概没谁不琢磨大地为什么会在空间中静止不动而不“掉下去”的,人们设想大地躺在鲸鱼背上,或者大地底下有几根巨大的柱子。阿那克西曼德则主张,地球均匀对称地处于宇宙的中心,因此没有向任何一个方向运动的偏向,因此它没地方掉。我们在这里也见到一种想像力,这是理性的或科学的想像力,和神话想像的区别一望而知。

希腊的自然学家或哲学家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他们自觉地把自己的解释和神话解释区分开来,把自己的解释称作episteme。神话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传统,或者,如前所言,恰恰是不同观念的共时分歧才造就传统,那么,神话是当下的存在,甚至不叫传统。哲学通过质疑传统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其目标不是维持传统,而是寻求真理。对既有观念的批判、不同观念对何为真理的争论,是哲学传统的应有之义。与之相应,哲学家团体与宗教团体、政治团体、利益团体之类,不是同类名称,哲学家团体不是由他们的共同知识、共同结论界定的,而是由他们的共同探讨方式界定的。后世的“科学家团体”仍是这个意义上的团体。后来者质疑、反驳其前辈,不是某个传统的中断,而恰恰构成了哲学思考的大统。在哲学-科学领域内,学派的意义极其有限,完全不能与不同的文化传统、神话传统、宗教传统相提并论。但即使在一个较弱的意义上说到学派,标识一个学派的仍是其探索方式的相似,而不是其结论的一致。我们想想从洛克到休谟的英国经验主义就可明了这一点。

哲学理论与神话有别,也与阴阳五行等概括类推理论不同。诚然,早期的哲学理论也含有大量概括类推的因素。亚理士多德把泰勒斯列为第一位科学-哲学家〔自然学家〕。从亚理士多德开始,没有哪位哲学史家不把泰勒斯所说的“一切是水”视作哲学的源头思想。不难看到,在泰勒斯那里,“一切是水”带有强烈的类推色彩。他注意到一些重要的事实或现象,例如种子是在潮湿中发芽的,其他生物也从潮湿中获取营养,而水是潮湿的来源。然后他把这样的事实加以推衍,设想一切事物都生于水。然而,泰勒斯的世界解释完全依赖于自然,不借助神话因素。所以,伯纳德.威廉姆斯这样评论说:“米利都学派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是哲学的,这个问题是无益的,而其探索在多大程度上是理性的,却可能是个比较好的问题。”然而,以理性态度来从事理论探索,这就是哲学了。

在哲学-科学的发展中,充满了错误和失败的例子,实则,错误和失败远多于成功。在我们今天看来,阴阳五行理论是一种错误的理论。然而,亚理士多德关于天体不动的理论也是错的,笛卡尔的以太漩涡理论也是错的。就是牛顿、达尔文,尽管他们的理论整体上得到了肯定,但其中照样有很多错误,例如达尔文的获得性遗传。但我们似乎不能因此把阴阳五行叫作科学,或把亚理士多德和笛卡尔叫作伪科学。我们能感到牛顿物理学对亚理士多德物理学有一种继承关系,但没有哪门科学和阴阳五行有这样的继承关系。不是正确和错误把亚理士多德、笛卡尔和牛顿的哲学-科学传统和阴阳五行理论区分开,而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科学精神。哲学-科学与各种voodoo theories 以及概括类推理论的区别在于把我们日常实践活动中所具的求真态度带进理论思考。从这种经验的批判的精神着眼,我们将会看到,尽管西方的哲学-科学传统经历了种种变化,尤其在十六、十七世纪经历了一个根本转变,形成了近代科学,例如,理论概念逐渐脱去和现象的直接对应,概念越来越多地依赖于理论体系内部的结构,理论变得抽象了,同时也越来越富于内在结构,等等,但我们仍能谈论哲学-科学理论的总体传统,与阴阳五行之类的理论相区别。

我们前面说到,早期的原始思维研究者倾向于认为在原始人的思维中,经验是不重要的。我们接着引用马林诺夫斯基,表明必须对这类论断加以限制。在日常实践活动中,初民不可能不注重经验,只有在涉及普遍原理的时候,他们才祈灵于感应和臆测。

今天也一样。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是要讲求真实的,你要去的地方有多远,你兜里还有多少钱,物价高低,知道真实情况比胡乱自信要有益,用流行的话说,更适合生存。然而,对那些天边海外的事情,相信这种传闻还是相信那种传闻,抑或了解的是真实的情况,差别似乎不大。科学家从意大利的岩层一路研究到墨西哥的地磁波,证明恐龙是被小行星撞击灭绝的。如果恐龙是被火山喷发灭绝的,又怎么样呢,反正都是几千万年前的事儿了。历史学家皓首穷经,证明顺治并没有出家。老百姓没功夫读那些典籍,他们的“历史知识”是从小报从戏说类的电视剧里来的,他们顾自谈论顺治出家,谈论顺治出家的前因后果。我们了解的是实情抑或是虚假的传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实际上,对老百姓来说,顺治出家是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

在非实用的领域,求真是一种边缘的要求。人们更多从自已的意识形态偏爱来编织国共斗争的历史。民族主义也是突出的例子。在这些大事情上,人们从宣传获得他所持信的事实,从意识形态偏爱来编织论据。说到这里,不禁想引用希特勒的几段话,旁人很少像他说得那么直白。这位操控民众意识的大天才发现,人们吞食大谎言远比吞食小谎言来得容易。由此发展出他关于宣传的基本思想:

宣传的功能不在于对个体进行科学训练……宣传的全部艺术在于巧妙地把群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某些事实、某些做法、某些需求上面来,……不是要去教育那些渴望教育和知识的人,宣传的功效必须大部分瞄着情绪,而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瞄着所谓的智力。……因此,它试图达到的群众越广大,它的纯智性水平就将必须调得越低。……智性内涵越少,宣传就越有效。宣传的成效可不在于成功地取悦于少数学者和爱美青年。……像科学教育那样从多方面来考虑看待问题,对宣传来说是个错误。广大群众的感受性是非常有限的,他们的智力是很低的,而他们的忘性却很大。……宣传的任务可不是对真理进行客观的研究。

在大事情上,普通人不在意真还是不真,在理论天边海外的事情上较真难免显得迂腐。相对而言,理论求真的精神在西方历史中就格外突出。各个文明都发展出了某种宇宙论,同时也往往很关心天文观测,然而,除了希腊人,谁也没有把关于宇宙空间结构的理论建立在天文观测的数据上。罗马士兵闯进阿基米德家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沙盘上的一个几何图形,他在罗马士兵的刀光戈影下张开双臂试图护住沙盘,口中喊道“不要动我的圆!”这是一则动人的传说,不知是记述还是虚构,反正这句“不要动我的圆!”流传千古,也值得流传千古。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极为典型的西方精神,很难套在别种文化头上。稍稍回想一下我们脑子里的历史故事,就明白这个传说不是孤立的。宗教法庭宣判伽利略为异端之后,伽利略传下另一句名言:Eppur si muove,但地球仍在转动。每个民族都供奉过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为真理献身也不单单见于西人。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庄公”,崔杼把他杀了,轮到他弟弟来写,仍然写“崔杼弑庄公”,把这个弟弟也杀了,轮到小弟弟来写,“少弟复书”,崔杼终于“舍之”。中国人特别在历史真实方面较真。中国人会为历史之真、为人之真,会为形形色色的忠孝节义杀身成仁,对于宇宙论的真却不很关心。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这种事情无关乎君臣大义,无关孝悌名节,无关乎任何主义,当然更与世俗利益无涉,却会有西方人为之赴汤蹈火。爱理论真理——这似乎是希腊人-西方人独有的激情。这种追求真理论的激情把西方人送上了哲学-科学之路。

从希腊天学到哥白尼革命

我曾建议,最好把李约瑟问题倒过来,不问“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而是问:西方怎么就发展出哲学-科学?这是一个历史学问题,历史学问题都是诠释学问题而不是实证科学问题。在诠释性的工作里没有唯一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诠释学提供一个故事。

本章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西方古代天学到哥白尼革命的故事。我只是用少许零星事实勾勒一幅粗略画面,这不仅不是一个完备的故事,而且也不是内容平衡的故事纲要。在本书的下篇,我将讨论一些概念问题,那些较为细致的讨论,容易让读者失去整体画面,因此我先讲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将回顾一下西方思想、哲学、科学发展的几个要点。我选择这些内容,一是借此让读者回忆起比较完整的西方思想史,回忆起西方哲学-科学在何种生活方式、精神氛围中发展起来的。二是为下篇的讨论做准备。叙述过程中出现的很多提法,未及深究,将在下篇那几章详加阐论。我主要是侧重下篇那几章将要讨论的问题来叙述这段历史的。我一边讲这个故事,一边做些思考。希望读者在有些地方会发现我讲这个故事的角度或所做的评论略有新意。

希腊哲学的文化背景

希腊时期出现了一些智者。他们或者说世界是由水组成的,或者说是由火组成的,由其他的元素组成的。这些理论在我们今天看来或许是挺幼稚的。但是他们谈问题的角度却一点也不幼稚。他们在寻求基质,寻求构成世界的最终元素,而今天的物理学在很大程度上还在继续这种寻求。中国人也说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组成的。五行学说和希腊的各种基质理论有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我在下篇会比较详细地讲解。总的说来,五行学说不是一个认真的自然哲学理论,它主要是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出发的,主要用来解释朝代变迁、人世更替,秦是水德,尚黑,汉是土德,尚黄,等等。阴阳五行家并没有认真去思考我们所说的物质自然。而希腊人很快就从关于基质的最初思辨进入一个更实质的阶段,其中包括他们提出的原子论。原子论是一种认认真真的关于自然的学说。当然,古代原子论跟近代的原子论有性质上的差别。近代原子论是一门实证科学,是通过实验和计算建立起来的;希腊的原子论完全是思辨的产物。从思辨到实证是一个总体的转变。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当说希腊的原子论是近代原子论的先声,实际上,近代很多科学家如伽利略、牛顿就把希腊原子论当作基本的假说,在那个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我们不能说五行学说会对近代意义上的物理学做出同样的贡献。

希腊人在思考方式上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数学的重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写于公元前四世纪,今天我们想到这里,仍然会很惊异,他竟然能在那个时代,把几何学归结为几条公理,据此推出我们平常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平面图形的定理。我们在小学就学习这些东西,觉得它们好像天然就是人类知识的一部分,但世界上并没有别的文明产生过类似的东西,这些知识直到明朝才传到中国来,被视为特别新鲜的知识,只有最开明的士大夫才学到一点儿。希腊人却在此前两千年之前把这些知识创造出来,清楚加以陈述,成为受教育的人的必备知识。希腊人在数学方面的成就干脆不可思议。但成就还不是我所要强调的,我所关注的是产生这些成就背后的一种精神特质及其形成的氛围。

希腊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氛围,哲学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产生的。

是什么造就了希腊的这种精神氛围?为什么希腊会产生哲学?这是个历史问题,我刚才说,历史学问题没有唯一的答案。希腊的人文地理环境肯定有关系。希腊半岛多山,把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隔成一小块一小块,和中国中原地区几乎正好相反。希腊多矿产而少粮食生产,希腊海岸线上多天然良港,东方和南方海域上岛屿棋布,这些地理、物产特点促使希腊人热衷于航海贸易、探险,较能接受新事物,容易质疑传统。希腊位于地中海的中心位置,是很多文化的交接点。当时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两河流域的文明都非常发达,这些文明各有长处,比如巴比伦的天文学、数学,埃及的医学等等。它们通过各种途径来到希腊。不过,所有文明史作者都会提到,这些学识到了希腊之后,都获得了一种崭新的面貌,它们和人事和实用脱离开来,形成系统的理论。

此外,希腊有一些特殊的社会条件和哲学的产生有关,其中有两点比较突出,一个是民主,一个是法庭。

希腊的法庭已初具现代法庭的模样。希腊法庭最初只允许被告和原告出庭。出庭之前可以写状子,这由那些会把状子写得好的人去做,这类人跟中国的“代书人”差不多。后来希腊法庭上允许涉讼双方的代理人出庭协助或代替被告和原告辩论。他们成了相当于现在的律师这样的人,可说是现代律师的雏形。很自然地,这些会写状子的人,对法律有研究、对法官和陪审团的心理有研究的人就走上法庭。

此外,众所周知,希腊有很多城邦实行民主制。今天我们都习惯于民主制,很多人认为那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但若细想一想,民主制是有点儿奇怪的,古代其他地方不大看见这种制度。一些人要从事一项共同的事业,要建立一个团体,建立一个城邦,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似乎是去找出最有智慧的人,或者最有势力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由这些人或这个人来领导他们。实际上我们今天在日常生活中仍然主要采用这种办法。怎么一来,就有人设计出这样的制度:由很多人投票来决定每一件事情。这并不是顺理成章的,即使在民主制度最为发达的雅典,包括柏拉图在内的很多人仍然辩争说,治理城邦,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应该由最懂行的人来做,而不是由没有专业知识的多数人投票决定。

有了民众投票选举的制度,就要竞选。据说,民主制度是用嘴上的功夫代替了剑上的功夫。这种说法对民主制不够恭敬,实际上也不够公正,但也有一点儿道理。只靠“会说”就能当政治领袖,这在今天已经为大家所接受,在电视上看外国总统竞选就知道。想一想,不靠财富、不靠家族渊源、不靠武力,只靠“会说”就当上了政治领袖,其实满新鲜的。

“会说”是需要训练的,嘴上的功夫和剑上的功夫一样,需要训练。于是就有了智术师,专门教人“会说”的人。智术师教人演说的技巧、诉讼的技巧、竞选的技巧。有些智术师本人也参与诉讼,或投身政治。民选制度中的竞选,本来和西方法庭制度是近亲。这里我们见到的不是一个只面对长官的公堂,而是一个公开辩论的、面对公众意见的法庭。在这个法庭上,最重要的本事就是“会说”。这个“会说”包括不能截然分开的两部分:一个是懂得怎么样摆事实讲道理,一个是花言巧语,能打动人的感情。律师不能只管反复强调结论,既然原告和被告各执一辞,结论总是相反的,要想说服陪审团,就必须为结论讲出个道理来。论证成为他们的专业。可以说,智术师就是职业的论证师。双方辩论,最后由陪审团表决。有时候陪审团的规模非常大,有四五百人之多,大家最后投票表示自己站在哪一边。

和中国的判案比较一下就能看到希腊法庭制度多么不同。在中国,案子是由各级长官来审的。当然,他经常要去勘察现场,要传地保、证人来作证,但没有律师一类的当堂辩论,也不是完全根据事实来作出判决。因为县官、巡抚等等都不止是行政官员,更不止是法官,他同时还是一个道德的维护者、教化的推行者。巡抚判了案还要写题本,题本里面引用儒家经典往往多过引用律文,事实原委往往只占一小部分,长篇大论都是在讲这个案子的道德意义,怎样通过最后的判决维护了纲常或当时所尊崇的道德主张。研究法律文化的梁治平曾总结说:“在中国古代,法律的生命与其说在于行政,不如说是在道德。”有关法律事务的安排不依据法律做出,而是直接诉诸天理、天良、人情,更多是依据常识而非依据专门的法律训练。

对照一条条的成文法来办案是希腊、罗马的发明。我并不是说,中国古代官员在判案时引进道德考虑是不对的。中国的传统自有其道理,也在两千年里取得了很不坏的效果。不过,这不是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这里要说的是,法庭制度、民选制度,这些都是形成智术师这个人群的社会条件。智术师是教师,教人怎么打官司,教人怎样演说、竞选。只有希腊的社会制度才需要这种教师。民主制度不是靠血统,也不是靠财产。当然,民主制度跟血统和财产有关,不过最直接的,它靠的是“说”,说服你投他一票。在希腊,logos这个“说”,成为比在其他地方重要得多的本领。

希腊盛期的哲学是两个源流汇集而成的,一个源流是泰勒斯、赫拉克利特那样沉思的自然学家,physiologoi,另一个源流是普罗塔格拉那样的智术师,sophists。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是这两个源流的汇合。从精神上说,他们更多传承了沉思圣贤的传统,从重视论证看,他们和智术师相当接近。如果说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有沉思者类型的圣贤,都有对真理的追求,那么,希腊的特点就是法庭制度下和民主制度下的公开辩论。这是希腊的特点。想一想就知道,我们中国人说到哲人,更多是老子、释加摩尼那一路的闷闷的、孤独的,而不是苏格拉底那种活跃在人群中的。

智术师在论辩技术上的发展,实是后世哲学的一个本质组成部分。最初的圣智,经沉思、洞察提出了一套见地,并不在意给出形式上的论证。然而在理知时代,你有你的一套洞见,他有他的一套洞见,要相互争胜,论辩就是不可免的。到智术师出现的时候,上距泰勒斯等最初的贤哲已经一个半世纪,各种学说纷然并存,难免要互相辩出真假高低。这是事势所然,中国也是一样的。老子、孔子自说自话,到了庄子和孟子,就卷入了论辩。庄子是贬低辩的,但一部庄子,充满了论辩,好多极精彩的论证。孟子的多辩在当时就出了名,但他也是贬低辩的,所以怪委屈地自辩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哲学和圣哲的智慧不尽相同,哲学是要求论证的。

当时的人并不区分智术师和哲学家,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加以区分。苏格拉底总是跟人辩论,总是在教育青年,看上去跟智术师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柏拉图眼里,苏格拉底当然不是智术师,他追随苏格拉底,同时反对智术师。他区分智术师和哲学家:智术师收费,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不收费。这个区别乍一听有点奇怪:收费不收费这么重要吗?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收了谁的费用,就要把谁说成是有理的,也就是说,智术师要论证的结论是事先已经决定好的。哲学家在这个根本之点上是相反的,哲学家不知道结论是什么。他会有一些预先的设想,在科学中这叫假说,他要为这个设想寻找论证。但他的论证不是事后追加的外部的东西,因为在论证的过程中,他常常会自我否定。研究的结果可能否定开始的假设。因此,哲学家接受的是论证产生出来的结论,而不是预设的结论。

在哲学家那里,论证技巧、公开辩论和对真理的追求结合在一起。所以,智术师以论证见长,哲学家也以论证见长,但两者还是有根本区别。智术师的最终目标是打赢这场官司,这有点像大学生辩论会,碰巧抽了哪个立场,就要为这个立场辩护,无论后来出现了什么反证,他都固执于最初的论点。因此,虽然智术师发展了论证技术,但他们并不是追求真理的人。苏格拉底是要让真理在对话中浮现,他自己事先并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智术师在讨论开始时就知道结论是什么,苏格拉底不知道。我们都知道柏拉图的辩证法。Dialectic这个词大意是对话的技巧,柏拉图将它从一种说服术转化为一种怎么通过对话使真理出现的方式。

现在我们可以把哲学家的特点暂时归纳一下:他们是追求真理的人,这个“真理”虽然我们没加定义,但是和所谓“真人”或“圣人”不太一样。最重要的区别大概在于,哲学家不是宣喻真理,他为自己的结论提供论证。

这样一种不事先认定真理而让真理作为自由思考的结论出现,是哲学-科学思想的最根本的特质。这种特质是在一种总体的理性环境中生长出来的。

理知时代一节说到,初民总是把自己的部落的诉求或生活方式看作是天然正确的。即使人们愿意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提供论证,这些论证也无关紧要,因为结论是预先已有的。我们提到希罗多德,跳出自己固有的传统来关照世界。这里有一种与苏格拉底共通的精神。

希罗多德提出“习俗高于一切”,这种提法,如果直线发展下去,会成为文化相对论。理性态度的确有它危险的一面,会对固有的风俗习惯、固有的信仰起到瓦解作用。本来好好的,各个民族信仰各自的神,遵循各自的道德规范,内部有共同的生活理想。而理性可能动摇以前固有的对神的信仰,以及对风俗的尊重和遵从。

后来雅典人把苏格拉底送上法庭,罪名就是“教青年不敬神”。我刚刚说到当时人不区分哲学家和智术师,这里又是一个实例。的确,哲学家和智术师似乎都在瓦解传统,阿里斯多芬喜剧里对苏格拉底的嘲弄,审判苏格拉底时所提出的指控,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智术师的批评贬损很难区分。这里不是讨论这一问题的场所。我只想指出,哲学家和智术师本来都出现在礼坏乐崩的时代,两者都明了传统无法照原样维持下去,而两者的区别则在于,智术师不在意传统的瓦解,哲学家却在意,哲学家力图在新时代建造和传统的联系。苏格拉底其实是最努力维护传统的,只是时人不知底里,反以反传统罪处死苏格拉底。其实,在礼坏乐崩的时期,仅仅拘泥于传统是维护不了传统的。

苏格拉底被处死刑,这是雅典的一个耻辱。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苏格拉底的审判就认为雅典没有思想自由。这个事件另有曲折。例如,苏格拉底本来是可以和法庭达成妥协的,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不?很多书专门研究苏格拉底的审判,这里不谈。一般说来,像我们诸子的时代一样,雅典时代的思想很自由。Edith Hamilton甚至认为,说到思想自由,即使现代的民主国家也比不上雅典。在雅典几乎没有“政治上正确”的观念。雅典和斯巴达在进行生死存亡的战争,这时候每个公民都有义务走上前线,保卫雅典或者为雅典去侵略别的地方。但是在思想上,在戏剧中,却可以任意说什么,可以嘲笑政府的各种政策,可以嘲笑刚刚得胜归来的将军。美国在朝鲜战争的时候,你写文章嘲笑麦克阿瑟,什么报纸都不会登,虽然它有新闻自由。轰炸南联盟,轰炸阿富汗,攻打伊拉克,主流媒体也是一片叫好。

自由的氛围的确是希腊哲学能够兴盛的基本条件,但也带来了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然面临着这个问题。一方面各种文化似乎是多元的,各有道理。比如9.11偷袭这样的事件,我们既可以说是恐怖主义分子的疯狂行为,也可以视作他们对宗教理想和社会理想的追求。但若当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们就会失去国际关系中的是非判断和道德感,进一步说,将不知道怎样在个人事务中以及在公共事务中维护道德标准和道德理想。这不仅是我们当今普遍面临的问题。在理知时代刚刚到来的时候,春秋时候的人,希腊人,也面临同样的麻烦。可以说,这个麻烦就是因我们对世界进行自由思考而生,贯穿整个理知时代。不过,我并不是幻想,在理知时代之前,人类生活多么和谐。不自由思考,每个民族各执一端、自以为是,照样互相冲突。在这个民族内部,不被允许自由思考,或者没有习惯、没有能力进行自由思考,倒是少了思想不统一的麻烦。当然,那就会遇到别的麻烦。

在理论探索上,也是见解纷陈。希腊思想极为活跃,各种各样的看法都有人提出来。单说自然哲学,原子论、日心说、宇宙无边界的学说,都有人提出来。我们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读到他论证地球处在宇宙的中心,论证天只有一个,论证宇宙是有限的,他要论证这些,就说明有人曾提出相反的主张,主张地球不处在宇宙的中心,主张有多重宇宙,等等。要是道术不曾为天下裂,就不会有哲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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