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味

上周吃了一家希腊菜馆子。三洲五海地饮食的熟习感扑面而来的同时,这三道菜的食材——孜然、彩椒、阿拉伯饭、酸奶和中东烤肉,静静由眼帘伸展到味蕾,霎时间让我想起很多许多年前的事情。

也许,一个27岁的人使用“许多年前”,有些耸人听闻了。然而,第一次在多哈吃到鹰嘴豆,也确实是11年前的事儿了。此时从遥远的此地回望,想起远在国内的父母正在国内旅游,倒也哑然失笑,只摇头晃脑轻叹:“爸,不愧是你啊。”

那个到老都志在江河湖海的你,那个潜移默化让我探索名山大川的你,那个让我遗传了你的敏感多情多思的你,那个让我早慧的你,那个为我兜底的你。

第一次吃中东烤肉是在开罗。晚上我和父母逛夜市脏摊逛得起劲。记得那狭长的一条街,两边都生着明火,肉味儿混合着辛辣刺激的香料味儿。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叫卖声一茬高过一茬。偶尔听到夹杂的些吉萨金字塔风沙味的英文,我也只能辨别出“羊肉”、“茄子”、“鸽子”这些烧烤食材。“爸,尝尝烤鸽子吧。国内夜市吃不到。”我爸态度倒是很坚决:“不能吃,不卫生的,你容易生病。”执拗如我又去摇我妈的手臂,我妈有些动摇:“要不买一份我们三个一起尝尝?味道不对就不吃了。”我爸直言我妈糊涂了,拉起我们俩的手就飞速快走离开了夜市区。

我心有愤懑,16岁的脑瓜子里充满了人微言轻、身不由己的郁闷,快步“逃跑”的时候,如之前很多很多次一样,已经臆想出成年后一个人背包走天涯的画面了。然我爸直接把我带回了住宿酒店:“我们就去吃顶楼自助吧。没有烤鸽子,烤羊肉管饱。”

“行吧。”我虽是答应了,却无比倔强地觉得这是我的妥协。

此后的几天,我们夜间的活动范围都远离夜市。没有了孜然和青红椒重口味的香气引诱,人也就慢慢忘了曾经对这些如此心心念念。

过了两年,我们去了印度,我爸仍然奉行只在住宿酒店吃饭的原则。每顿都是十几种咖喱和三种米饭的排列组合,导致很多年后,回忆起我的印度之行——没有闻过恒河水的味道,没有吃过街头小吃,没有生过任何病。凡此种种,竟觉得我的印度之行如此“不接地气”。皮痒般觉得旅行缺失了些刺激的同时,也暗暗觉得踏实。

第一次一个人吃彩椒和中东烤肉时,我已经21岁了。在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的满是社会主义遗风的餐厅里,头发花白的服务员老先生在烤肉光盘后,给我上了巴尔干/土耳其式的咖啡三件套:铜壶、铜杯和土耳其软糖。因为上一年和父亲一起去了土耳其,我便拍照发给他。彼时在国内,早已跟不上我行踪的父亲问:“你不是在北欧吗?” 我说我在阿尔巴尼亚。本以为父亲会炸毛,会担心,会给我发送“注意安全”、“万分小心”,谁知,我收到的是:“女儿,爸爸很为你骄傲啊。”

餐馆外有只孤鸟在低飞。我一下子臆想到自己就是那只鸟,被父亲亲手放飞,然后一路飘飘摇摇地,就到了彼时彼地。一个人坐在地拉那的饭馆里——思绪很平静,却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去过许多父亲都没踏足过的地方时,不时地怔住叹气。当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时,他对我百般保护;一旦远离了他,他眼里的我就不是柔弱、娇气、幼稚的小女儿,而是一个和他一样心有四海、步履不停、用目光和感受丈量世界的笃定之人,一个对每一寸山川都充满好奇的感性之人,和对未知永远充满热爱的性情中人。

哪怕到了27岁的今年,和友人回忆起地拉那收到的父亲的那句话,友人的一句“幸运的是,你在过着他想要的生活”时,我仍然百感交集,甚至在里斯本被鸽哨声包围的花园里,被阳光辣得直流眼泪。

21岁那年底回家,我亲自搜索了做烤鸽子的方子,给爸妈烤了(我认为的)开罗脏摊原味小吃。我爸吃着搭配的彩椒和阿拉伯饭,笑言“好饭不怕晚”。当然,次年回去给他们做葡国薯丝马介休,也是后话了。

两年没回家了,我们仨倒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时差与千山万水相伴的日子。我还是我步履不停,完成了一些旅行,也期待着更多未知可以探索。父母囿于国内严峻形势,无法出国,却也在西南、西北自驾得愉快。

若明年回家得以成行,就给他们做希腊Musaka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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