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有个袼褙巷

  考察一个城市的商业繁荣程度,我以为有一个小窍门,就是看它一个细小的家庭劳动事项的社会化程度。

  济宁作为鲁西南的一个传统北方城市,本是太皞伏羲氏血食享祭国的任国所在地,历史不是一般的悠久,至少在夏代就已建城。《水经注》称“夏后氏之任国也”。这个任国一直延续至战国时期。秦设郡县制称为任城县,在元朝之前与北方其他城市没有太大区别。李白在《任城县厅壁记》中曾描写当时济宁人的勤劳:耒耜就役,农无游手之夫;杼轴和鸣,机罕颦蛾之女。对当时济宁人的性情也有深刻认识:君子以才雄自高,小人则鄙朴难治。迨及明清,济宁在全国的地位陡然上升至重要位置,那是因为漕运的兴盛,京杭大运河经过济宁。

  由于济宁处于京杭大运河的中点,并且处于整个漕运的技术艰难地段(汶上南旺龙王庙是整条运河的制高点),管理整个漕运的总督衙门便一度设在济宁。更为重要的是,京杭运河带来人物的频繁交流,使南北文化时时在这里发生着碰撞、嬗变。其结果是济宁成为运河沿岸不断涌来南方文化的重要城镇,形成了济宁城与周边广大地区差异悬殊的二元文化,一直广为流传的一句童谣“济宁州、太白楼、三岁的小孩操老头”,则映射出这种二元文化的冲突。这个过程也是济宁城不断商业化的过程,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断面临着南方社会化分工的商业文明的冲击,使这座城市成为处在北方的一座南方城市。南方特色商号的入驻,大量苏州园林的移植,从口味、穿着、居室、舟车以至行为方式、处事理念都在渐渐地改变,专业化社会分工程度不断从原来的家庭事务中分离出来。

  另一方面,使更多的人从分散的琐碎家务中解放出来,去从事社会化工作,于是多种社会服务门面、店铺纷纷出现,覆盖到吃穿住行生活的各个方面。那天,经过一个小巷,突然发现小巷的名字竟为袼褙巷。不禁驻足察看,引发起我探索的兴趣和远荡的思绪。

  袼褙,是碎布糊成的硬布板,用来做鞋帮和纳鞋底。与其他硬化物在发音上有类似之处。比如皮肤创伤结痂叫疙疤,鼻涕干了叫鼻格巴,锅里饭烧干了会结成锅巴,锅饼贴在锅的一面会形成各渣,这个发音似乎源于触觉中的隔字,隔着一层的感觉。

  小时候,常听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哼起的儿歌:

小叭狗,上南山,

砍荆条,编簸篮,

晒大米,闷干饭,

爷爷吃,奶奶看,

气得叭狗啃锅沿,

叭狗叭狗你别啃,

剩个噶巴是你的。

  这里提到的噶巴就是锅疙巴。这个噶巴与袼禙,从意义上看都是汁液或软体物硬化后的东西。

  打袼褙,本是家庭妇女余闲时的一项工作,是家庭事务中非常普遍细小的一项工作,没想到,在清朝已社会化了,这足以说明济宁城当时社会化程度之深和分工之细,也足以想见当时济宁社会的繁盛程度,这项近二十年前才逐渐消失的行当,原来在清朝时,都成为了一项行业,成为袼褙一条街,不能不令我们惊叹已经没落的济宁古代商业文明,也追想着运河文化的昔日繁华。在这里依然讲述着一个曾经繁盛一时的过往故事。

  要问袼褙巷的袼褙谁打的最好,据说巧妮的袼褙最为人称道。巧妮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心灵手巧,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她打的袼褙最讲究,平展挺括,不起皮,不出褶子,整个袼褙巷的袼褙无出其右者,把三流的事情硬是做成了一流的。

  槐树叶子刚扎满的时候,从南方来做生意的爷俩住在了巧妮家的西厢房,那家的后生是跟他爹到济宁州来玩的。这天他爹出门做事,自己便在住处看书。正入迷处,忽听到“扑、扑”的声音,声音有些奇怪,于是他轻启门扉,向外窥探。

  只见堂屋里的巧妮手里端着一碗水,低头将水含在嘴里,正把水不停地喷在一堆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碎布头上,似乎要让它长出叶开出花来。后生好奇地看巧妮究竟是在做什么?这时候,巧妮开始在案板上均匀地抹上一层浆子,转身在刚喷过水的一堆碎布头中翻拣,将一块碎布顺长扯平铺在案板上,绷紧、压实、按平。后生看得出神,见一块块碎布边缝衔接,没有重叠,也没有空缺,碎布一条一条地仔细粘好,像对七巧板一样。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抹浆子,一层一层地贴碎布,浆子在巧妮指缝间东抹西蹭,动作如弹琴一样挥洒自如,碎布在巧妮胸前上纨下甩,腰身似跳舞一般婀娜多姿。她是那样的投入,不时地比划着,端详着,像一位油画家,涂抹一阵儿,离开画板,隔远审视一会儿,再继续涂涂抹抹,思量着把哪一块布放在哪个位置,一块块凌乱的碎布头在巧妮手中转眼变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彩画。

  后生正看得发呆之际,巧妮把案板立起来,吃力地往屋外搬,后生赶紧过去帮忙,两人抬到院子里晾晒。巧妮并没有说“谢谢”,只是在眼睛里表示了谢意,马上低下红云升上双颊的脸,这时后生从巧妮的笑脸上看到了一个酒窝。

  从此,巧妮打袼褙时,后生总爱在一边看,也帮着她递东西搬案板,晾晒巧妮的爹收来的破衣服,晾晒完撕扯成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碎布头,经常问巧妮一些问题,知道了那些碎布有一个名字叫铺衬。

  有一次,后生问巧妮,那天看见你用脸贴在袼褙中央是做什么呢?巧妮说,看袼褙干透了没有。后生自言自语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巧妮说你说什么,后生又说了一遍,巧妮说俺听不懂呢,你这洋学生文诌诌的。从此巧妮就叫后生洋学生了。

  有洋学生在场,巧妮打起袼褙来神采飞扬,屋子里的物件仿佛都柔和了。二人言笑宴宴,熟悉得不像刚认识的。

  巧妮呢,也好奇地打听南方的一些物事。一天,巧妮问洋学生,听说南方有台风,台风是什么风呢?

  洋学生说这里有个故事呢。从前,有个穷汉,快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家里只有两间小趴趴屋。

  于是他想盖三间大的瓦房,打好地基,开始挑墙,用麦秸掺到泥中,村里看哈哈笑的,讥笑他穷得叮当响,不自量力,凭什么能盖三间大瓦房,除非他从地里挖出了元宝。穷汉却像愚公挖山不止一样他是挑墙不止。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挖到元宝,只是不管是为了娶媳妇,还是为了争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盖成什么样。他劲头很足。

  起到哪里算哪里,终于把墙挑起来了,但是,椽、梁、瓦这些都是要花钱哩。他身无分文,求贷无门,垒了个屋镲子象个目字搁那里了。庄上看哈哈笑的见了就问:什么时候上梁呀?穷汉无奈地咧咧嘴:再晾晾,就这样一下子拖了半年多。

  巧妮着急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洋学生说,一天忽然刮起了大风,从未有过的大风,吹得大树抬不起头来,狂风中吹来一个乌压压的大物件,惊得人们闪避四窜,只见这个物件像四个人抬桌子一样放下来,齐整整地落在穷汉的那个屋镲子上,原来是一个讲究的瓦屋顶,三间的瓦屋顶,般般可可地吻合在穷汉的屋墙上,天衣无缝,如量身定做一样。巧妮拍手大叫:太好了!太好了!过了一会儿,风停了,人们走出家门,惊奇地发现一阵风的功夫,穷汉的高大瓦屋盖好了,再仔细看那瓦屋顶还是闽南一代的风格,成了村里最华美的房子,引得十里八乡里都来看。有了大瓦房,穷汉说上了媳妇,后来人们便把这种能抬动房顶的大风叫做台风。

  巧妮欢快地喊道:台风真好!

  又一天,一道阳光从树缝中投射过来,巧妮又打好了一幅袼褙,洋学生帮她将案板架到屋外晾晒,发现院子里垫了一片鲜土。问巧妮怎么撒了一层土,巧妮莞尔笑道,怕地不平绊倒你喽!洋学生从心里感觉巧妮是个细心的人。

  那天,洋学生在西厢房看书,见巧妮又把案板往屋外搬,赶过去帮忙,不料巧妮像陌生人一样,对着洋学生说,打今儿以后,不要你来帮忙。说完抿着小嘴独自把案板搬了出去,弄得洋学生立在那里像个丈二和尚,不知哪里做错了什么,闷坐了好几天,不敢与巧妮说话。

  这天,刚刮起一阵风,就听到大雨点子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洋学生冲出门外要去搬案板,巧妮也同时往屋外跑,二人迅速地将案板放进屋内。巧妮依然在眼睛里表示了谢意,便低下了头。洋学生问巧妮为什么不让他帮忙,巧妮不语,再三追问下,巧妮说,你老是帮忙,我又不能给你工钱,我不想欠别人的!洋学生听后,阴天转晴露出笑容说,我自个儿喜欢看打袼褙,谁让人报答什么来?说完又放胆地加了一句,你若是过意不去,就用你打的袼褙给我做双鞋呗。巧妮听罢,脸刷地红到耳根,白了洋学生一眼,油嘴!谁愿意给你做谁做去。转身甩着辫子走进里屋,不再搭理洋学生。洋学生顿足捶胸,后悔不迭,埋怨自己太唐突了,悻悻地回屋了。

  忽听父亲说到洋学生明日要随父返乡,巧妮连忙拿出一双鞋样子,那是巧妮依照那天洋学生在鲜土上留下的脚印裁出来的。巧妮晚饭也不迭地吃,躲在闺房里,比着鞋样子裁剪袼褙,她要一晚给洋学生把鞋做出来。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想着平日里洋学生说的那些不曾听过的好听的话儿,在巧妮眼里,洋学生就是有文化、见过大世面、说话风趣、文质彬彬的人。想着洋学生的言谈举止,巧妮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累。针脚格外密实,鞋口格外精致,终于穿过最后一根针,窗户纸也已经明了。巧妮累得瘫卧在床上,两眼发涩,心里却亮堂堂的。一不小心嘴角里带着微笑便睡着了,一个激灵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急忙起身,走出屋来,朝西厢房望去,西厢房的门大敞四开,客人已经走了。

  巧妮转身抱住那双鞋,撒腿跑出家门,紧赶慢赶,跑到运河码头,却已是孤帆一片天边远影了。巧妮举起刚做的新鞋,举着摇着,朝着客船追过去,嘴里喊着: 洋学生——洋学生——引得码头上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如围观热闹景一般。巧妮的喊声嘶哑了,泪流了满面。

  从此,巧妮闭门不出,一门心思地打袼褙,千情万意无以表达,把思念之情一层层地糊在袼褙里。巧妮的袼褙出了名,来说媒的也挤破了门,巧妮一概不应,她爹苦口婆心地劝说,声色俱厉地发火,巧妮都平淡如水。看到大风刮得院子里那棵槐树东摇西摆,就想这场风会不会把洋学生刮回来; 每当用脸贴到袼褙时,便想起后生那天说的那句什么话。天南海北,时时情系运河;春花秋月,往往泪洒袼褙。人们都说巧妮得了相思病了。她经常到运河边上转悠,嘴里不知唱的什么歌。

  槐树叶子落光的时候,巧妮又抱着那双鞋沿运河岸转悠,后来不知所终。有人说不小心掉进了大运河,也有人说在一个月夜被南方来的船接走了,反正巧妮那天没再回来,只留下她精心打制的一叠叠平展展、硬铮铮的色彩斑斓的袼褙。

  巧妮的故事一直流传在运河岸的老户人家,伴着济宁大运河里的樯橹倒影和欸乃桨声。

  巧妮的塑像屹立在运河岸边的袼褙巷口,手举着布鞋,遥望南天,一任河中船来船往帆起帆落,似乎仍在等着洋学生的重返,诉说着她无尽的思念。塑像下,一个小女孩唱着跟谁学的歌谣:

说袼褙,道袼褙

巧妮手巧人更美

白帆匆匆唤不住

空留悠悠运河水

(郭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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