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余晖透过门隙照入房中。房里一人躺在床榻上,病容虽憔悴,神色却很温和,另一人则坐在榻前,轻而缓地说着什么。仔细辨来,依稀是在追忆年少时的事。
暮光在二人的谈话声中逐渐拉长,不过片刻功夫,它就爬上了榻,也爬上了听者沾上风霜的鬓发。说话的人便停了话头,仔细地端详那缕光。良久之后他方才开口,这一开口,说的又不是先前在谈的话题了——他道:“当年晏公劝我‘能容于物,物亦容矣’,现今看来,看得真准,真是金玉良言。”
说话的人是王安石,他以强硬的手腕组织一场变法,几乎将满朝都得罪了。恩师欧阳修因为他自请离朝,昔年交往的好友与他反目,连亲弟都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
他认为只要将这条路走到底,革除大宋王朝的弊病,大家自然会知道他是对的。可他不曾料想改革派内部发生分裂,变法再难以推进。正是艰难之际,他看重的学生吕惠卿又背叛了他……穷尽心血折腾大半生下来,可谓是众叛亲离。
而今他离开朝堂,找到了曾经最好的朋友曾巩,二人因为变法,分道扬镳二十年。如今终于有一方肯回首认错,另一方却重病在床了。
王安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念及错过的岁月,不由想起那位劝过他的晏公。
晏公名殊,字同叔,与他是同乡,为人率直却不失圆滑,又颇有识人之明,喜欢提携后生。可王安石与晏殊没有太多交集,一则二人任职之地相隔甚远,二则两人在观念上有些不同。
而如今,当年的临川才子已经垂垂老矣,回首过往,他不得不承认晏公确有洞见。
北宋开国之时,宋太祖就定下了优待文人士大夫的政策,让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凡有才之人,入仕之途并不仅限于科考,还可通过门荫制度和特奏名,因此宋人的参政意识异常高,中进士的人数也几倍于前代。
晏殊就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受益者。唐代王维二十一岁中状元已是佳话,晏殊则更令人惊羡,他十四岁时就参与科试,获得同进士出身。
晏殊素享“神童”之赞,殿试之时,宋真宗见这个孩子年龄虽小,与千余名高他半个身子的考生站在一起,却毫无惧怕之意,作的文章又的确有可称道之处,不由心生喜欢。两天后,诗赋策论复试,晏殊发现考题是他以前做过的,当即坦然对考官说了因由,并请皇上换题。
此磊落之举更使真宗大悦,索性将他留在密阁继续读书。待到适官之年,就给他委派官职,并一路擢升为太子舍人——太子舍人并没有什么实权,但非受皇上信任者不能任。自汉代开始,这个官职的设定目的就是让品格高尚的官员待在太子身边,给太子好的引导。
而真宗之所以任晏殊为太子舍人,似乎可以从史书中寻得蛛丝马迹——晏殊入了密阁之后,日理万机的真宗并没有将他忘记,而是不时关注他在与什么人交往,知道他交友慎重、学习勤奋后就很欣慰,时常赞赏。
待晏殊年纪稍长,他实诚的品质丝毫没有随着年纪与阅历的增长而衰减。百官外出举行宴会、泛舟悠游之时,晏殊并不与众人为伍,只是闭门读书。真宗夸赞他谨厚,决定任他为太子舍人。
晏殊知道真宗委他此任的缘由后,竟去对真宗坦言:臣不是不喜欢玩,只是因为穷,如果臣有钱,臣也会去。一番话直听得真宗哑然失笑,感叹自己给太子选的这个老师没选错——立身若不谨重磊落,如何为太子之师?
唐代有一诗派名为“苦吟诗派”,这是由一群命途坎坷、仕途不顺的文人组建的,他们为诗多幽深曲折,在宋代则全无这种派系。因为宋朝历代国君都优待士大夫,宋代文人的仕途相比前代的人顺遂不少。而晏殊走的路则堪称平顺中的平顺。
他幼龄即获国君荣宠,年长又多蒙拔擢。真宗对他的喜爱和看重甚至已经到了不让他守丁忧的地步——丁忧一守便是三年,真宗之朝尚且太平,没有敌患,宋廷的党争也还没发育出来,不可不谓是太平之世。但真宗认为无论世局如何,朝堂上都不能少了晏殊。
宋真宗的认可与晏殊本人率直而懂迂回的性格,大概早已奠定了其一生平顺的基调。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秦孝公逝,商鞅失去保护伞,惨遭车裂之刑;唐顺宗驾崩,唐宪宗即位后,将一众参与革新的能臣罢黜贬谪到不毛之地,终身不予重用。而这样的悲剧没有发生在晏殊身上,此种理当归一份功于他的圆滑。
太子即位,称宋仁宗。仁宗即位之时尚且年少,不能处理政事,因此刘太后临朝听政。
彼时,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都想专擅朝政,独自向太后上奏言事。丁谓虽有才学,却是个惯会巴结上司之人。曾经在宴会上看到寇准的胡须上沾了饭粒,就急忙上前将寇准的胡须理顺,寇准向来是个清刚之人,当即问他:国之大臣,为何要为长官抚须?
观此做派,可知丁谓是个贪权之人。即便仁宗时期的他已经官至宰相,他却仍不知满足,而曹利用也不遑多让。朝臣都知道这俩人有架空太后的心思,却慑于他的权势,不知如何阻拦。若出言委婉些,或许不起作用之余,还会招来排挤,获罪贬谪,若言辞激烈,引来的后果更不堪设想。众人思来想去,三缄其口最好。
晏殊就在此时挺身而出了,他并不如往日面对真宗时那般耿直言语,也并不劝诫丁谓、曹利用固守臣子本分,只对太后道:臣以为,我等向太后奏事理当隔帘而告,让太后看不清是何人进言,才算公平。
太后至此垂帘听政。于是众臣都能向太后奏事,巧妙地断了两个权臣的妄念,权力始终掌握在皇室手中。太后记着晏殊的维护,又念及他为帝师,愈发重用他。
后来太后拜谒太庙,有人劝太后穿戴皇帝的礼服和衣冠,晏殊知晓此事,也不直接说不合理,只以《周官》中规定的进言。太后知晓穿着帝君的衣饰不合理,就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旁人的建议。
晏殊的圆滑之处不仅限于处理庙堂之事,也显露在日常点滴中。
王安石与晏殊是同乡。晏殊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气,又觉得他性情耿介,日后必然是国之栋梁,就很想提携他。在某次宴席上,晏殊与王安石私语,言及日后若有需要,大可来找他。
王安石却不买账,他自知才华不会被埋没,根本不屑走后门。宴席散后王安石甚至对友人叹道:想不到晏公是这种人!
晏殊身处官场几十年,虽仕途平坦,却并非不会看人脸色。他自有识人之术,一眼就知道王安石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甚至看不起他那番言论。但他并不以为忤,反而在后来又对王安石说道: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晏殊并不执迷于提携王安石。他看穿了王安石刚直不阿的性格,知晓他的性子会给自己带来如何的险阻,可既然这个后生听不进去,他便也只能善意地提醒一句,再不多言,丝毫不以前辈和上位者的姿态去指责对方执拗。
这样一种与人交际固守的分寸和距离,就是晏殊的圆滑所在,大概也是他在文坛上饱受赞誉的缘故,后来连王安石也对晏殊异常敬重。
再平顺的人生也避免不了出现几星波澜,而善于生活的人即使处于低谷,也会寻找有意义的事来做。
1027年,晏殊因在宫中责打侍从获罪,被贬往宣州,后来又改去应天府。
他在应天府兴办教育,请到得意门生范仲淹来讲学。《宋史》中讲: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晏殊对教育事业做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而他门下的学生也多是当世名士,除了范仲淹和王安石,还有欧阳修、孔道辅。
晏殊的词以“清贵雍容”著称,王安石曾对晏殊之作有些微词:为相者整日写些小词,能把国家治理好吗?王安石此话不无道理,因为词在五代时期只承担宴乐功能,但纵观词的发展史,晏殊的词是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的。
柳永知晓晏殊有识人之明,曾向晏殊自荐。但晏殊拒之,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闲拈伴伊坐”。由此可知晏殊对作词的态度——作为一个太平宰相,他自然会享受生活,作曲填词以自娱,但尽管是游戏之作,晏殊也反对流于儿女小情与浮艳之语。
晏殊之子晏几道也对友人说: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撇开晏殊是否真的未作一首妇人语,这话本身就说明了晏氏对词的格调的看重。
晏殊的名篇正很好地反映了他的人生观: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
虽然花的凋零是人无法阻止的,但燕子还是当年的燕子;即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也难免陷入孤独的境地,但人永远有一个选择:怜取眼前人。
晏殊总能在缺陷中发现完满,永远不陷入绝望的境地,反而指向圆融、通达的境界。而这样找补的前提是勇于面对缺憾,并细细观察品味——这是一个成熟的人必须具有的品质。
另一方面,晏殊的词虽清淡雍容,与他本人的性格却不尽相契。他之所以责打仆从,就是因为某日前去玉清昭应宫时,负责带板笏的人姗姗来迟,晏殊气急,当即执笏将那人的门牙打断。
他担任地方官时,手下的官吏都惧怕他的急脾气。性急虽并非好事,但也恰好说明他非惰政之人,观其一生成就,也可知他的确有政才。
1055年,晏殊病逝,享年64岁。仁宗深悔没去探视他,沉痛之中竟罢朝两天,并雕刻他的碑首为“旧学之碑”。
见过李长吉的迷魂招不得,见过李太白的直挂云帆济沧海,见过韩退之的雪拥蓝关马不前,也见过辛幼安的男儿到死心如铁,未免觉得晏同叔的一生平淡得如一杯茶水。提到他没有什么意难平,也找不到什么壮怀激烈的故事,并不能在一瞬抓住观者的眼球。
只是在某一个清朗的午后,观者坐在树荫之下翻开《珠玉词》时,会惊觉它竟隐约散发出与手边清茶同源的幽香,虽不浓烈,却沁人心脾,自有一番不同于酒的韵味。
而那个性格急躁率直,却又圆滑成熟的晏同叔负手而立,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正远眺着暮春的园林,仿佛看到了无穷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