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长大

海是蓝色、是绿色、是红色、是金黄,不同的时间就有不同的颜色


“老大!声呐探到前面又有一群梅鱼,这次可不能放过了呀!”机修工吴用顶着一头一脸的机油爬到顶舱,兴奋地朝欧刁嚷嚷。现在渔船都是合作制,船员的收益大部分来自于每次出航的海获分成。

欧刁头也没抬,似乎依旧沉溺在自己编的小说里,用力抽了口烟,“不行!现在的梅鱼都在产卵期。”

看着吴用一声不吭地顺着甲板梯下去,躺在船长室的靠椅上的笺碧的声音从覆在脸上的杂志下传出来“禁渔期跑到韩国海域来捕鱼……这本身就是犯了规矩了,却又在乎鱼有没有怀孕,你说说,这不就是又当又立的典范嘛!”

欧刁听了抬起头来随手抓了包烟砸过去“别以为你爷爷把你名字取得文雅些你就是文化人了!”

欧刁和笺碧从小一起在岱山长大,一起偷鸡摸狗,一起爬寡妇家围墙,一起第一次出海……

“有些规矩是人设立的,因为这样那样各种因素而设立,难免有些不合理,有能力可以不听。有些规矩是天设立的,只因为生存和长久地生存,不能不遵。”欧刁拉了拉帽沿,以遮住海面反射的阳光,也遮住了从小就清明的大眼睛,只剩下一条从眼角挂到嘴角的疤痕,和着高挺的大鼻头,在夕阳光里亮锃锃地晃眼。

“我们在海里讨了二十多年饭,无论海里的鱼还是山上的兽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后代子孙的口粮都已经被我们抢了,环境也越来越差了。说明违反天道的事情还是要少做。我向来讨厌迂腐,特别是迂腐的正直,提倡灵活变通,但变通须在天道的框架内,要学会中庸。”欧刁低下头去,马上又要沉浸到自己构思的小说里,嘴里还在下意识地解释“天道就是……”

“啧啧!天道就是不伤天害理……”笺碧一边打断欧刁的话,一边拨开杂志起身,“虽然说船上大多都是跟了你二十年的老兄弟,但我还是要去安慰一下,毕竟看着钱从眼皮底下游走,谁都会心疼。至于伤天害理……我们年轻的时候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笺碧的声音随着甲板梯上轻快的脚步声远去。欧刁可以想像这个看似女子般娇小和清秀,实则刚烈又阴狠的男人是怎么“安慰”那帮老兄弟的。

“欧刁这人呢,就是啰嗦了一些,而且这些年越来越菩萨心肠,大概是生了孩子又离了婚的关系,而且孩子还不是归他。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可以多在这方面揭揭他伤疤,反正他心慈手软也不会把你赶下船是不!”笺碧站在机舱门口往里面探头喊。机舱里都是机油,地上都是吴用刚刚踩出的黑脚印,机舱顶上永远笼罩着一层油烟,吴用那令笺碧羡慕的又黑又亮的长发大概就是受了机油的滋润。哪怕如此笺碧也不愿意进入,他总认为自己是渔民里面最爱干净的那一个,即便右边的工作台上的探鱼声呐正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那是钱的声音。可是钱没有干净来得重要。

“我奇怪的是你洁癖怎么只在身上,为什么心理就不能有点洁癖?这真是太肤浅了,有心理洁癖的才是有深度的人!数数这些年来哪个伤天害理的坏主意不是你出的?”吴用的喊声从隆隆的发动机那边传来。

笺碧往工作台上丢了一包烟,逃也似地离开,这一天二十四小时比迪厅分呗还要高的环境也就只有吴用受得了。

二副李耳朵在钓鱼,一手持着鱼竿,心神全部在蓝一块绿一块的海田里游泳的鸭标,一手捏着北斗大哥大,心不在焉地跟他老婆说话。大概说到了小孩的教育问题,李耳朵嗓门突然大起来“MMP!老子管那些老师怎么样!小孩就是要玩!不玩叫什么小孩!培训培训!培训出个呆头鹅?!欧刁说过了!童年是最要紧的东西!你灵活些,老师那边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让我女儿去找男朋友玩,特么才小学呢,就成绩成绩的!成绩能打鱼还是能造船?!”

笺碧很赞同李耳朵的话,所以递过去一支烟。

李耳朵头也没回“点上!”

笺碧很狗腿地拿出防风打火机给点上,然后用力给了李耳朵一个后脑勺。

“在这里钓鱼偷懒也就算了,还要大哥我给你点烟?!生了个漂亮女儿了不起呀!我儿子两年级都三个女朋友了,哪个女朋友不比你女儿漂亮!”

李耳朵受了个后脑勺,刚要发火,发现是笺碧这个手黑的家伙,便压下火气,不过还是哼哼了一声“说到偷懒,你这个大副啥都不干,我一个人兼着大副二副也就算了,还要帮孙心态他们拉网。你呢?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打架砍人你最兴奋。我可不会感恩你在越南帮我挡一刀的事情,那次打架本来就是你挑起的!”

“耳朵说得在理!我听得进去!大副只会跟我们要小黄片,借了还不还!打牌输了也要赖钱!”在甲板上打牌的孙心态附和,对面捏着牌的八哥摇头晃脑把孙心态的话复读了一遍。

“说粗话你最在行!你开口闭口’欧刁说’,怎么不记得他说过不要说粗话?怎么不记得他说动手不动嘴?家里地位最低的人,也只敢嘴上跟你老婆逞英雄。”笺碧轻蔑地说。

“跟越南人吵架的事情我也说过多少遍!那不是越南!是在南海!特么越南人捞过界了,当然要干他,让他们长记性!欧刁说了,这是顺天道!是利国利民!是维护国家主权!可不是当年的流氓斗殴。”

“至于干活……我都是积攒力气紧要关头出手的,十八年前在挪威拉金枪鱼的时候,上了一条箭鱼,要不是我出手,吓尿裤子的你早就被箭鱼扎个对穿了……”

“呸!你根本没挡住!要不是欧刁冲上来握住了箭鱼的角,我们俩都会对穿,逞什么英雄?!欧刁脸上的疤可不会讲假话。”李耳朵不示弱,打断了笺碧的话,还把“逞英雄”还了回去。对外笺碧是狼,在家里是狗,看着凶狠,其实护犊子得紧。

尿裤子?扎对穿?脸上的疤?这引起了年纪轻一些的孙心态和八哥的兴趣,扔掉手里的牌,准备围上来八卦。

“心态,有没有新鲜的片子?借叔看看……等到回去上岸了,叔带你们去浪一下。”笺碧转过身先发制人,也不等孙心态回答,就自行朝着住舱搜罗过去,留下身后孙心态和八哥向李耳朵问长问短。

晚饭后,一群人躺在甲板上晒月亮,韩国的海警船刚刚从旁边闪着灯经过,因为欧刁他们的船锚在韩国的海域线外,所以没有被驱赶。是的,驱赶,哪怕二十年前,中国海上力量还不是那么强的时候,就算你锚在人家海域线外,海警也会把人抓走把船拖走。如今,韩国海警要是赶开出他们的海域线,只需要北斗摁一下,中国海军马上过来把他们逼回去。

海的上空没有雾霾,也没有灯光污染,星空特别明亮,海里的生物也发出各种荧光,像游动的星河。甲板上的众人早已经习惯了置身于上下左右无边无际的星河内,却也知道,这样的美是他们一生都舍不得离开的。

海是星星点点、是一片片、是一尖尖,在不同的人眼里,海有不同的大小


欧刁咬着牙签“就是这样了,岱山渔政局的于局长人不坏,就是迂腐了些,既然尿不到一壶,那就把船籍挂到嵊泗了。犯不着跟人家顶牛,毕竟他也是有责任在身,心胸宽一点,就像海一样,我们在海里长大嘛。”

“嘿嘿!也就你好说话,你对他客客气气,送烟送酒给足礼数,他给你摆架子。他读高中的儿子跟中心渔港码头踩码头的猹乱干群架,还是我给俊波打招呼才捞出来的。”笺碧闭着眼睛哼哼唧唧。

“19年东极黄兴那条触礁沉掉的渔船其实是于局长指挥的,他也在船上。当时你急着救人,可能没有注意,但我肯定他是知道你救的他。事后我觉得那片海域我们舟山人太熟了,没道理触礁,所以去查了一下……原因竟然是船长爱开玩笑,没给于局长面子,所以于局长自己掌舵了……可惜最后船长为了救于局长倒是淹死了。”李耳朵有些急公好义,也喜欢打听,凡事总喜欢问个明白,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只要他拿捏着道理,就绝对要争个明白。不像吴用,事不关己多说一句都奉欠。

“于局长也是心急,为了去救那条失去动力的渔船嘛。我说心大一些,每个人活着都有他们秉持的道理,要允许别人活得跟我们不同,这样这个世界才能足够精彩。至于错误,谁没有呢,你有我有他也有,若是伤天害理,良心自然会时时痛、日日痛、年年痛。”欧刁说完,闭着眼睛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觉得没什么遗漏也没有什么毛病,这才起身“我去看看吴用,是多好看的女优能看这么久?!”

甲板上一阵哄笑,但谁也没觉得难堪,这就是海上的日常,谁都需要。

还没有等欧刁离开甲班,就听见船底机舱方向传来吴用的声音“老大!刚刚有一团大鱼群向韩国海域去了,看看游速和体型应该是日本鲭,我刚刚睡着了,没能及时发现……”

“耳朵去操舵,追进去!”欧刁看了看老神在在的笺碧,觉得靠不住,还是李耳朵靠谱。他要重新坐下来跟两个年轻人科普一下。

“鲭鱼就是我们日常说的青砖鱼,整个太平洋都有分布,其他还有印度洋和大西洋部分海域,最佳捕捞期是深秋,水温13-16℃的时候,那时候它们在韩国到北太平洋一带越冬,体内油脂多,吃起来口感就飘。这群鱼肯定是刚刚在长江口和黄海近海下完籽后回游的,虽然不是最佳捕捞期,但是国内现在禁渔期,我们回去也能卖个好价钱。”

“我估计等下鱼群会停留在洋流带,那里已经深入韩国海域十海里,这个季节鲭鱼的活动深度是一百米,所以我们要下网到一百一十公尺后马上拖着网回来。要是在那边起网肯定会被海警逮个正着,到时候会给海军和渔政添麻烦。”欧刁说完又顿了一下,回想自己还有没有什么没有交代的,睁开眼睛,甲板上只剩他一个了。

有欧刁的经验和现代仪器的配合,捕鱼很顺利,用笺碧的话说就是像去张寡妇家爬墙一样,无声无息又大饱眼福。

离开韩国海域起网的时候,韩国的海警正好赶到,就在不到一海里外用灯光照着他们,仿佛是警告,但多少有些看着贼清点赃物却不能抓的无奈和悲哀。

“国家强大很重要呀!”笺碧感慨着,语气里却有着持证抢劫的理所当然,或者是我拳头比你大的自豪感。

“鱼又不是他们的,刚刚还在我中国海域呢,我们只不过让它们多游一会儿。”对李耳朵来说,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个道理,哪怕是歪理,不然这事情做着就不得劲。

“吴师傅,过来帮忙啊,来不及了!”孙心态和八哥要使唤勤快又老实的吴用时都会用尊称,眼神却瞥着笺碧和李耳朵。

笺碧很不屑地摆摆手,摇着八字步去船长室找欧刁去了,剩下李耳朵似乎想不出不帮忙的道理,无可奈何地被孙心态指挥着差使。

“台风烟花离台湾一千公里,中心气压998百帕,移动速度每小时五公里,东海海面最大风力八级……请渔船和过往船只马上驶往就近避风港。”

打清炖的和看牌的都清晰听到了这条循环播放的无线信号,牌却没有放下,和八哥对家的孙心态有点担心“大副!你别偷看八哥的牌!老大,听说这台风越大移速越慢,每小时五公里……我们还回的去不?”

“欧刁说过!海洋是最宽厚的,只要你有智慧和勇敢。欧刁有智慧,吴用有勇敢,所以我们当然回得去!耳朵,让我来炸!我炸弹多得快要涨死了!”牌桌上的笺碧接话。

“谁问你了,老大在旁边看牌呢!拍马屁!老大有智慧我同意,吴用有勇敢是有什么典故?八哥,你看住李耳朵,别让他跑了,我有大炖,炖了大副!”孙心态很有当代年轻人没大没小的气势。

“吴用有一往无前呀!哈哈!不撞南墙不回头,绝不动脑筋……”笺碧得意地大笑。身后的吴用看着笺碧的牌,一边伸手指透露给孙心态。

“人要灵活,身体要多锻炼才能灵活,脑子要多思考多看书才能灵活,灵活了就能闯大洋穿巨浪,这一点你们同意不?”牌桌旁看牌的欧刁咬着烟屁股说,他总喜欢把烟咬得往上翘,这样确实能从一定程度上让脸上的疤痕不那么明显,甚至遮住疤痕。

牌桌上众人对着欧刁灯光下发亮的古铜色的胸肌和腹肌行了个注目礼,都点点头,然后同时把视线拉回到扑克牌上。

欧刁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人还要懂得感恩,懂得大气,懂得付出。我们都年轻而富有,所以我们总要想想为这个社会多做点什么,有时候我总在想,仅仅是海上救援队好像不足以体现出我们的能力,只救了几十条命的贡献度与我们的能力更是不匹配。应该要做点更有难度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

牌桌上众人停下来,看了看欧刁认真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只是再捏着扑克牌往桌上摔的时候有些软绵绵,没有了那种一弹炸平天下的霸气。

“这几年有大家扶持,我赚了不少。从十几年前为了省油而提早出海,到如今为了赶时间开足马力,改变太大了。时间总比钱要金贵,只是没钱的时候为了糊口只能用时间来换,如今有钱了,自然能用钱换时间。这一趟出海虽说捞了一笔,但也用掉了大家本来可以度假的时间,所以回去之后我请大家去旅游一圈。你们说好不好?”欧刁清明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

孙心态和八哥大声叫好,李耳朵马上接话“老大,我能不能带老婆女儿一起?”

笺碧朝李耳朵比了个中指“吴用,替我一下。”

笺碧拉着欧刁离开住舱“哈哈,吴用总是露我牌底,这回让他替牌,残局就让他收拾,反正我不会掏钱的…刚刚你说的是有什么想法?”

“这回台风烟花来得很猛,又恰好阴历十五天文大潮汛,肯定有很多地方会受灾。我们回去后把鱼卖了,我这份和你的份都捐了,他们愿意捐多少算多少,然后以海上救援队的名义参加救援。当然,要是没有地方受灾,那就真的带他们旅游,离开渔还有一个月,我们可以走一下独库公路。”欧刁曾经走过两次独库公路,念念不忘。

“随你,反正你一个人要钱也没用,我老婆太会赚钱,用不着我赚钱。你说怎么玩就是了。”笺碧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人把舵呢,你去呗,早点好回港,我联系一下敢吃这批货的奸商。”

如欧刁预料的,刚刚回港,烟花未到,郑州大水,船上所有人都同意捐了此趟所有收入,并且由欧刁带队赴郑州救援。

在郑州那颜色与舟山的海仿佛的汪洋里,八哥卒、吴用卒、笺碧盆骨粉碎性骨折。

五日后,烟花和郑州回来的救援队同时在舟山登陆。

凄风惨雨,海咆哮。

海是一颗颗、是一个个、是一坨坨,海是圆的,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谁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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