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

从我记事的时候,三妈就跟那时候,那个年龄的女人一样,穿着非黑即蓝的大襟衫,不管冬夏都扎着紧腿。当然不会象红军战士那样缠着半截腿,她们只是用一条织带绑紧对称折叠的裤口。她的脚也不是裹成的“三寸金莲”,拿那时候人的话说“半路上放了的”半大的尖尖脚。

这些都时代留下的印记,自不必说,她的头发长得可是天然的前清遗民,头的前半截可见油光光的头皮,上面雾雾地罩了一层蓬蓬的细丝,,后半部分却是密密实实的大把头发,花没花白我记不清楚了,只是觉得很长,在脑后盘了个馒头一样的大泡泡,用一个黑色纱网兜着,叫什么“络络”。跟现在很多人挽的发脊一样,只是贴在脑后。

那网着的泡泡上,左右两边各插着银叉、簪之类的东西。看着她梳头也挺费劲,从两边各分两股拧得紧紧,拉到前面一个一个地咬在嘴里,直到最后一根拧好,才交叉着往一块绕,看的人都眼花缭乱的。

她清瘦高挑,虽说是老婆,却干练利落。她的家什么时候都是干净整洁,厨房的灶台过不了多久,就用黄土泥浆刷新一遍,清香的泥土味儿弥漫在缭绕得炊烟里。炕上的被单也总是绷得展展的,一切杂物摆的整齐有序。我觉得三妈各方面都做很好,她家老头还动不动黑着脸训她,她也小心翼翼地走开,没去分辨。

其实三妈只是住我家隔壁的邻居,我们也只是按她在她族里的位份,这样称呼她,并不是亲戚族人。可在周围所有人中,我就喜欢她,整天三妈,三妈地叫得可亲了。

那时候小孩是不被稀罕的,大人对小孩总是嫌弃的样子,从不给好脸色看的。三妈就不这样,即是没在我家人面前,她依然和颜悦色的跟我说话,总招人白眼的我,太珍惜她的那份盛情了,恨不得用手拘住它贴在脸上,不让它点滴洒落!

偶尔家里让去借点盐,醋什么的,三妈也都是满碟子满碗的给倒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三妈是最可亲的人。

然而三妈最不能叫我忘记的还不只是她的人品,她还有一身永远都用不完的本事。

忽然想起她也是前两天在喝广东凉茶时,说起民间的技艺。我大脑立马就闪人了三妈的影子,那个和气,卑谦,却每每会说起自己的功劳的,充满神奇的女人。

在传统的中国人眼里,小孩是不能知道那些大人的事的,包括自己的出处。当小孩问起有点相关的事时,多数都是给厉声喝斥,委婉一点的就会告诉你,小孩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而三妈就是那个帮忙捞的人,叫“拾娃的”。她也常常自豪地说,我们周围的小孩都是她拾的,我们也会很荣幸的嘻嘻,觉得她象我们的庇护神一样。

有次,我哥不舒服,在家闹腾了厉害,吃了药还不行。我妈隔着墙就喊:“三嫂,快过来看看这娃咋啦?”三妈应声就到,先观观面色,摸摸额头,从头后拔出银叉在脸上拨弄几下,一切动作都自然流畅,没有做作之感。

然后面色凝重地对我妈说,端一碗清水,拿三根筷子,在后院折一枝桃条,把簸萁准备好。只见她把碗放在我哥面前,手捏着筷子,嘴里念叨着,扶筷子正正地竖立在碗中。确定好了就骂骂咧咧地撵某人走,喊我爸用桃条抽着簸萁,往后院走去,一直送到村外。

等人都走开了,我偷偷地问哥哥,真的有鬼吗?我哥说不知道,只觉得头猛一下轻松了好多。“三妈好厉害,鬼都怕她!”我哥也抿抿嘴,表示赞同。

三妈也常摆开架势,替周围的邻居乡亲剃头刮脸,做起来挺有剃头匠的风范。这些都是不收钱的。

但她最出名的还是帮人看眼睛,有人说要扎扎眼睛,有的又说要刮刮眼睛,详细的怎么操作我也搞不很清楚。

好多陌生人都来找她,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小孩都会围在跟前看,三妈肩膀上搭着一条白羊肚手巾,左手翻开那人的眼皮,右手扣出插进发髻的银叉,她叫叉,其实也就是一个U型的长银针,明净光亮。用弧形的一边在翻开的细肉上,一遍遍地横刮。

过不了多久就有血糊下来,有时都会飞溅到她的衣服,手上,她笑笑就过去了。叫现在人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做这些都是义务的,帮帮忙而已!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得了红眼病,学习又紧张,不给请假,以致我眼睛肿了半年多。放假回家后,我妈就让三妈看看我的眼睛,三妈这时候看见已长大的我,更笑得跟花一样。我也一如既往的喜欢她!她也是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风疮严重的很,等我找到构树叶,再帮你弄。”

又跟我妈夸了我好一阵儿,才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三妈用手帕包了洗干净的绿叶,不请自来了,我妈拿自己做的东西给她吃,她尝了尝,两人又探讨了一会做法与结果,两人说笑着,要我来院子里。

这回银叉只是偶尔拨弄一下,主要用构树叶。我也不知道这种树是不是用这个“构”字,它的叶子类似枫叶,只是粗旷些,果实圆圆的,表面分散着柱状的橙黄的肉肉,酸酸甜甜,吃起来扎舌头。除了小孩玩着尝,大人是很少吃这东西的,成熟后都是一个一个摔蹋在地上。

三妈安排我坐好,就开始操作了。用粗糙的叶面慢慢蹭破我眼睛里淤肿的烂肉,再用银叉刮掉,反复几次下来,让我闭起眼睛歇会儿。说一次不敢刮太深,怕伤到视力。

睁开眼睛的时候,肿胀感没有了,也没有了拉扯的感觉了,总得是舒服多了,好像也没有感觉到怎么疼痛。我问她为什么用构树叶,你怎么知道它就有这用呢?

她怎么说我已记不清楚,应该理由不很充分,或没说很明白,我才没着意去记。但我确实说过,有空一定要学她这门手艺。三妈也开心地说:“行、行,只要你看得上,都教给你!”

此后多年奔波劳碌,早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期间听说三妈得了老年痴呆症了,总拿别人的东西乱塞,很惹人嫌的。再后来我回到家,三妈都没有了,儿女都不住祖屋,院子就荒芜了。

后院她栽的桑树长得很高,很大了,还会结出丰硕的桑葚,紫红紫红,一串串的落下来。前院得香椿,不搬梯子也够不着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可惜三妈一身的本事竟没有一人学到,特别是扎眼,刮眼真的可解除眼病的。再也没有见过人用过这种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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