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南朝诗人谢朓的一首《入朝曲》以巧妙的构思和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幅远近相衔、动静结合的金陵景观图,向世人展示了金陵城作为帝都的繁华景象和恢宏气势。
早在明太祖定都之前,金陵就曾被东吴、东晋、南朝四国以及南唐七个朝代当作首都,前后历三百六十余年。悠久的历史文化让金陵城沉淀了丰厚的底蕴,称之为帝王州一点也不为过。
朱元璋在此定都后,迁入大量人口,大力发展工商业,并在原有城墙的外廓加筑了一道一百八十里的砖石城墙,将东面钟山、南面雨花台、北面幕府山等战略要地尽数纳入城防体系,可谓固若金汤,一度“王气黯然收”的金陵城重新熠熠生辉。
及至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兵临城下,南军主将李景隆打开金川门不战而降,直接导致建文一朝覆亡,金陵城却也因此免于战火,仍然保持了原有的繁荣。
位于金陵城南的聚宝门下,两位鲜衣怒马的青年男女并辔而来,正是楚君城和李亦晴到了。他们不时抬头仰望巍峨的城墙,感受皇城的磅礴气势。
城门的入口处排起了长队,守城的军士正拿着一幅画像逐个比对进城的男人。二人被人群所阻,只得牵马步行,挤在队伍中间慢慢挪向城门。
“估计官府又在捉拿通缉要犯,就冲这阵势,傻蛋才会自投罗网,远远瞧见就该脚底抹油跑了,这帮人做事真是又死板又扰民。”楚君城戏谑道。
李亦晴笑道:“那可不好说,也许是在为某位公主选驸马呢,你呀赶紧打理下,说不定一会儿就把你拉去了。”
轮到楚君城接受检查时,一个校尉拿着画像对着楚君城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复打量了好几遍,突然大喝一声:“好小子,胆子不小,连皇城也敢闯!来人,给我围起来!”周边的士兵听到命令,马上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楚君城与李亦晴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是冒用戚斌身份救下倭寇家眷的事情被官府知道了?思前想后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行,那军牌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楚君城的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拿定主意,抱拳道:“这位军爷,草民向来守法,这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长得和画上的人一模一样,能有什么误会!我问你,你姓甚名谁?”
“草民楚君城。”
“那就没错了,把人带走!”
“等等,我是马三保马大人的朋友,他在朝廷里做大官,他可以证明草民的清白。”
“什么马大人,我还是牛大人呢!少抬出名头吓唬人,老子不吃这一套!”那校尉一脸不屑,招呼手下动手。
只听刷的一声,晴雪剑出鞘,李亦晴持剑拦住士兵,对楚君城急道:“你这呆瓜,愣着做什么,既然和他们解释不清,先离开这里。”
校尉见李亦晴想动武,冷笑道:“小姑娘口气也忒大了,你以为皇城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一挥手,城头立时出现无数弓箭手,搭弓引箭对准二人。与此同时,瓮城的大门也被打开,里面涌出数百名甲胄鲜明的禁军,把二人团团围住。
楚君城一看心就凉了,这样的重围之下,就算内功再强宝剑再利,要走脱也是不可能的。他扯了扯李亦晴的手臂,示意她收起宝剑,而后对那校尉道:“你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请你放过这位姑娘,她刚刚是为了我才顶撞军爷的,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并承担。”
“君城,你……”李亦晴欲言又止,脉脉看了楚君城一眼,苦思脱身之计。
“哼,算你小子识相,走吧。这位姑娘,我收到的命令是带走楚君城一人,但上头另外交代了,若是他身边有位美貌姑娘随行,也可一并请来。既然是请,我也不会用强,去与不去,姑娘自己决定。”
校尉的话把二人完全弄迷糊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事情还有回转余地。李亦晴不假思索站到了楚君城身边,对校尉道:“麻烦大人引路。”
于是,那校尉在前带路,楚君城和李亦晴则由数十名士兵看护着进入内城,他们穿过繁华的街道来到一处宅院前,大门上的匾额上写着“郑府”二字。
校尉叩开大门,毕恭毕敬地对开门的管事耳语了几句。管事向楚君城投来一眼,点了点头,往校尉手里塞了点东西,后者马上喜形于色,连声称谢,带着那队士兵离开了。
管事向楚君城行了个揖礼,说道:“楚公子,我家主人候你多时,二位请随我来。”早有两个仆人走上前,将他们的坐骑牵去马棚照料。
楚君城一头雾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个有钱有势的郑姓朋友来,只得还了一礼,讪讪地跟着。
李亦晴心道:“虽说这人邀客的方式有点特别,可终究没有到生死相搏的地步,押送途中不曾给君城戴上镣铐,对我也是谦恭有礼,不像怀有恶意的样子,我且随机应变吧。”她心下稍安,快步追上楚君城。
管事将他们带入一间茶室,婢女端上了茶水和精致糕点。管事说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到。”说完便带着婢女退出了屋子。
突然从平民变成要犯,又从要犯变成座上宾,身份转化之快让楚君城有些应对不暇。李亦晴端起茶碗刚要喝,楚君城急忙阻止道:“我们尚不知对方身份,小心茶中有毒!”
李亦晴噗嗤一笑:“你呀,真的越来越像呆瓜了。人家要杀我们的话,早在金陵城下就动手了。当时要是万箭齐发,我们能躲得过去?根本不需要将我们请到家里浪费他家粮食。别胡思乱想了,既来之则安之,先吃点东西,谜底很快就会揭晓。”她笑着拿起一块糕点递了过去,“吃吧,就算有毒也先毒死你。”
楚君城暗骂自己愚钝,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没想到,接过糕点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一尝,竟然出奇的美味。
“唔,好吃!亦晴,你也尝尝。”他刚要去拿第二块糕点,突然扼紧喉咙,表情痛苦万分,靠在椅子上挣扎,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李亦晴被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扑上去扶住楚君城,带着哭腔道:“君城,你怎么了?别吓我,你快醒醒啊!”她不停摇晃楚君城的身体,然而楚君城没有一点反应。
李亦晴用瑟瑟发抖的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居然毫无生气,滚烫的泪珠立刻夺眶而出,滴滴洒落在楚君城的脸上。
“呜呜,都是我不好,自作聪明害了你!你等着,我去为你报仇,很快回来找你!”她提起晴雪剑刚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回头看去,却是楚君城笑意晏晏地看着她。
“亦晴,对不起,我原本就想开个玩笑,看看谁才是呆瓜,哪知道你会这么伤心……”李亦晴的反应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楚君城心感歉然。
“你……你竟拿这种事开玩笑!”李亦晴气得咬牙切齿,刚刚的悲痛一下子转化成了怒火,重重甩开楚君城的手,“你要死,我就成全你!”她拔出晴雪剑风驰电掣地朝楚君城刺出一剑,楚君城不闪不避,坐着纹丝不动。
剑尖刺破衣服,在触及肌肤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地收住。“你个混蛋,为什么不躲?”李亦晴骂道。
此刻楚君城才明白,李亦晴对他的感情已不是朋友那么简单了。他慢慢站起身子,注视着仍在气头上的李亦晴,用极尽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又犯错了,惹你伤心落泪,挨上一剑也是应该,就算死在你的剑下也绝不敢有半句怨言。”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为她拭去脸颊上挂着的泪珠。
李亦晴显然尚未解恨,把头偏了过去,自己用袖子擦干眼泪,突然一剑斩向楚君城身边。“咔嚓!”楚君城刚刚演戏用过的椅子被砍成两截倒在地上,吓得他噤若寒蝉,想不到平时文文静静的佳人一旦动了真怒居然恐怖如斯。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道:“啧啧啧,你们小两口吵架归吵架,干嘛还动起手来呢?动手也就算了,还把我家的家具弄坏了,这笔账该怎么算?”
楚君城知道屋子的主人终于现身,刚想赔礼道歉,整个人却在目光接触到对方的那一刻僵住了。
“老花!怎么会是你?”楚君城既意外又惊喜,来者正是曾化名花君慕的内官监少监马三保。
“哈哈,极乐谷匆匆一别数月,二位别来无恙啊?”马三保一边寒暄一边走近,见背对着他的李亦晴手中犹握着宝剑,想打个圆场,“楚兄,你也真是的,做了什么事让苏姑娘如此生气?苏姑娘,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教训他。”显然他是把李亦晴当成了苏雨兮。
楚君城急得连使眼色,示意他住口。待马三保察觉有异时为时已晚,李亦晴蓦然转过身子,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找你们的苏姑娘去,我先走了!”她一跺脚,掩面跑了出去。
马三保诧异道:“楚兄,这位姑娘是?”
“此事说来话长,来不及解释了,麻烦让让,我先去把她追回来。”楚君城急道。
马三保却将他一把拦住,劝道:“人家姑娘现在火气正盛呢,去了也是找骂,倒不如先陪我说会儿话,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
楚君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本来她的火气已经要消了,结果你不偏不倚地浇了一大桶油。哎,女孩子的心思跟你也说不清楚,等我先处理好再来找你吧。”马三保不以为忤地耸耸肩让开了一条路,楚君城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约摸三盏茶的功夫,楚君城回到茶室,马三保仍在等他。
“那位姑娘原谅你了?”
“好说歹说总算平息了她的怒火,现在管事安排她去客房休息了。都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楚君城抱怨道。
“这事也怨不得我,我听管事说有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和你同行,以为就是苏姑娘无疑了。哎,你和苏姑娘……”提起苏雨兮,马三保有些迟疑。
楚君城揶揄道:“朝廷眼线遍布天下,江湖上一有风吹草动还能逃过老兄的眼睛?”
“没错,苏姑娘的事我已有耳闻,想不到她竟然是隐雪阁掌门千金,当得知她嫁给唐门二公子的消息后,我还为你难过了好一阵子,只觉造化弄人。刚刚我还觉得奇怪,以为她为了你不惜放弃家族与你私奔了,不承想另有其人。”说到这,马三保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楚君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你想多了,李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受我牵累,跟我一起避难到此,正想请老兄代为安顿。”
“哦?好像有段惊险又感人的故事,不妨说来听听。”马三保表现出浓厚兴趣。
虽然两人碰面喜欢嬉笑耍贫,可楚君城明白马三保绝对是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于是将极乐谷分别之后的诸般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得知楚君城在隐雪阁所受的屈辱之后,马三保不由义愤填膺,忿然道:“没想到苏别情是个如此道貌岸然的东西,和唐门联姻又如何,日后若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定饶不了他。”
楚君城感其维护之意,劝道:“花兄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况且若不是他把我赶出隐雪阁,恐怕戚将军……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马三保眼睛一亮,对着楚君城深深一揖,谢道:“戚将军栋梁之材,皇上钦点,若在上任途中出了不幸,那可是我朝莫大的损失。楚兄立了大功,回头我会奏明皇上为你请功。”
“得了吧,和我客气什么。我曾冒用过他的身份,日后朝廷不追究就很知足了。喏,这是戚将军的军牌,你帮我还给他吧。”楚君城把军牌交于马三保,终于如释重负。
“也对,你是该知足了,因祸得福,结识了这位才貌无双的李姑娘,还拐了人家一起闯荡江湖,老哥我都有些羡慕你了。”马三保笑着调侃。
突然间,他的笑容僵住了,眉头紧锁,闭目沉思,口中喃喃道:“不对劲……不对劲……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楚君城看马三保皱眉冥思的样子,知道他定是想到了极为关键的事情,不敢打扰,静静候在一旁。
马三保把事情反复捋了几遍,终于有了点眉目,开口问道:“楚兄,据你之前所述,你落水负伤之后,就没了知觉,醒来已经在李姑娘家中。之后一伙伪装成猎户的倭寇发现了你的踪迹寻上门来,差点抓走了李姑娘是吗?”
“没错,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李姑娘会和罗姨一样落入倭寇之手。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说不通啊。”马三保摸了摸楚君城衣服上被晴雪剑刺出的破洞,“李姑娘刚才刺你的这一剑速度怎样?”
“疾如流星,我甚至没看清她的出招。难道说……”楚君城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没错,这就是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李姑娘这一剑,无论从出招速度还是拿捏准度来说都已是顶尖剑术高手的水准,在那么快的剑速下仍能毫厘不差不伤及肌肤,你知道的武林高手中有几个人能做到?”
楚君城想了一想,回道:“我没你见多识广,单论用剑高手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三个人,家师、陈谷主和梦醉。”
马三保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他们能同时对付十来个倭寇吗?”
“区区十几个倭寇当然没有问题!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当时李姑娘故意隐藏实力引我出手?”
“目前无法确定李姑娘有没有设计你,但可以确定她的剑术远在你我之上,偏又深藏不露。若不是她在盛怒之下露出了破绽,我们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这女子不简单啊。”马三保不无担心地说道。
“老花,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可疑,不过我相信李姑娘对我没有恶意,适才她的悲伤和愤怒都是那么真实,绝不是装出来的。或许她这么做自有她的苦衷,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再说了,我不过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人家没必要煞费苦心地接近我。”
“呦呦呦,还说对人家姑娘没意思?为了美人连兄弟都不要了,质疑一下的权利都不给我。”马三保眼巴巴地看着楚君城,满脸委屈状。
楚君城被他滑稽的表情逗乐了,无奈地说道:“哎,是在下输了,就请马大人去查个水落石出,还李姑娘一个清白吧。”
马三保大喜,正色道:“比起楚兄的直觉,我更相信证据。她的来历、动机都成谜,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随你入京,想来着实可疑,必须彻查。我知道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可我职责所在,不敢以私废公,还望楚兄海涵。”
“我懂,你拿我当朋友才知会我,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真要较真做一件事,岂是我一介草民可以阻止的?既然有疑点,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不过我也有两处想不明白的地方,请花兄指教。”
“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寻人是出自你的命令,可为什么当我和城门守卫提起你马大人的时候,他们并不买账?还有你的府邸,为什么不叫马府,再不济也叫花府啊,怎么会是郑府?”
马三保哑然失笑道:“楚兄不知其中原委,容我道来。我自极乐谷返回金陵后,马上将陈谷主之计面奏皇上,皇上听后龙颜大悦,当场下旨,命我全权负责此事,并赐我郑姓。从此我改名郑和,是以守卫只知命令出自郑大人而不是马大人。”
“原来是改名引起的误会!郑……和……遍访诸国,带去和平,名字取得不赖。此策略若是能成功,则战火消弭,四海太平,友邦互通,商路广阔,那老花你的贡献可就丝毫不亚于当年开拓丝绸之路的张骞了。”
“呵呵,楚兄过誉了,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不过是效法先贤尽绵薄之力罢了。目前我朝并无适合远洋的大船,我已令金陵的龙江船厂加紧赶造,以期半年内完工。兹事体大,必须亲力亲为,无暇他顾,因此还需要楚兄帮我做一件事。”郑和期许地看着楚君城说道。
“花兄所托,定非易事,在下必全力以赴。”楚君城此番来金陵就是为了完成陈文昭的心愿,所以很爽快就应承下来。
“好!有你相助,我可放心督办造船事宜。”郑和感激地拍了拍楚君城,继续道,“极乐谷主曾预言,天狼犯,紫薇移,金陵变,乱象生。现外族联盟已成,剑锋直指中华,紫薇帝星受到空前威胁,前半句已然应验,后半句只怕很快会成为现实,也就是说,皇城金陵将有大事发生,祸起于萧墙之内。
你要做的,就是帮我揪出这股隐匿于皇城的通敌势力。此事关系到社稷安危,在李姑娘身份未查明之前,还请严守秘密。”
“那是自然,你还信不过我啊。对了,老花你心思向来缜密,眼下可有什么头绪?”
郑和叹道:“这伙人组织严密,行事谨慎,每当我的调查有所接近,他们就会销声匿迹,就像不曾存在过。不过,天佑大明,近期我们还是得到了一条宝贵的线索。”
“什么线索?”楚君城急切问道。
郑和露出个神秘的微笑,并不回答,只道:“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便见分晓。今晚嘛,故人重逢,自是要痛饮一番的。”
楚君城早有此意,满口答应。于是郑和下令设宴,盛情款待两位贵客。李亦晴本还在生气,拒绝了邀请,只是架不住楚君城的软磨硬泡勉强出席了,席间又被这对活宝的一唱一和逗得忍俊不禁,之前的不快终于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