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琴声

我住在市集广场东面的一间单身公寓里。

市集广场,听起来似乎是这个连名字都不值一提的小镇上为数不多的热闹场所,但事实却是,在周二和周四上午,广场中央有屠夫搭起临时卖肉的摊位,放着扩音器反复叫卖;以及在周末早晨,临镇的面包房会把新烤的多余面包装车,载到这里售卖,好奇的人们就像没见过世面般地排起蜿蜒的长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喜欢这里。

这里阴冷潮湿,好像一年四季都在滴滴答答落着雨。每当我背着小提琴穿过市集广场的时候,都能听到鞋底踩在水坑里的踏踏声,我不禁加快了步伐,闷着头往家赶。如果不是因为学业的缘故,我一定不会搬到这个鬼地方,也一定不会和她分手。现在我最常做的就是闭门苦练门德尔松的《e小提琴协奏曲》,那表面轻盈活泼而实则暗含细腻忧伤的曲调是我用来抵挡这里腐朽气息的利器,我想着如果可以完美演绎这首华丽的曲子,那我应该离搬离这座多雨的小镇不远了,也许我还能追回我心爱的姑娘。

不过四季多雨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常常看到彩虹,厨房的窗子正对广场,探出头就能看到那道悬在天际的七彩亮色,可是与这道风景极不相称的还有广场上的那个流浪汉。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大概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即便如此,他的形象还是让人过目难忘。带铆钉的皮夹克,撕扯开口的黑色牛仔裤,裤腰极低,腰带上的银色骷髅也若隐若现,脚上踩的是黑色马丁靴。头发编成脏辫,又挑染了些红蓝色,一股脑儿扎成一个粗马尾,还有的就是脖颈间那些哐当作响的金属链子。如此的暗黑朋克风放在年少不羁的人身上我大概还能理解,可配上额头的纹理和眼角的褶皱,明明人到中年,还充斥着挑衅荒诞意味,总是让我唯恐避之而不及。

天晴的时候,广场中央的青铜雕像下铺块薄毛毯,边角早就起了球,他通常就地而坐,身边放个空琴盒,里面稀稀拉拉地躺着几枚硬币。他倒也是毫不害臊,向路过的人借烟借火,纸杯咖啡和羊角面包也来者不拒,吃完喝完抹抹嘴,再点头咧嘴道声谢。落雨的时候,就把全部家当挪到有挡雨板的屋檐下,琴盒关上,倚在空调外机上,整个人靠着墙透过雨帘悠然地吐着烟圈。至于空琴盒的来历,我猜是音乐学院附近随手捡来的吧。

夏日悠长,是这儿唯一少雨干燥的季节,音乐学院举办起了“邀您弹奏”的户外活动,一架立式钢琴被搬到了市集广场中央,想弹的人都可以随意弹奏。一时间,沉寂的小镇广场变得悦耳灵动起来。

我偶尔会站在厨房的窗口往外看,有时候是好奇的小朋友,坐在钢琴长椅上胡乱地按着琴键;有时候是头发花白的长者,十指不疾不徐地按照脑海中的谱子在黑白键上慢舞。更多的时候,我都是静静听着,音乐是种很神奇的东西,从它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里就能读到一个人的心境,忧郁的、快乐的、激烈的、矛盾的,都会一丝不差地流出来。

一天傍晚,雷雨过后天刚放晴,我打开了厨房的窗户,深吸着带有泥土气息的凉爽空气,灶台上正小火慢炖着番茄肉酱汁,我把刚碾碎的罗勒和迷迭香加了进去,看着它们被冒泡的汤汁拱起来然后再塌下去。窗外突然传来了琴声,我侧耳聆听,瞬间莫名地觉得心里被击打了一下,那曲调分明就是《e小提琴协奏曲》啊!虽然我没有听过钢琴版的弹奏,但和着曲调,左手还是不自觉地在手心里按起了琴弦。弹琴的人好像和我一样,琴键的快速切换之间看似是欢快的节奏,却又有说不明的哀伤。我忍不住跑到窗口往广场中央张望,竟然是他!是那个流浪汉啊!

我下楼,站定在他身后,闭上双眼,听他弹奏,在流淌的琴声里我不确定我读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还是关于我自己的,又或者是因为这两者之间有相似之处。大概是之前雷雨的缘故,听众稀少,他弹完转身,我觉得我的嘴角好像微微上扬,双手不禁为他鼓掌。

我走上前去,指了指二楼厨房那扇半开的窗,窗玻璃上恰好印上了雨后彩虹,“我煮了番茄肉酱意面,基安帝红酒应该也还有些,要不要来点,顺便说说您的故事。”

还是那个有些邪魅的笑容,但竟然没那么刺眼了,“好啊。”


©️人可望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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