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自白(上)

我年纪渐老,想象力也大不如前,但我深信自己的心灵依旧如孩童时那般柔软,让我常有遐想的冲动,这就像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我那真性的悲悯之心依然让我的内心饱受痛苦的折磨,我心里的悲凉深邃到了极点。我敏感多情、孤傲清高的性格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相反,它们愈发醇厚了。然而,我视之如生命的想象力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枯竭了。青年时期甚至是童稚时,我的想象力如同天马行空,在宇宙之间恣意翱翔。无论是古代先哲的圣谕,抑或者当今名士的佳作,都如仙乐般时刻萦绕在我的脑际,让我总是心不由己地陶醉其中。我的目光凝视着周围的环境,思绪却早已飞扬在万里之外;尽管依旧饱受着奴役之苦,但我的思想却把我带入了一个自由平等的世界。这样一种超乎常人的想象能力让我拥有了诸多的思考之乐,也为我能够写出一些称得上为世人所知的作品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我的遐想尽情地驰骋着,它们不受任何的拘束,相反却极大地影响了我的生活,让我整日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然而如今的我,早就不是那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苍白的须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死神即将光顾的事实。最令我伤心的并不是我的肉体即将灭亡,而是我的想象力也随着光阴的逝去而渐渐地泯灭了,这让我少了很多的快乐。每当我伏案写作时,脑海中的灵感再也不像几十年前那样轻而易举就跳出来,而像是和我玩捉迷藏似的,让我总也找不到它们。这便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情。我这一生,一直过着“我思故我在”的生活,思考占据了我大多数的时间,尽管它们常常是令人心力交瘁的差事。与思考相比,我更醉心于遐想,因为我并不必费心去经营它们,只是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去安置它们。望着它们自由地飞翔在了我为自己构造的蓝天之上,我就觉得自己简直过上了全世界最幸福的生活。我平生最喜欢无拘无束、无事无责、无牵无挂地发动自己的想象力,而今天当它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我日益衰老的躯干之时,可想而知,我会有多么的痛不欲生——我感到自己仿佛失去了我最为珍视的东西。然而庆幸的是,我的想象力并没有全部消亡,而是随着周围风景的改变被轻柔地唤醒了。这完全要归功于我深入自然从而发现自我的生活。

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我很高兴、甚至可以说很幸福地,拥有了这样一段无人打扰的、充满着和乐气氛的时光。我向来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除了必需的工作、写作之外我几乎喜欢四处游历、去见识更多的人。年轻时我跑过好多地方,也见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地点、一些人物在我的记忆里被逐渐地淡忘了,这些事物就像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并未给我留下什么促使我此刻能够记起的痕迹。但有些地方、有些人,我却永远地记住了,以致我到了如今,还能清楚地记起他们的名字。不仅仅是他们,我顺带记住的还有那时候的我,以及当时我的每一丝细微的心情。多年过去了,这些原本微不足道的心情却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在我的记忆中,相反,它们的色彩更加深厚了,我能够感受得到,它们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是亲切可感。无论是欢快迷人的微笑,还是饱含伤感的泪水,甚至是让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此时此刻,它们原初的味道已经无一例外地淡了下来,只剩下平静,一丝涟漪都没有的安宁。光阴的流转赋予我的不是对于快乐或悲痛的铭记或者淡忘,而是让它们深入我的肌肤、我的肺腑、我的心灵之后,升华为一种更加高远而深邃的东西。年轻时曾经感受过的一切,或喜或悲,或哭或笑,对于如今的我来说都早已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当我从青年慢慢走入中年、再步入暮年之时,我从自己生命的轨迹中看到了自己心灵的成长,它并没有随着我生命的渐渐衰竭而走向毁灭,相反形成了一种云淡风轻的气度。每当我想到自己在岁月的洗礼中让心灵归于宁静,不再沉迷于过往的是是非非而专注于眼前的风景,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一如既往地、夜以继日地做祷告。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找到了自己心甘情愿为之付出的工作。十年前,我开始写《忏悔录》,整整写了四年。在那本书中,我称得上是较为深入地剖析了自己的人生。我不敢奢望读者能够理解我的心理和行为,我也不敢奢望读者在阅读我写的东西的时候不对我骂骂咧咧,因为我也承认自己的举动确有癫狂和无赖的成分,不然我不会把我的书名叫做《忏悔录》。我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过错进行忏悔的!我不奢望读者能够走进我的心中,用亲人般的目光来看待我这个糟老头子,然后对我提出较为中肯的评价——因为我的一生遭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实在是太多了,以致我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否则就只有失望这一条道路在前方等着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心来写作,用全部的感情来写下我的经历。就像那年写《新爱洛伊丝》时一样,我简直是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来描绘我的内心世界的。我不奢求别人能够严肃认真、甚至是满怀敬意地对待我的作品,我完全不能排除他们把我写的东西丢到火炉里,嘴里还振振有词地骂着:“这老东西,写的什么狗屁玩意!”的可能性。我能够把握的,只有用无比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作品,用满怀敬意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心灵。至于写出的东西成了什么样子,别人喜不喜欢看,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了。

如今,我人生的旅途已经快要走到终点,我留给这人间的全部作品都已经尘埃落定了,任凭什么也牵不动我倔强的心了。现在,心里一片平静的我再也不愿意回到喧嚣的尘世去了,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清静自由的生活。一想到自己将不必见到这些虚伪丑恶的嘴脸,我就忍不住心情舒畅,甚至还有了高歌一曲的冲动!以前我年轻气盛,动不动就喜欢跟人争个长短。尽管我的口才实在是差劲,毫无称道之处,但我却格外地享受那种与人唇枪舌战的快感,那随胜利而来的激昂之情让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就志得意满起来。现在想想,如果我当时随身携带一面镜子,我照见自己那副卑鄙的、满含堆笑的脸,就觉得自己真是浅薄无知、不知羞耻到了极点!年岁渐长,我开始被邪恶的人群围攻。他们不怀好心地挖出各种陷阱让我跳,素来不会算计的我便大大方方地接招,然而孤军奋战却让我感到分外力不从心,以致每回都成了他们餐桌上的猎物。在这场论战中我基本没赢过,我知道在讲歪理、说胡话这样的事情上自己永远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我也的确是蠢笨得可以,每回都傻乎乎地自不量力,无一不是毫无悬念地让他们给啄得体无完肤。如今,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弥漫着滚滚狼烟的战场,远离了那些给我带来无边痛苦的敌人,我的身边只有我自己,我在房间里行动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的一种安静让我获得了一种无人能够满足我的安全感,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习惯于群起而攻之的凶神恶煞们,见不到我,他们似乎找不到事做,通通销声匿迹了。我也乐得清闲,安享天赐的美好时光——因为我苍老而脆弱的心再也承受不了他们那般无情的残害了。而我早就巴不得呢!

如今,我深深地爱上了独处。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加爱它。自从瓦朗夫人仙去之后,我感到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失去了那种类似于神谕的声音,它曾经为我的人生指明了方向,而如今它的泯灭让我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不踏实。六十多年前,我在日内瓦的一个新教徒家庭出生,但我却因为自己那一触即发的激情,皈依了天主教,多年以来一直对它怀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感。这完全是由于瓦朗夫人,我亲爱的妈妈,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就是忘了谁也不会忘掉她!是她,让我在童年时代就饱尝了爱情的甜蜜,或者说一种不是爱情而胜似爱情的神圣。在她面前,我的激情瞬间就被点燃了,而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之所以总是对美丽女人情有独钟、总是色眯眯地望着她们,与其说是她们勾去了我的魂灵,不如说是瓦朗夫人摄住了我的心魄。我对于她的信任简直达到了盲目的程度,让我皈依了她的宗教,同时也服从她的安排去意大利做了一番旅行。两年的光阴过去了,厌倦了漂泊的我想让心灵归于安宁。我感到是命运呼唤我回去找她,我便毅然决然地离开,因为我知道有了她便有了我生命的依靠。瓦朗夫人对我来说,一个如慈母般的存在,却在我心底始终扮演着一个温柔女友的角色。我们之间的感情达到了一种只有上帝才能领悟的默契,我的生命因为有了她而变得温柔多情起来。我对于女人那种不灭的激情、那种无休止的向往,有一部分是与生俱来的,但另一部分则是她在我见她第一次面时就轻柔地披在我的身上的,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始终都在心里不停地回味着自己与她的这段纯洁美好的情缘。如今她走了,我的生活里关于“爱的温情”渐渐地消散了,但我的内心依旧柔软。我那温柔的心造成了我一生的不幸,却也造就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曾说过,‘温柔的心,是上苍赋予我父母的所有品德中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而且今生今世我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瓦朗夫人的陨落带走了我心底的爱,却没有带走我对于生活的信仰。因为这神秘的信仰,我对她心醉神迷而充满敬意;也因为这不灭的信仰,我坚信自己能够在她灵魂的感召下不改本色地生活下去。

如此,我便生活得更加专注了,没有什么能够打破这种宝贵的专注。当我下定决心要与世俗一刀两断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也没失去,相反我得到的更多。当一个人学会满足、感恩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生活中本应存在的快乐,这是情理之中的结果但却仿佛是意料之外的恩赐。我很庆幸自己获得了这样的快乐,它源于一种宁静安闲的心情,这是我赋予自己的一种深入灵魂的教益。我获得这些则要完全归功于独处。正是独处帮我寻得了这份心灵的安宁,这是我多年来挣扎在人群中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时望尘莫及的幸福。现在,当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的时候,当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关注自己心底的召唤之时,我发现自己获得了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幸福,它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了天堂之中。如今,我把自己的心集中到一点,去体察世界的全貌——是的,这世界里只有我,是最为纯洁无瑕的、专属于善良和高尚的世界。

我在过往的人生中尝试过了各种生活,无论是低人一等的岁月还是上流社会的日子。少年时我的头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荒唐的想法,也曾大胆地尝试过,因此现在我并没有任何的遗憾。当我遍尝百味之后回到乡间,我发现,先前关于生活的一切烦恼和委屈全都随着我的深入自然而烟消云散了。少年时代曾幻想过当一个英姿勃发的将军,穿上笔挺的军装,在战场上指点江山、一言九鼎,来实现我那浸润着豪气的英雄梦想。然而这样的想法在我心里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罢了,当我一看到美丽的田园风光便激动得不能自持,把自己关于“卢梭将军”的期许抛到了九霄云外。大自然的美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带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的。我欣赏它的便是这一点。我能分明感到,素颜的自然让我把心中的苦闷全都放了下来,变得安宁祥和了。我平生最讨厌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人,即便是衣冠楚楚的先生还有花容月貌的小姐,我觉得他们实质上不过是伪君子罢了——抛却了人之为人最原初的情怀,谁说不是可悲的呢?有了这样的希求,我当然要身体力行,我不能让我发自内心的愿望成了纸上谈兵的空话,就像以前多次说要徒步云游四方而总是不能成行一样。如今,我最喜欢一个人走出屋子,漫步进密林之中,让别人找不到我——甚至是我的妻子。当我在物理上和精神上同时将自己与他人分隔开来的时候,我才能够获得那种无法言喻的自由。我追求了一辈子的自由,终于在我将要离开人世时完整地获得了,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林子离家不算远,不过两个法里,但我却要走上好几个钟头。我的居所和树林之间有一片草原连接,草不茂盛,但很青葱,特别是到了盛夏时节,草地上开放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儿,梅红的、金黄的、天蓝的、深紫的,微风一吹便是一片花海,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了。花朵算不上美艳绝伦,也尽非香气四溢,但在我心中它们美得恰到好处,把我心中对于生活的期望通通满足了!对我这样一个不堪忍受俗世的人,富贵之花对我又有何吸引力呢?我就在这花朵之间尽情地游离,自由地遐想,忘记了时光的流逝。我感到它们仿佛是在尽力地挽留我,让我这个愿意驻足欣赏它们的人多停留一会儿,我也便顺其自然,放慢了行进的步子。等我抵达树林的时候,一看表已是正午时分,不看也不要紧的——太阳正在我的头顶,把它毒辣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照彻我的衣服,甚至直入我心,让我有了一种想要躲避的冲动。我一弯腰钻进了林子,没有任何人看见,树林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吞没了我的身体和灵魂,让我甘愿在它的怀抱里消耗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啊!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时间是要用来消耗的!在这个过程中什么也不要去想,也不要去考虑自己的得失,只是顺遂自己的心意就够了。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土壤都是湿湿的,散发着潮气。我的双脚踏上去,鞋子险些陷进了泥里,让我几乎要摔倒。我扶住树干,定了定神,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随便走到哪儿都可以。甚至若是我这个老糊涂迷了路,到了晚上还走不出林子,就在树下过夜都行。我倒不害怕林子里的动物,因为和外面的人相比,它们简直温顺至极。我相信它们是不会趁我熟睡就迫不及待地来啃我这把老骨头的,因为它们和这林子一样,包容而宽宏大量。在这密林之中,初夏的午后最是迷人。我很庆幸如今正是这时节,让我更有了消磨的理由。阳光照在树叶上,把叶子都照得绿透了。那绿简直是沁人心脾,让人无法形容!修长而柔软的绿草在微风中徐徐荡漾,散发出一阵幽幽的芬芳,吻香了我今生追逐于自由和理想的脚印。鸟儿嘁嘁喳喳地鸣叫着,树叶随风沙沙作响,我觉得这简直是最美的协奏曲,让我忍不住想要为眼前的风景谱写一曲崭新的乐章。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关于美的享受以及灵感,早已深深地藏在了我的心中。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如今正好,这静美而浪漫的时光勾起了我满腔的兴味,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将它们自由地谱写出来,并不费什么脑筋。我随口便哼出了一些调子,但这只是最原始的形态。我将它们反复地琢磨过,就像对待我先前的每一部作品一般,达到了字斟句酌的地步。然后便郑重其事地谱在了我随身携带的信笺上,我见证了自己又一篇乐章的问世。我轻轻地唱了出来,我那苍老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颤发抖,我竟忍不住热泪盈眶。此时此刻我热血沸腾、情不自已,骨子里依然多愁善感的我自然禁不住触景伤情、泪流满面。我并未想过要将我的作品拿到音乐会上去演奏,我只愿它们留在我心里就够了。因为别人是无法体会我此刻那种心碎的幸福的,只有我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然后用满腔的温情来善待自己。就像童年时期姑姑教我唱的那几首小曲儿一样,尽管我没有当着任何人唱起过,只是珍存在了记忆中,它们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温柔了我的人生岁月,让我即便到了今天回顾,依旧能够获得满满的温馨甜美的回忆。如今我陶醉在这如画的风景里,想用艺术的手法将它们记录下来。我想过绘画,但无奈我对画画的事情一窍不通,只怕我画出来的东西只会贻笑天下了。年轻时对音乐一无所知时就敢于让自己那拙劣不堪的“作品”面世,接受人们的嘲讽,想来真是胆大包天!但我并不后悔——若不是当年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儿,我又怎么会在音乐领域小有成就呢?因此如今,我并未因为自己对于绘画的生疏而放弃实践我的理想,在我看来,那随自卑而来的懦弱是最不理性的行为。于是我买了颜料、画笔、画布和画板,进林子里安静地作画了。

我记得自己在《忏悔录》中如是写道:‘当某种习惯成为自然的时候,一丁点儿东西便能使我分心、改变、迷恋,甚至是入痴入迷。’这个特质倒是伴随了我的一生,并没有中途弃我而去。我习惯于阅读、思考、写作,我便全身心投入其中,再也没有什么琐碎的事务扰乱我的身心——与这些相比,关于生计的考虑倒要往后放了。如今我进入这样一重境界当中,没人打扰,我完全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尽管日子清苦,但是其乐融融,我很感恩那伙强盗没有来抢走我这份独享的快乐,让我能够顺遂自己心灵的指引而过着温馨幸福的生活。我就这样迷上了绘画,就像多年前那个小学徒学手艺一般谦逊,但我深信自己要比昔日虔诚百倍。当一个人能够按照自己向往的方式去生活而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能不感恩和虔敬吗?即便我的涂鸦连画馆里最差的伙计的都不如,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调好颜色,蘸点溪水,假模假式地拿起笔,在画布上画了一道儿,然后第二道、第三道,竟是一发而不可收。

在我们国家,曾经盛行一种名为“洛可可”的艺术风格。洛可可式的装饰在法国宫廷里到处都是——用纤细、轻巧、华丽、繁缛的曲线来表示轻松、安逸、奢侈的情调。与巴洛克艺术的孔武有力、气度磅礴不同,它更具有女性的柔媚,轻盈柔和而华丽精巧。紧随其后是古典主义艺术,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它强调:艺术不是情感的表现,而是理性的表现。情感要受理性的指挥,理性是行动的指南,是判断是非的标准。这样一种艺术风格为了表现典雅、理性和崇高,和洛可可一样,把目光依旧聚焦在了宫廷,去表现王公贵族的奢靡生活。但我不想这样。尽管我不是个画家,但至少我是一个热爱绘画的人,最起码在目前我把它当成了我的事业,我想自己有资格发表一些看法。首先我认为,艺术的着眼点不应局限在宫中,而应转向世俗甚至是大自然。只有远离幽深的城堡、突破城市的层层包围,摆脱社会的枷锁,去讴歌自然的人性,才能真正获得一种个性的张扬和人性的解放。其次,对于理性的看重尽管我不否认,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回归自然人性。尽管遭到了多重批判,但我依然相信,只有遵从了自然情感和自然美德,能尊重他人的平等和自由,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因此当别人热衷于宣传理性的时候,我着力于讴歌人的自然情感。我曾经饱含深情地把大自然的美丽风光写进我的《新爱洛伊丝》里,我觉得这样一种充沛的自然情感可以弥补理性的缺漏,我甚至主张“通过感性来认识理性”。尽管没有同道、没有相知,我始终都是孤身一人,但我甘之如饴。在我看来,能够专注于自己的思想就已然足够,哪还要考虑别人的看法?第三,我不懂什么线条和构图,但我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色彩。我觉得勾勒线条太繁琐,倒不如涂点颜色来得痛快!当明媚的色彩冲击我的眼球时,我便觉得就连光阴都随之明媚起来了。

我看见绿树,就在画布上涂上绿色,阳光照耀下或明或暗,我便加了柠檬黄,调出了翠绿甚至是黄绿;我加入黑色,阳光的浓淡不同画出的效果自然也是不尽相同的。我尽情地无拘无束地涂抹着,毫无章法可言。而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竟天才般地调出了这么多的绿色!浅豆绿、茶绿、春绿、葱绿、苹果绿、森林绿、草地绿、灰湖绿、水晶绿、玉绿、松石绿、孔雀绿、墨绿、墨玉绿、深绿、暗青绿、碧绿、黄绿、褐绿、中绿、浅绿、淡绿、嫩绿、荧光绿、薄荷绿。我敢说,调出这些颜色我就荒废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但我觉得值!我把自己以往看到的、记在脑中的颜色,全都倾注在了画布之上。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拦我创造出这么多的绿色!这项工作尽管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我早已心醉神迷于其中,全然忘却了一切的烦恼和忧愁。我的绘画不凭技艺,只凭感情。尽管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尽管我孤身独处在密林之中,但我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这种丰富给我带来的快乐要远远大于先前经历过的一切。如今我在安静绘画的时候,我的脑中没有丝毫的杂念。与其说我怀着自己对于这项艺术的憧憬和热爱,用自己满腔的热情去面对它,倒不如说我用深切的情感直面自己的心灵。我感到,在无人打扰的氛围中创作自己的作品,就像是在和自己说悄悄话一样,丝毫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和不安,只需让身体顺从着心灵的指引就足够了。如此,一切美妙的情感便自然而然地从我心中涌出来,我能够感到心灵的醉意如美酒般无节制地流淌着,无边的遐想便从我的画作中呼之欲出了。雄伟与委婉、高尚与卑下、至美于至丑、文明与野蛮、人性与兽性、光明与黑暗,在此情此景的催促下,通通显现在我的心里了。我的创作毫无章法可循,但我却能够从自己对于色彩的描绘中看到审美的多样形式。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群和我有着同样心境的人,能够着力于表现自然界的光和色,通过光线的转移和色彩的变化来表达内心深处微妙的情感。或许他们会和我一样,离开宫廷、离开贵族的生活,深入市井、亲近自然,对着令人心醉的风景作画。而我与他们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我仅有思想而缺乏技术,而他们才是思想和艺术手法并举的人才!

日薄西山的时候,我满意地收起画笔,背起画箱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时,阳光已经黯淡多了,不再像数小时前那般晶亮可人了;然而它那渐渐平静下来的气息却多了一重亲切安详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为之眉开眼笑。树叶暖色渐渐接近冷色,晚风徐来,吹得我感到周身涌来一波清香的浪花,让我不禁心旷神怡。一路上,我还醉心于搞点植物研究。如果我的生命还可以再长一些,我想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植物学家。我搜集各种草木的标本,甚至有时候还将它们带回家去,一晚上研究它们。我怀着满足之感踏上了归途,我又不禁感叹起自己的人生了。只不过我不再抱怨什么,而是怀着满满的欢欣喜悦。能过一段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人生,即便只有一天也应该心满意足,更何况我每天都在享受!让一切都顺遂我心灵成长的轨迹吧,不必强求。我慢慢会发现我正在过的是最好的生活。




注:本文系读了卢梭所著《忏悔录》《新爱洛伊丝》《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后仿照其口吻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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