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说说话

父亲今年虚岁95。

以前,父亲很勤快,从早到晚低头做事,一刻闲不下来。

父亲秉性沉闷,整日讲不了几句话。

直到80多岁,父亲还能敏捷地拾掇家前屋后。

过了90之后,父亲越来越手脚不灵活。

收拾桌子打碎碗,洗菜忘关水龙头,捡柴火摔跟头,去小街买回次等菜……他抢着做事,他要证明自己不是老而无用,不是白吃饭,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行差踏错,结果适得其反。

哥嫂认为,父亲越做越错,干活就是添乱,干脆什么也不要做,安静地待着就好。

哥哥嫂子只是普通的乡下人,对待父亲不能说不好,他们的观念,一日三餐做给你吃,卫生给你捯饬干净,什么活也不让你做,这就是孝顺。

啥事也不让做,躬耕一生的父亲,整天无所事事。

也不去邻居家看牌了,有多少人喜欢90多岁的老人串门呢?冷脸冷语自然少不了。

从早到晚,要么坐在门口漫无目的地看,欢声笑语不是他的,风来雨走与他无关。

或者,呆呆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半天没有一点动静,把自己变成一座沉默的雕像。

这两年,父亲越发耳聋眼花,话也就更少。

他说话费劲,前言不搭后语,旁人听着更费劲,也就不愿意跟他说话,懒得搭理他。

母亲在去年春天离开,父亲更孤独了。

他的周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没有能力走出去,又有多少人愿意走进来?

母亲90岁的时候,依旧耳聪目明,头脑清楚,记忆力还特好。

我每次回乡下,前前后后忙着给二位老人洗衣服、打扫房间卫生,偶尔才跟母亲聊聊家长里短。

母亲有时为几个儿女的家事担心,我粗暴地打断她,或者随意地应付她几句。

来匆匆,去匆匆,每次跟母亲说的话,屈指可数。

我以为来日方长,我安慰自己,等下次回家,一定多跟母亲说说话。

一次又一次,我忽略母亲内心的感受,等到有一天母亲骤然离去,我才惊觉,除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于那些我无法参与的母亲的过去,我一无所知。

多少次,我准备写一写母亲的过去,可是,她卑微的出生,她烂漫的少女时代,她饱尝酸楚的养育,她波涛汹涌的内心,我一概不知。

随着母亲的离去,母亲的过去,犹如一口尘封的枯井,永远失去了鲜活与灵动。

我悔不当初。

于是,我把探询的目光投向父亲。

可是,父亲思维迟钝,记忆老化。

父亲的过去,父亲和母亲共同的过去,因为父亲混沌的记忆,有的变得支离破碎,有的远远地消散在风中雨中。

现在每次回乡下,我会蹲在父亲身边,摩挲着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主动跟他聊天,问他的过去。

沉默如铁的父亲,立刻变得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可是,他颤抖的嘴唇,已由不得他做主了。

“我十几岁撑着小木船……白茫茫的芦苇荡,黑灯瞎火,刮风下雨,一个人没得,只有鬼跟我做伴……捞鱼摸虾,放鸭、刨藕、捉野鸟……偷割生产队的柴,扛去换吃的……那时候太穷,一家八、九口,老的老,小的小,不偷没活路……”

半天时间,就这几句话,断断续续,反反复复。

也只有有人愿意听他说话的时候,父亲黯淡多皱的脸上,才会散发出淡淡的亮光,并且,有骄傲与自豪,像菊花绽开。

我回来,走到他跟前,大声喊他。

“你不要老嘎来(方言,回家)呀,不能耽误上班。”孩儿的工作,最要紧。

我拎着包,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耳朵。

“你嘎去啦,吃过饭了吗?”孩儿吃饱肚子,顶顶重要。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每个人只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这句话,叫我流泪,也给了我些许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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