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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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水千山走遍,我只想看你一眼】

“咳..咳..”,是夜,木门发出吱呀的推开声,来者的脚步刻意轻巧,却掩不住身体沉重的倚撞声和浓重的血腥的气味,早春的寒气随着缝隙丝丝渗透入房内。

闪着微弱光芒的油灯似乎要燃尽在这个深夜,似乎又永远燃不尽的模样,山月间的光将她的身影照得明明灭灭。

“伤势怎这般严重?“他已身披一件单衣,眉眼是无人可见的郁色,急急将她扶上软榻,待要去将这黑暗点燃,仔细察看伤势时,手腕被她扣住,同时听得她喑哑涣散的声音,“倦了,明日再说罢。”

他叹息,直到听得耳畔气息紊乱的声音渐渐平息,才去打量清理她身上的伤口,凛冽又致命。

他抬头望了望窗口,山风欲来风满楼。

醒来已是三日后,春雨从房檐落下,敲打着窗户,屋外药香弥漫。顾不得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感,她微微起身,“湫,几时了?”

听得屋内声响,湫放下蒲扇,走进屋内,轻掩房门,将春雨之后的寒气阻在门外。

“午时,”他取来披风递予她,“眼睛有碍,身上有伤。”

她这才恍惚,轻笑出声,眼前这毫无生机的墨黑怎会是夜晚,想来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几步之外的距离,长久的药草味道在这默然里晕开,“看不见也好,命没了也罢,尘世污浊,真真是半分干净不得。”

她不接披风,重新倚回床榻,昏迷过后的眉眼倦色依旧浓重。血迹斑斑的黑色锦衣已被换成素色裙裳,血色淡薄的面容,任谁也想不到,她会是如今令都城百姓闻风丧胆的杀手十一。就像谁也想不到这都城外还有这般避世之处,还有这般之人,怜人昨天,伴人来年。

她曾于生死边缘得以见到他,不问姓名,不问来处,甚至昏迷前一秒,剑抵在他喉咙,他也面不改色。直到她醒来,发现身居山林的陌生木屋,素衫披肩,伤口上了药。

“为什么救我?”那是她的剑第一次,两次抵上同一个人的喉咙,对她来说,有些人只需要见一面。

手因执剑而裂了伤口,血丝渗透出衣裳,他低下眉眼,看进她的眼睛,“你杀人,我救人,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吗。”然后转过身自顾自地煎起药来。

“可我会一直杀人。”她执剑的手缓缓垂下,剑穗上的流苏随着风扬起又落下,“随你。”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唯有山林穿梭过的风,在岁月里呼呼作响。

从此以后,每每来此地之时,她无一不是带着重伤,他在那木屋的日子,好似就只为了等着她。养伤的那些零散的日子,他从不主动过问什么,她话不多,三言两语,两人便如此默契地待着。

她是个已经没有未来的人了,但是湫不一样。她有时候会想,不如让湫了了她的性命,可她连掌握自己生死的权利也没有。

如果那个人在就好了,他比不得湫,他闹腾多了。

只是她深知,无论这面容,音色,甚至这言辞感情,他都不是那个人,那个已经葬身火海面目全非的人,那个她的温柔不武的夫君。

“湫,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她仰面,沐浴着春日的阳光,躺在竹椅上,手执他为她酿的茶。

“有罢,那里的春有风筝,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他别过头轻声咳嗽,连夜上山采药,着了春寒,连带旧疾复发,索性她也看不见他的病态模样。

“若真的有,你就去看看,落云流霞,流水清风,想必美极。”

2 【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

“一养初动,二姓和谐,请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风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奏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鸳鸯和。顾卿…” 身着水墨色衣裳,带着书生气息的男子一语话未毕,剑气穿破长空袭来,他也不躲,任剑落在距他鼻尖咫尺之间。

“没劲。”她收回剑,悻悻然转身作势离去,“你可听懂我刚刚说什么了”,他拢动衣袖,拉住她的手。

“说什么了?”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的女子,顾卿世家习武,她也不例外,琴棋书画反倒疏落,举止出落得男子般英气模样。

“我娶你,顾卿,你可愿嫁与我,十全无缺鸳鸯和。”她惊诧半晌,却也红了脸颊。

“许穆,你再胡说小心刀剑不长眼。”她乱了思绪,脸颊绯红,不自觉加深说话的语气,更失了底气。

“无碍,我生来多动不得,对这医药却是几分钻研深刻,不幸的话,三刻之内,你举剑试试。”她只觉双手无力,想必是他下了药香,在一旁气极,他只顾眉眼带笑看着她,给她的剑系上流苏的剑穗。

也未曾觉得这个世间多美好,战火,宠辱,朝代更替,百姓兴旺,都与她无关。后来她才懂得,一个人可以很天真地活下去,必是身边无数人用更大的代价守护而来的。

顾家是前朝武将世家,降投后归了今朝,名号还在,势力却被剥夺,权利被限,同前朝留下的遗孤偏居于都城一隅,苟且而活。

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年幼时她问过爹爹,天下之大,为何在此落地为家,若未归降...只是话还未说完,爹爹便止住了她的问答,隔墙有耳,族人对朝事自始避之不谈。她时常看着爹爹望着曾经的铁甲战衣,伴随着无尽的叹息和日益增多的白发。

无论春夏或秋冬,族人教她练武之事一刻耽误不得,小小年纪哪能受这般苦楚,常常身上带伤,躲去山林里哭泣,却在一次迷路之时遇上采药的少年郎许穆。

他给她敷药,陪她练武,听她说童言无忌的话,也陪她长大。那些难以言语的伤,像流沙,像落雪,像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一出现,就都抚平了。

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可以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回头看,只剩下了孤独的自己。

等到谈婚论嫁之时,朝廷局势紧张,顾家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乱世漩涡,她要成亲,顾家便倾尽全力,让她风光大嫁,没有想到此生最风光的时候,却用了她至亲的鲜血来铸就。

那日朝廷对顾家的集中大屠杀,几百人口,朝夕之间,倾颓如废墟,她在夕阳里杀红了眼,看着族人一个一个倒下,无论年纪,最后连那火红嫁衣,都不知染红的是谁的鲜血,只是尸骨堆满乱葬岗之时,世上再无顾家。

若不是那场连绵了惊天的大雨,她不会发现自己还活着,天地间唯余两个人,在马蹄上的人准备离开之时,躺在尸骨之上的她,用尽力气,嘶哑着声音叫道,“救救我!”

在他停住身形的那一刻,她知道她活下去了,她却不知道她将怎么活下去。

大火烧尽了许氏医舍,她在空旷的废墟上声嘶力竭,空余烧焦的味道在胃里翻涌。她用双手翻找过每寸土地,却连许穆的尸骨都未曾找到,草药余下的灰烬,染红了半边天空。

曾经拥有的,一瞬间都失去了。一夕之间,死生爱人,命运将自己投掷最黯淡的谷底,从此决一个人忍受漫长的孤寂和绝望。

他在废墟上俯视看着她,“我救你一命,你自当用余生,做我的刀,十一。”

十一,爱人少一笔,故乡少一笔,悲喜少一笔。

十一,是失去,是缺憾。

3 【浮生无他只是虚度,人间有他却胜无数】

“八千岁为椿,八千岁为湫,湫,你的尽头在哪里?”自她养伤以来,已有两月有余。似乎从前剑不离身的日子不复存在,她执着他的衣袖,在山林里听溪流,用肌肤感受日暮。

世间的事物似乎总是这般,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找不到,自然的来和去,并不尽如人意。

“明日一过,湫,我就不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他微微颔首,“做你想做的,错了算我的。”

朝阳从山林里升起,一如往常,一如年少时模样。

“你回来了,十一。”在帷幕之后的人,声色平常,一切皆是运筹帷幄的模样。

“杀我族人的,是你,救我的,可也是你!”剑穗上的流苏在她颤抖的手中摇晃,“我该叫你戟,还是八王爷?”

“十一,我打猎的时候,有时候不会把它们逼太死,因为那样就没趣了,你懂吗?”自她那年大病醒了之后,只记得自己是十一,是没有心的杀手,却没有人告诉她,她是顾卿,她也曾有家,有温柔不武的夫君。

当年那场屠杀,若不是他从中作梗,联合其他朝廷大臣,联名向皇上上书,便不会有那些场绝尽的大屠杀。他的野心,远不止前朝,更是借无数人的手清除大臣,玩弄权势。

她杀了他们共同的敌人,现在是时候,她要杀她自己的敌人了。

屋外是密集的窸窸窣窣声,这是她最后一次动剑,也是第一次。

“许穆,今后你被欺负了,莫不是还要我护着你。”

“这自然不会,我许穆自会护着我家娘子一生。”

“谁答应要嫁与你了...”

刀光剑影间,鲜血如浓稠的墨汁,洒了一地。

“十一,枉费我留你这么久让你养伤,啧啧...”他扔了剑,俯身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戏谑和无辜。

“八王爷,你以为自己能活得多长久?”她的声音开始消散,呈现出男子的温润气息,皮囊也开始脱落,大火的痕迹在肌肤上暴露无遗,鲜血在纯色长衫上更显得明显。

“你疑心大,杀过的人你都得亲自检查一遍,你身触的是毒,我是引,宿主死了...”

“你是谁? ”他骤然打断他,装作隐忍的样子,蛊毒之痛开始蔓延,皮肤呈现张裂的迹象。

“我是谁?”他躺在血泊里,耳边都是她的声音.

“许穆,谁说要嫁你了,没羞没臊...”

“湫,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都城内,闹腾得沸沸扬扬的是八王爷喻意谋反,当年的血腥屠族犯下的罪孽,如今自当被屠来偿,只是这些朝廷江湖之事,从来没有输赢。

帝王之心,百姓之行,从来没有谁能够明了。就像当年的顾家,为了百姓委曲求全,如今有谁还记得,不过是往事一桩,旧年一轮,故人一忘。

她没有找到他,正如信里他所写到,你不必知道我去哪了,你要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这样就很好。

原来,她的眼睛,并没有受伤,他用药草暂时让她失明,他给她了一个最不美好的谎言,他瞒着所有人继续爱她。

那场大火,将他烧得面目全非,他换了皮,重植入了鲜血,但是他也失去了自己。他说过会护她一生周全的,他怎么舍得让她冒险。

在她杀过人之后,他给尸骨植入蛊毒,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药引,让八王爷一步一步走入毁灭。他想拥抱她的,想为她遮风挡雨的,想陪她老去的,可是来不及了。

她望着这避世山林的木屋,她早已记起了关于他们曾经的一切,只是当她决定亲自去了结这一切的时候,他做好了一个人赴死的准备。

没有你的江湖,我要这安稳盛世有什么意义。

木屋的一把火之后,世上没有十一,也不再有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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