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百年 第十八章

  这是冀中平原靠山近水的一个小村庄,叫王各庄,八路军冀中军区司令部就设在这里。

  村子的西边有一处四合院,是一家地主的宅院。宅子的主人已经迁走去了保定府,八路军把这座院子当作了临时的战地医院。正房有五间,中间开门,东面两间外间是手术室,里间是女医生卓越和两名女护士休息的卧室。西边两间是安置重伤员的病房。

  东西两侧的各三间厢房,原来是磨房和仓库,装农具的地方,现在搭上对面大舖。住满了手术后的伤员和等待救治的伤员。不下百十号人。

  院子里拉着横杆,挂满了清洗后的绷带和纱布。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脚步匆匆。

  快到中午时分,大门口进来一付担架。两个民兵背着大枪,身上的褂子被汗水浸透了,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院子里的人见状,纷纷让开了道路。

  两人抬着担架一直来到正房前放下了担架。前面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探头向东面的手术室里喊了声,“卓大夫!又来了一个重伤员!”

  一个脑袋从白布门帘的缝隙中探出来,“好,先放下吧!”随即又缩回屋内,看样子正忙着。

  约摸过了一顿饭工夫,门帘子一掀,从东屋手术室里走出一个人来。白色的帽子遮住了脑门,口罩又遮住了下边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细长而弯弯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告诉我们,这是一双年青的女性的眼睛。中等身材丰满而不显得肥胖,是那种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让人羡慕的形体。白大褂非常合体,很明显经过主人的修改。脚下是一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布白边的布鞋。

  走出房门站住了,两个抬伤员的民兵已经走了。她低头看了看地下担架上躺着的伤员。身上的灰色军装湿透了,软搭搭地贴在年青健壮的身体上,还沾了不少稀泥.左胸旁靠胁下有个洞,是三八枪子弹贯穿留下的,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褐黑色,脸上沾了泥土混合着血污。

  女医生蹲下来,从身旁的刚出来的护士手中接过几个棉签,细心地擦了擦伤员脸上的血渍和污泥,看到的是一张年青而英俊的脸。只不过惨白的惨白的没有血色,双眼紧闭着,气息微弱。

  她心里猛地一震,这张脸怎么这么熟悉!

  顾不上细想,她吩咐护士,“快来人,马上准备手术!”

  手术并不复杂,是三八大枪子弹的贯通伤。子弹从前胸进、后背出。处理完伤口,包扎完毕,伤员还没有醒来,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时断时续,心跳极其微弱,随时有生命危险。

  卓越让人把伤员抬到西房重症室,打了一支消炎的针剂,又挽起袖子给那伤员输了四百㏄的o型血。巡察其他伤员伤病的治疗情况。忙了一上午才想起来有点儿累,便坐下来喝了一杯热水。

  摘下帽子我们看到一张白晰的圆脸,只有二十岁左右,热情扬溢,与手术台上神情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她就是手术台上那个镇定、自信,象个将军一样指挥众人的外科医生。

  卓越有着显赫的家世,祖父是前清进士,父亲曾任哈尔滨市警察局长,但从不提及。她十几岁东渡日本留学学医。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回到了祖国,便毫不犹豫地告别了优裕的生活,投身抗战参加了八路军。在日本时她是唯一一个学医的中国女留学生,学的还是外科,成绩名列前茅。

  这可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稀有。呂正操司令员宝贝一般把她留在了军区野战医院成了战地医院的主治医生。别看她年龄不大,医术却很高超,就连呂正操司令员见她也要叫一声“卓大夫”。别的人更不用说了。

  今天的她与往日有些不同,一起工作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心事。平日里的她性格开朗,象一条小溪一样清彻的心灵一眼便能看到底。现在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刚才抢救的那位伤员为什么似曾相识。她苦苦地在自己并不复杂的经历中检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是想探求,弄得她有点儿心烦意乱。那张脸一直在她眼前闪动。她几次去看望他,他还是昏迷着。她后来问了送他来的民兵,从什么地方把他抬来的。民兵说是巡逻时在河边发现的,估计是在上游什么地方受的伤掉到河里了。这几天下雨河里涨水把他冲上来的,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抬来这里,是哪支部队的,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一概不知。

  叹了口气,她强抑下自己的好奇心,只能等他醒过来再问吧!

  ……此时的得方陷入在深度昏迷之中,一些不连贯的镜头时而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操场上和日本兵拚刺刀,……老黑领他们参加八路军,……,冀中平原上奔跑、冲杀,……吕正操司令员给他们授旗,他双手接过司令员递给他的军旗。……灬,

  老父亲老母亲向他招手,他却怎么也迈不动腿。

  ……妻子怀里抱着个孩子,右手领着一个,旁边还站着一个大女儿,向远方走去,她们口中呼喊着什么却听不清,面孔却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任凭他喊破了嗓子她们也象没听见一样。

  ………天地之间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看不清脚下是什么。前方出现一条河,河水血红血红的……,一群缺胳膊断腿的人,也有的只有身体没有脑袋,惨叫着,要抓住他,把他拖向河中……。

  忽然他发现,那群妖魔鬼怪抓住了一个人!那不是贞瑞吗?只见贞瑞挣扎着向他伸出双手,“………老叔,救我……。”

  他想喊喊不出声,他想跑挪不动腿,无计可施。猛然间他只觉得胸腔疼痛欲裂,疼得他大叫一声:“……啊!……,"。

  “醒了,卓医生,他醒了!”护士小王掀开门帘,跑进来喊道。

  “谁?谁醒了?”“就是昨天送来的那个!”

  卓越三步两步穿过中间的厅堂到了西屋,只见得方口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手舞足蹈的乱动。卓越连忙摁住他,另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

  “他这是发烧,快!盘尼西林!”

  “卓医生,盘尼西林只有三只了!”

  卓越略踌躇一下,马上说:“先不管那么多了,且顾眼前吧!”

  注射完盘尼西林之后不到半个小时,得方渐渐安定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接着便沉沉睡去。

  三天之后,得方渐渐退烧了。又足足睡了两天,终于醒了!

  清晨时分,太阳暖暖地照在墙上。他睁开眼晴迷惘地打量着四周,这是哪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子和床单.还有自已的衣服呢?怎么光着身子躺在这里?看样子是在医院里了。明明是在河边,怎么进了医院?谁把自己送来的呢?

  他只记得几天前老黑团长带领他和侦察排去陈官庄镇筹粮,在回部队的路上与鬼子巡逻队遭遇了。双方展开激烈的战斗,运粮车的马受惊冲进了河里,他抓住马的笼头想让马回到岸边,就觉得胸前一痛,身子一震,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便躺在这里了。

  得方回忆着几个月来的经历。

  他们这一大伙人是三个月前加入八路军的。当时这支部队还叫“人民自卫军”,后来才改叫“八路军”。司令员吕正操原来在东北军张学良手下,很受张学良器重,虽是上下级关系,却非常信任他,拿他当朋友。很多事都征求他的意见。“西安事变”时,吕正操接触到了我党周恩来等人,深为叹服,毅然决然的加入了共产党。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张学良决意送蒋介石返回南京,以表忠诚。吕正操曾苦劝他别去南京,但张学良执意要送,吕正操便和张学良约定:张学良三日后不归,他便回部队去带兵抗日了。结果真被吕正操说中了,蒋扣押了张学良。吕正操便回到部队,带着自己的老部队六九一团踏上了抗日的征途。

  那老黑原来就是东北军的,并且是吕正操的老部下。打听到老首长举义旗投八路,喜出望外,和得方等众人商量后一致赞成投奔吕正操。吕正操是辽宁海城人,老黑和得方他们一群人绝大部份都是辽宁人。也算半个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既是同乡,又是同志,自然是如鱼得水,像回到家里一样。

  吕司令见有这么多人来投,一下子添了四百来口人,而且还带着武器装备,自然是心里乐开了花。于是便把这伙人编为一个团,老黑是团长,得方还不是党员,便当了团里的作战参谋。

  得方这会儿正在漫无边际的想事情。一会儿想到年迈的父母,也不知二老怎样。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两年多没见面,刻骨铭心的思念,让他抓心挠肝的。又想到大侄儿贞瑞,从小五台山突围出来后,留下断后阻击的几个人一个也没回来,看来是凶多吉少。以后万一能活着回到故乡,见了大哥得书,怎么向他交代呢?从家里出来时自己可是拍着胸晡打了保票的。

  “哟!这回是真醒了!怎么还哭了?”

  得方急忙擦掉眼角的泪珠,侧过脸来。进来的是护士小王。

  “卓大夫,四号床病人醒了!”

  卓越闻声走了进来,胸前掛着听诊器,她近前来摸了摸得方额头。问得方,“感觉怎样?伤口还疼吗?”

  “伤口还有点儿疼,但已经好多了!”得方笑了笑,“就是身上一点儿劲也没有,再有就是太饿了!”

  卓越转身吩咐护士小王,“告诉伙房,四号床流食,鸡蛋或是小米粥都行。”

  得方问卓越,“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卓越摆了摆手,“少说话,多休息,有的是时间来满足你的好奇。”她笑了笑,眼晴里满是柔和快乐的光芒,这眼神让得方感到十分的安慰和踏实。两年多了,经历了那么多曲曲折折,受了那么多罪。这久违的眼神让他感到十分亲切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吃完伙房送来的一大碗小米粥,他又转过身睡着了,这一觉沉沉直睡到黄昏,醒来之后又吃了一碗鸡蛋,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劲儿。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一共八张床位都是重伤员,有的已经醒过来,有的还在昏睡。醒过来的几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看他醒来便和他搭话。从他们口中得方知道了这里是军区的野战医院。自己是被巡逻的民兵救了送到这里。那个最年青的女医生叫卓越,是她给自己作的手术而且给自己输了四百㏄的血,才救了自己的命。

  毕竟是年轻人,生命力强,恢复得也快。又过了一个星期,得方已经可以下床慢慢的走动了。他闲着难受,便试着帮助护士和医生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晾晒纱布,打扫卫生等,偶尔和医护人员说几句话。有几次卓越摘下口罩说话,直到这时,得方才见到了卓越的真容。

  他惊异于她的年轻、美丽,有那么高的学识,那么多优点怎么会集中于一个人的身上!

  他想和她说几句话,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却总是找不到机会。卓越总是忙得一阵风似的,每天都是很晚才睡,有时夜里还要查房探视照顾伤员。偶尔有了说话的机会,得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压根儿就没和年青的女性,尤其是卓越这样的知识女性打过交道。见了年轻女性未说话脸先红,反倒比女人更象女人。一个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生死置之度外的铁血汉子,竟然会怕一个姑娘!这世界上的人和事就是这么的怪。

  卓越何尝不知得方有话要对她说,有几次见了面,等着得方说话,他却脸红到脖子,不知说什么好。卓越只得笑笑走开。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得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急着回部队去,临行前他想和卓越说上几句话。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他把自己最心爱的那支派克金笔__这还是起义时从一个日本军官身上缴获来的,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托小王护士转交给卓越,算是自己对卓越的报答吧!

  他回到部队才知道,陈官庄战斗结束后,到处找不到他,战友们以为他肯定牺牲了,连追悼会都为他开过了!没想到他竟然活着回来了!自然是惊喜异常,甭提有多高兴了。

  可是卓越却有些失落,仿佛心里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再也忘不掉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心地单纯得象个玻璃人似的女孩子了。古人常说“一见钟情”,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得欣一家来到哈尔滨后,得欣在“东亚亚麻纺织”厂里作会计师。工厂挺大有一千多工人,得欣的这个职位在厂子里仅次于财务总监。收入仅比总监少一点儿,但比其他财务人员多。

  厂长是得欣同学,知道得欣是个才子,怕委屈了他,原想让他作财务总监的,因为怕财务科的其他人不服,所以安排了这个职位。但是这已经让财务科的上上下下都有很大意见。一个刚来的新人,凭什么压大家一头?所以平时和得欣关系不怎么融洽,总找机会告得欣的黑状,背后说他的不好。厂长听后不以为意,一笑了之。

  而得欣也不愿意看那些人脸色,时常借故请假在家,用床单蒙头朝里一躺就是一天。除非吃饭叫他,否则谁也不敢惊扰他。

  有一次得欣将近一个月没上工。财务科的人纷纷到总监那告得欣的状,总监也屡次找厂长,催他想办法,言外之意是让厂长辞掉得欣。厂长派手下去请得欣,见得欣正蒙头大睡,急忙叫醒他并说明来意。得欣什么话也没说,跟着来人到了厂里财务科。

  进屋一看,嚯!

  只见财务科的人把一堆一堆的报表、账本全都堆在得欣办公桌上,象一座小山似的,一群人围坐在办公室四周,剑拔弩张的。厂长坐在前面,面色却很平静,见得欣进屋冲他点点头。

  得欣见状什么也没说,冲厂长笑笑,便让众人把堆在面前的报表、账本啥的全都先拿回去。清理完后他把自己的总账和明细放到桌子上,又拿出一个算盘,往桌子上一放,用左手食指一归弄。又拿茶杯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双手理一理长袍后襟,稳稳坐下。左手算盘,右手拿笔记账目。

  然后开始让手下小会计各人报各人的账,得欣左手拨弄算盘,右手记账。算盘拨弄得“劈啪”山响,右手运笔如飞。而且写字悬腕,账页上不留一丝一毫的手指印跡。翻账页时用一个小竹片,不用手翻弄账页。嘴上也不闲着,复唱着小会计报上来的数字。不到二个小时,一个月的账目报表全都处理完毕。

  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得欣犹自好整以暇,厂长坐一旁微笑不语。得欣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向周围环伺了一眼道:“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事了……”

  “那好,没事我回家了。”

  厂长站了起来,“慢!”“我要向大家宣佈一件事情:从明天起,得欣就是我们厂主管经营的副厂长!”

  得欣一愣,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众人先是呆了片刻,紧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得民从苇子峪脱身后,杨靖宇将军让他即刻回到奉天,满洲省委有新的任务。他知道此时此刻那赵大虎已经回过味来了,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那也是个久闯江湖的人物,自己的计策只好瞒过他一时。恐怕从他骑马离开的一刹那,赵大虎已经明白上当了。

  他不能再用刘剑这个身份了,这一刻恐怕整个奉天城里的特务都在到处寻找他。

  他向一个黄包车行租了一辆黄包车,又向一个车夫买了一套旧衣裳,拉着一辆黄包车来到小河沿“春风茶社”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和门房对上暗号之后,张平同志和他见了面。没有客套和寒喧,张平同志告诉得民:他的任务是长期潜伏,鉴于目前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奉天城是不能呆了。伪满洲国在吉林長春有一个警察学校,让得民去警察学校参加入学考试,进入警察队伍暂时隐蔽起来,按地下工作的术语叫“休眠”,什么时候起用等待组织“唤醒”。

  他的新的身份是一个失业已久的落魄青年,叫“欧阳平”。父母双亡,中专学校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

  他应该把自己的新履历背熟,然后和另外几个同志一起去长春。

  赵本梁从梨树沟战败回到奉天后,一直住在日本陆军医院里。日本人对他侥幸逃脱持怀疑态度,认为是抗联有意放他回来的。“逐鹿行动”失败责任完全在他身上。因此一直对他不信任,在医院里软禁了他,行动没有自由。他又气又急得了重病,渐渐卧床不起,看看已近油枯灯尽。有人说是日本人给他下了毒,他的病才一天天的加重。也有的说他是气得。总之是不行了。

  临死之前他看看身旁,只有侄儿赵大虎一人陪伴身旁。

  他跟赵大虎说:“侄儿啊,我是不行了,我的所有财产都由你继承,只希望你为我作一件事。”

  “叔,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你比我亲爹还亲,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到,我就是头拱地也为你办到。”

  “我这辈子荣华富贵都享受过了,没什么后悔的事,只有一个仇人让我死也不能瞑目。”

  “是杨靖宇吗?”

  “不是!”

  “是日本人?”

  “也不是!楊靖宇是我对头不假,但各为其主,我不怨他,日本人给了我富贵荣华,我也不恨!”

  “那是谁呢?”

  “刘剑!如果不是他,杨靖宇没那么容易打败我。都怪我瞎了眼,没看透他,才落得这么个下场。我死之后,你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杀了他!以洩我心头之恨!”

  “叔!你放心!他走到哪儿我都不会放过他!”

  赵本梁死后,赵大虎便投靠了奉天特务机关长大岛,开始了他的寻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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