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考成绩出来后,班级微信群里炸开了锅。
我瞟了一眼聊天记录,大多数是报喜的。我用手指漫不经心地上下滑动,突然看到了“牛诚”这个ID,他发出的消息是:“考到了理想中的大学。”
牛诚是我高中时期的学习委员,除了一次跌到了年级第八,成绩没出过年级前五,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他的理想大学是赫赫有名的A大,一个重点大学。他发来的消息里还附了几张照片,我点开,然后保存。照片确实很好看,但更多的是为了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谧。
我从来没有真正到过A大,路途遥远,坐飞机比较适合。网上形形色色的照片看起来并不真实——我想要张实拍的。
保存完后,我把手机一扔,想躺着小睡一会儿,刚躺下来手机就响起流水声的提示铃。
是牛河“@我”:“韩晨考得怎么样啊?应该也不比我差多少吧?”
一如既往令人讨厌的口气。
我伸出手指点了几次输入框,最终还是没有回复他。
炸开了锅的微信群安静了整整两分钟。我能想象大家和我一样的窥屏动作。
琦英终于打破沉默,她发过来的消息是:“韩晨,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人就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班长突然不合时宜地调侃了一句:“琦英你还是这么护着韩晨。”
班长成功冷场后,又随便扯了个话题,其他人都“是啊是啊”地陪他尬聊下去。我退出了这场聊天,准确地来说,我全程都没有参与过。
琦英帮我说话让我心暖暖的,也让我沉思良久,不欢而散的那些事,也是时候放下了。
二
我落榜了,别说A大了,连三本都没能考上,我没有选择继续读。父亲点上一支烟,在做最后的全力挽留,他任凭空气里的烟缓缓上升,我不敢同他厚重镜片后的那双沧桑眼睛对视。
他反复地询问我要不要选择复读。我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外出打工。
他似乎没有生气,我却可以感受到他深深的失望,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我狠心做下的决定,是容不得半途而废的。
问了我数十次后,他终于宣告自己的妥协,掐灭烟起身为我收拾行囊。
我拦住他:“我已经找好了工作,就在这座城市里。”
他眼里变得复杂,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他希望我能够去大城市闯荡。
可我依旧留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三
我第二天就去工作,路过一个建筑工地,站在那儿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儿有一个废弃的火车站。
废弃了没多久,是因为一场车祸。
想到这里,我头开始疼,明晃晃的太阳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特殊日子的一片白色。
白色,我能想到的只是葬礼。白色于我而言,是一种不吉利的颜色。
“把钱给我们。”几个满脸横肉的建筑工人掰着手指,恶狠狠地对着一个穿着形似乞丐的人说。
我当即就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正犹豫着要不要救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时,领头的工人举起了一块砖头……他把手挥下来时,我应声倒地,只感受到头上流着温热的液体,疼痛袭满了全身,眼前一黑。
醒来后是在医院,周围白得扎心。我茫然地发了一阵呆,才反应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病床边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痴狂地啃着馒头,我吃力地要坐起来,手带动着管子摇得输液瓶“叮叮咚咚”地响。男人这才发现了我的动作,露出色差与脸色相差极大的雪白的牙齿,有点儿滑稽。见我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馒头,又热情地把脏兮兮的右手伸向我:“要吃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馒头,这个馒头标志着我们友情的开始,这天也成了我人生中某个特殊的纪念日。
他对我的态度是崇拜的,也时常提起那件事,那天工人拿砖砸他时,我冲了上去,对待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念驱使我为他挡下一砖。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用脏兮兮的手心擦眼泪,手背擦鼻涕,全糊在一只手上,奇怪地也让我跟着悲伤起来。又谈到工人们没料到会出意外,都吓得跑了,他脸上又是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打断他,然后扶起他垂在额前的碎发,盯着他额上的那块疤看了很久。那是一块类似星形的疤,只有浅黑色,基本看不出来,而且显得略小,相适应有些年头了。
“你,去洗个脸。”我费力地从病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毛巾给他。
他有些诧异,眼里闪过复杂的光,包含着什么情感,我不懂。他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后,声音就消失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了。
洗了脸后的他皮肤白皙了不少,比起之前完全看不出年龄——但现在,他年龄与我相仿,约莫二十岁。
他的脸部轮廓分外熟悉,我的心脏猛烈地缩了一下:“你是……亮吗?”
他迟疑了一下,仔细看着我的脸,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点点头问:“你也是锦中的?”
他跟我不同班,可我认识他。
我没有否认,接着他自嘲般地说起那段疤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那个故事的全过程,可我很熟悉那段往事。
“如果不是你那天救了我,我估计又要被砸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拥有着我曾经一度渴望的勇气,好像在说着和他莫不相干的事情。于是我勇敢地同他一起大笑,所有该死的黑暗记忆都抛在空气里随风带走了,笑过之后,感觉释然了,许多。
我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就去餐馆上班了。头上的纱布获得了很高的回头率,我骄傲地昂起头,脚底如生风般地走着。
老板笑吟吟地迎接了我,我获得了两套工作服,虽是厨师装,但总比破布般的衣服要好多了。我扔了一套给亮,他小声地说着谢谢,然后转向老板问可不可以借个地方洗澡。
换了身衣服的他显得干净清爽,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虽然和高中时期长相没多大区别,现在竟透着几分英俊。
他站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捋起头发在我面前故意耍帅:“怎么样,是不是超级……玉树临风?”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餐馆的生活并不累,,日子也是千篇一律,像极了我高考前些日子。每天背单词、记公式、刷题……是泪与汗浸透的青春。
亮也在餐馆帮忙,他没什么要求,包吃包住就好。餐馆生意有时候特别好,忙不过来,于是老板答应了。我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待在一起。
他有意无意会提起谧,那是我的痛,不肯让别人轻易触碰的痛。岁月有时候特别的神奇,像麻醉剂一样,能够遮掩痛苦。我鼓起勇气问他:“你对谧有意思吧?”
他毫不避讳地回答:“她那么闪耀,的确是我的女神,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谧是锦中女神级别的人物,也是我的青梅竹马,因此我不知道受过多少男生的冷眼相待。
真正刺痛我的心是“闪耀”这个词,她成绩很好,乐观开朗,长得也很好看,表面上是光鲜亮丽,但生活带给她的更多是“黑暗”。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伴随着彻骨的寒是一种钻心的痛,不同于被砖所砸的痛我特别讨厌这种痛。
四
餐馆生意后来冷清了,可能是附近开了一家更为豪华的法式餐厅。我就闲下来了,没事就跟亮在餐桌上打牌,他偶尔提及他的暗恋故事,我就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他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个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他。我不知道哪天我会失控,将我们的友情如玻璃般毫不留情地打碎。
某天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
一个是牛诚,他刚进来时头顶上闪着一道光,头发被梳得精致,西装笔挺,我一见他就要逃走,并赶紧示意亮去招待。牛诚拿着菜单,头也不抬地说:“韩晨你是怎么了?竟然连大学都没能考上,沦落到当服务员的地步?”他话里满是尖酸语气,我听了浑身不舒服。
我折回来,走到他面前,顺势推开了即将发怒的亮,问道:“你要吃什么?”
“就这种态度啊?”他翘起二郎腿,用余光瞄我。
我比以前成熟了太多,这种事情忍忍就过去了,于是我换了种口气:“先生,请问您要吃点什么?”
我不动声色,只想快点打发他走。
“这才像个服务员的样子嘛。能吃的都给我来一份,放心,哥们不缺钱。我今天来,就是照顾照顾你的生意的,都是老同学,这些事都是很平常的,你就不要谢我了……”
我默不作声,亮见我这样,便大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牛诚从西装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卡片一样的东西,扔到我怀里:“我的生日宴,给谧的邀请函,你要是想来,可以借着她的邀请函过来。”
谧?你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起她?我的怒火终于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衣领举起右手,券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
亮抓住了我的手,对我摇摇头,我收了拳。
“你以为我还和之前一样软弱吗?”牛诚额头上青筋暴突,脸红得跟鲜血一般。他推开我,我一失神,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整整衣领,似乎很满意:“你最好传达给谧,否则我随时可以让这家餐馆倒闭。”随即他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不过如果这件事成了,我倒是可以给你安排个厨师长的事来做。”
牛诚走后,我把邀请函撕得粉碎。碎片如雨一般从我手中飘落进垃圾桶,之后我转头对亮说:“记得收拾好行李,我们要换地方了。”虽然很对不起餐馆老板,但毕竟,谁也不可以触碰我心底的最深处,那便是谧。
亮的眼神有些惊愕,但很快恢复平静。他小跑出去又进来,手里多了一摞书,那竟然是高中教科书。
我皱了皱眉:“你想干什么?”
他笑了:“与其在这里打牌聊天,不如多看看书,虽然有关它的高中回忆狼狈不堪。”
亮高中时期,高二开始基本在整个教学楼游荡,是老师眼中的“智障”,同学口里的“神经病——他智力低下,学习成绩垫底。
我苦笑着翻阅抛开一年半的知识,看着满满的笔记,想起曾经的我也极度优秀。
我们两人就在这样的读书生活中度过了两个月。
琦英也来了,她蹬着高跟鞋,和过去一样的成熟气质。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目的:邀请我去她的公司上班。
她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总裁,继承了他父亲的公司。
可我又能干什么呢?我无奈地笑着,坚定地拒绝了。她居然大笑起来:“你很勇敢嘛,正像是我曾经喜欢的你。不过高考那天的你却没有勇气直面愧疚,从而放弃高考,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啊。”
“勇敢这个词,我永远都配不上,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我轻声说道。
“你不知道谧有多喜欢你,若是让她知道了你现在的处境,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她反复摇头,反复叹气。
“我当时也是出于私心,终究是没能照她的吩咐做。她曾要求我告诉你她有一些话没说完,全藏在一个玻璃瓶里面。你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啊,如今你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也很心痛啊。”
“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自己。这不是真正的你,琦英。”我想了想,说道。
琦英走后,亮把我拉到桌子前,正色道:“给你看个东西,火车站附近的土里发现的。”
亮从怀中掏出一个泥色的玻璃瓶,揭开木塞倒出里面的纸条。纸条上有几行字,看到字迹的我心猛烈地抽了一下。
一张是谧写的:
“阿晨,请原谅我的离去,没能和你并肩作战到底。但是别让愧疚改变了你自己,我不想成为影响你前程的人。请努力高考好吗,考上A大,让牛诚看看我们的实力。最后,我保存了你写给我的唯一的情书,记住,我也爱你。”
另一张纸条是我写给谧的,上面沾了褪了色的血迹,纸条也更旧。
谧什么都知道了,然后包容了我。
亮拍拍我的肩膀:“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帮我对她说句谢谢,还有,对不起。”
整个一天,我神情都有些恍惚,过马路时,一个猛烈的拉扯,将失神的我拉回了现实,一辆卡车随即飞快地驶过。
我的眼泪不知怎么的就留了出来,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扭头对上的是一个责怪的目光——是高中同学,雷。
雷一把抱住了我:“没想到真的是你,哥们儿。”
我赶紧擦掉泪水,然后报以一个微笑。
他陪我边聊边走,走到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戴着红领巾,背着小书包,在车来车往的马路前来回踱步。她有时伸出右脚,又赶紧缩回来,小心地试探着。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小女孩先是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地想甩开我的手。我蹲下来,轻声说:“哥哥牵你过马路,好吗?”
雷看着我把女孩牵过马路,忍不住打趣:“还记得从前老师的那句话吗?‘韩晨,你现在勇敢多了,小时候连马路都不敢过,还是谧牵着你的手过的呢。’”
我当然记得,而且永远也忘不了。
雷笑着笑着眼角就滚出了眼泪,他抬手去擦,转移话题道:“我要结婚了,你会来吗?”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因为谧很快就要做手术了,我抽不开身。
他拥抱了我:“对不起,替我向她问好,再见。”转身消失在路口拐角处。
我挥手告别,这可能是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但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回忆起狼狈不堪的从前。
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我伸了个懒腰,不愿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五
我第一次干坏事,是在高一。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停放着很多被放了气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走出车棚时已经是中午,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痛。我揉了揉眼睛,作贼般地溜走。
全校都开始紧张——他们在找我这个“罪犯”。
我放学时路过车棚,好在“作案”时我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我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感到无比轻松。
而谧出现了。她斜靠在墙上,落日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车棚里的车轮的气都是你放的吧?”谧手边放着她的自行车,我特意把她的两个车轮都放了气。
我心虚地刚要绕道走,她拦住了我:“你就连这点认错的勇气都没有?”
我哪能有勇气?我心里全都是愧疚。
“作案”这天是谧父母的结婚纪念日,这天我上学时没有跟谧一块,因为她要给父母买礼物。这天上学路上我遇见了谧的父亲,他的自行车篮里放着一束花——那是给谧的母亲的。
我目送着他骑车到了路边,停在我前面不足五米,他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笑。一个小孩的气球飘到对面马路边的树上,他骑着自行车去拿,然后一辆汽车从拐口飞快驶来……我完全可以救下他,出于私心,我刚伸出的手顿了一秒后极速收回,如果救他,我也将受伤,我是个害怕痛苦的胆小鬼。血蔓延了半边马路,汽车一个急拐弯撞翻了他的自行车,花如雨一般在空气中飞扬着,素雅的粉红和刺眼鲜红成了我眼睛定格住的画面。
小孩的哭声,气球的爆破声,车急刹车的声音……混杂在耳朵里,久久不能安静。
120来的时候,我还呆在原地。他被医生们抬上车,车“呜呜”叫着开走了,地上只有他的花,以及他的鲜血。
我迟到了。可我到的时候,谧已经已坐在教室里,她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沉默着,谧也不说话。我们都站着,时间和空气都沉默了。夜色渐渐变浓,谧很固执,不说话今天就别想走了,我刚要开口承认,就见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跑来抱住谧。
我心一沉,出事了。
这个女人是谧的母亲,她身上的结婚纪念服还没来得及换,样子与服饰格格不入。
“妈,怎么了?”
谧的母亲一直摇头,不说话。谧急得很,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外挪。
“医……院……”她刚说完,就晕厥了。
谧顾不上我,径直往医院跑,我打电话给父母,让他们送谧的母亲回家。
而我一个人在路边徘徊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月光皎洁,今天本该是美好的一天。
我没料到会下起一场雨,将血迹和花瓣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可是,多大的雨,也冲不走我心中的痕迹。
我懦弱地哭了,没出息地淋雨走着,雨中没有人,下了雨也看不出来是眼泪。冰凉的雨淋得我很冷,接着是痛。第二天我感冒了,然后如愿以偿地没有去上学。
我不敢面对谧,可我天真地以为,放掉所有人自行车轮的气,就能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
我避开了见到谧的一切机会,包括她父亲的葬礼。那个三天,我辗转不安,难以入眠。
过了半个多月后,谧主动来找我上学。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但庆幸的是,她手边没有了自行车。
我自然不过问,因为那是她家的禁忌。
小时候是手牵手过马路,我在马路东,她往西边跑,见我没跟上来,便喊我。车来车往让我有些胆怯,她又跑到东边来,牵住我的手:“不要怕。”
而如今我最勇敢的想法是,从今往后,护她一世周全,不要让她再受这么大的痛苦了。
我讨厌痛苦。
高二的时候,雷托我给谧的信被我拆开了,是一封情书。我自私地将它扔进火里,化为灰烬,而这一切,都被亮看到了,包括我自私自利地庆祝干成一件好事狰狞的笑。
他们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堵我。一个不良少年举起木棍就往我头上打,谧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替我挡下了这一棍。不良少年下手很重,谧头上被砸出血来,当场昏迷。
我目眦欲裂,操起砖头要砸他们:“我今天跟你们拼了!”雷似乎被我的阵势吓到了,谧也昏迷,情况不妙,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放下砖头的我呼吸急促——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是你给我的勇气,对吧,谧?我心里开了个小小的party。
操场边还躺着亮——他也挨了一棍,头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五角星伤疤。伤疤不会随着年龄而增大,可伤痛就不一定了。
可惜了,英雄救美没救成。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抱起谧去了医院。
谧醒了后恢复很快,为表示感谢,文笔拙劣的我硬是把感谢信写成了情书。谧看后捧腹大笑,我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她很久没有这么畅怀地笑过了。
她在医院里曾跟我说:“阿晨,你知道吗。我在梦中梦见自己的婚礼了,你猜新郎是谁?”
我笑道:“那肯定不是我啊。”
“为什么?”谧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因为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啊。”
听了这句话后,她浅浅一笑,不予回复。
这样美好的日子并不长。一个耳光打醒了沉醉于其中的我,拉回了黑暗的现实。
“韩晨,快走,谧出事了。”雷突然冲进教室拉我。
我很不满他的粗鲁,把他推到墙上:“别碰我!”
雷的目光由平静转向愤怒,他挥手打在我的左脸,随着脸上就是一阵火灼一般的通红。我捂着左脸,怒蹬着他:“你干什么?”
“谧被火车撞了,你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不记得那一砖头是谁给你挡下的吗?”
我怒喝:“你闭嘴!”心里冷笑道:“若不是拜你所赐,谧又怎么会被那一棍子打伤?”
我顾不上多想,搭上最快的车去了医院。
浓烈的消毒水味一如既往的呛鼻。我捏着鼻子,四处询问,总算找到了谧的病房。病房门牌子上写着两个刺眼的字“急救”。
我从雷口中得知事情的全过程:谧和我上学时都会经过一个火车站,出事那天谧独自一人,手里抓着我写给她的“情书”,违规驾驶的摩托车从火车铁轨另一边驶来。谧倒在血泊中,而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亮刚好路过,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喊来了路人。
谧失血过多,不过谢天谢地,她总算挺过了这个生死关。
刚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剧烈地颤抖,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
她脸色苍白,虚弱地朝我笑。病床的桌子上还放着我的“情书”,沾了一小片血。
是刺眼的红色。
我发疯般地咆哮:“这东西怎么还在这里?快把它扔了!”我伸手抓住它,差点要撕碎。
谧对于我突如其来的失控猝不及防,她无力地抓住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沉沉浮浮:“不……不要!”
最终理智使丧心病狂的我恢复冷静,我瘫坐在地上:“我重新给你写一封,好吗?”
可我没想到,后来写的那封是什么内容,都记不清了,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保存下来的是那封“血情书”。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好吗?”
我特别认真s地听了半个月的课,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几乎全部记在书上,同桌偶尔用余光看看我,然后下课就一直崇拜地叫“学神都这么拼的吗”。放学我背好书包就往医院跑,我会努力地还原老师的每一句话给谧听,我不觉得累,因为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易逝的。
谧回到学校,似乎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也真心地高兴。
谧的母亲是女强人,为了维持家庭,外出打工去了,谧独自在家。
有一次小区停电,我点燃蜡烛来到邻居的谧家门前。
我敲了敲门,无人应门。
这时是晚上,我做好了坏打算,谧不在家。我还是想进去确认。她家的门没有锁,我将每个房间都查看了一遍,最终在厨房找到了她。她蹲着缩成一团,旁边放着明亮的蜡烛。
“谧?”
“阿晨?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你会害怕——你一个人在家。”我说明自己的来由,也蹲下来陪她。我凝视着烛光,小小的火焰跳动着,却很温暖。
我们沉默良久。谧突然说:“你知道吗?厨房里可以看到月亮。妈妈那边也是晚上,会不会有月亮呢,停电了我很害怕,可她也是一个人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呓语。
我的心蓦地变得柔软了,张开手轻轻环抱她。怀中的女孩,是我的挚爱。我贴近她耳朵轻轻地说:“别怕,我一直在。”
无尽的黑夜里,烛光成了最温暖的风景。
我们升入高三,投入了紧张的复习中。我和谧的目标是A大,还有牛诚也一样,我们三个一直占着班级前三,第一的位子轮换着,从来没有稳定过。
有段日子谧一直愁容满面,我以为是高考即将来临的压力,就没多问。
谧最终说明了原因——有人总是给她写骚扰情书,她每天回家,信箱里不仅是当天的报纸,还有一封字迹歪扭的信。
我看到信的内容,是一些恶心的赞美词汇,可怕的还是匿名。
谧不再去领报纸,直到她家的信箱满了,恶作剧者还往她家的家门门缝里塞。
我气势汹汹地揪住了牛诚的领子,拳如雨一般挥下。他的脸上像被泼了颜料,青的红的紫的都有。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叫我“娘娘腔”。
不过谣言很快传出,全程牛诚没有动手,按围观的人说是“受害者”,自然有言语的主动权。
谣言的版本很多,大同小异,总结起来便是“班级第三嫉妒班级第二,为了让自己成绩上一个层次而大打出手”。
我笑了,这么假,谁信呐。
可偏偏有人信了,班上的男生开始疏远我。琦英跑过来问我原因,我简略地告诉了她和雷,她似乎很着急:“你为什么不辩解?他有错在先啊!”
为了谧,哪怕与所有人为敌,哪怕无人信任我,我都不在乎。
雷用拳轻捶了我一下:“真有你的,哥们儿!我敢保证你那时最帅!”
雷和我成了要好的朋友。那是勇敢的我,也不计后果。父母被请到学校,我还是被父亲好好地教训了一顿:“都要毕业了,少惹点儿事。”
事后我带上一束花去看牛诚,是应父亲要求才去的。他把我送的花往空中一抛,花瓣如雨一般洒在地上。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拉门就走。
“你真是虚伪!”他见我不为所动,大喊道。
贼喊捉贼,我冷笑道。
“你给谧所写的所谓的‘情书’,不知道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吗?你为什么每天偷偷跟踪她,让她惶恐不安?”
“我是真的喜欢她!”牛诚好不容易脸红脖子粗地一口气吼完。
“喜欢她就去大胆表白啊!胆小鬼!这样做,只会困扰她!”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我从来没敢这样做过。
牛诚目瞪口呆,我华丽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我自认为很帅的背影。
谣言渐渐淡去,一方面有琦英的功劳,一方面牛诚也没再找“水军”诋毁我。
我一直以为谧遇到什么都能够坚强,可直到高考那天,我明白我错了。
我和谧心照不宣地相互鼓励,奋斗三年,为的就是这年六月的金榜题名。
高考这天,谧换下了有点小的校服,穿上了素白的长裙。白得耀眼,我心里隐隐不安,可她和平常一样意气风发。于是我安心地参加了高考。
考完语文感觉还不错,我到操场上想散散心。操场上聚集了很多人,是考场组织方的一些领导。
我一一询问,才知道考语文的时候,有一个女生突然晕倒,正是谧。
怎么会?我自顾自地摇着头,不愿相信这件事,为什么早上还挺精神的就突然晕倒了?
我应该知道的,谧是不想让我担心,才强装镇定。
可我们答应了要一起考上A大,谧,你不要有事啊!
这次我竟然没有犹豫,毅然地放弃了高考。
谧的母亲在高考前几天回来为谧高考加油,途中,因为火车司机的疏忽,导致火车撞到铁轨外的建筑物上,她的母亲不幸离世。
谧当天就得知了消息,我明白高考那天她的黑眼圈是因为难以入眠造成的。
她去了医院,我无法想象她的心会有多痛,生活的打击让她不堪重负。
她见了母亲的最后一面,然后去了发生车祸而废弃的火车站,她给我流量有个屁瓶子在那儿,并吩咐琦英告诉我。
那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可那儿也有我俩从小到大的上学足迹。她选择了包容,可坚强再也撑不住了,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呼啸而来,吞噬了所有的美好。
她离去前还不忘记我,我很心痛。
我这么多年的愧疚终不能了结,她就昏迷不醒了,直到现在。医生说她有后遗症,是头受重击后留下来的,受不了大的刺激。
我漫长、痛苦而甜蜜的暗恋,也没有结束,我一直在等,等她醒来的那天,我能勇敢地亲口对她说“我爱你”。像是一个庄严的仪式。
六
我每天都有去一次医院的习惯。我只带一支她最喜欢的栀子花,插在花瓶里。大大小小的花瓶也有几十个了,我看着一桌的栀子花,起码有五百多支了。谧像栀子花花语所言一般坚强,而我希望能给她一生的守候。
我把高中知识全部复习一遍。书已经泛了浅黄,笔记满满当当。我一遍一遍抚摸着它,长叹一口气,对着落日沉默良久。
时隔两年,我想回到了高中,亮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我送进去。好在他人脉强大,我成功了。作为一个大龄高中生,我的生活也受到一些不可避免的阻碍,值得庆幸的是,高考时我成功考入了A大,圆了当年想不负众望的梦想。
生活有时候就是苦中作乐,悲剧之后总要加个喜剧的戏份。
谧的手术十分成功。谧醒了。
她很瘦,之前靠着输液维持生命。我当时在看数学书,她静静地陪我看了很久。
我以为她忘记我是谁了,自我介绍道:“我是韩晨,谧,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她点点头。
过了几天,等她身体好了一些,我拿出A大的照片给她看,那是我亲手拍的,一张不假。在我离开她身旁的这段日子里,去了A大。这段日子,我拜托了琦英和雷轮流照顾。
A大比想象中和图片要自然很多,空气也不错。我把所有能拍的地方都拍了一遍,直到存储卡满了为止。
雷如今是一家有名公司的副总裁,年纪轻轻,刚上任业绩就翻了一番,大有前景。他的妻子很贤淑,举止言谈彬彬有礼。
琦英的事业也是步步高升。
雷和琦英分别拥抱了我:“你一定要幸福。”
谧后来也考上了A大。我们之间,从这里才叫真正的开始。
每张照片她都仔细地看过了,时不时地发出自己的感叹。
她得知我考上A大的消息时,捧腹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滚出了清亮的泪珠。
她敏锐地得知了后来的一切,却再也没有问过。我是一个罪人,就这样被她赦免了。
照亮的话来说,生活有时候比剧本还有浪漫。那年他救下谧,并不是偶然 他从前变傻的那段日子里,经常被一群男生戏弄,谧每次引开男生们的注意力,救下了窘境中的他。他知道谧喜欢来火车站附近散步,于是他也跟着来了,结果被一头撞上了电线杆,昏迷了很久,醒来神智就清醒了,也刚好看见摩托车驶过身边。
他本想向谧告白,可发现了谧紧紧抓在手里的是我写给她的“情书”,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有时候觉得亮就是一个传奇,也问过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喝醉了酒,疯疯癫癫地回答:“丐帮帮主。”
谧会捂着嘴,很淑女地笑,她的确很久没有这么畅怀地笑过了。
是的,他既不是在火车站拍与恶霸争斗的戏时被我砸了场子的导演,也不是一个喜剧演员。他就是他,我的朋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