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学吹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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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映红远山,周身“漾”着毛绒绒红细毛发的月亮有气无力地挂在东山上。阿三站在山腰的塘基上俯瞰山下一层层梯田,从山脚下最底的梯田到山腰,落差大概有一两百米吧?修建这样天梯一般的梯田,大概是“农业学大寨”的产物吧?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有些还建了很高的石头砌成的护墙,四四方方的石头耗时费力,不简单呢!

以前这个时候正是“双抢”季节,到处是打谷机声隆隆,男女老少齐上阵,颇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味道。但现在那忙碌而人喊马嘶的场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家乡所有的水田都变成了旱田,种了玉米和黄花菜,玉米棒已经成熟,金灿灿的,像无数的黄金粒子镶嵌在棒棒上,迎着夕阳闪闪发光,越发可爱。阿三不免有一丝惆怅,“双抢”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

其实“双抢”的苦和累并不算什么,现在想起来甚至是甜了。无非是浑身没有一根干纱,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一身泥巴,汗和田里的水分不清而已。天气热,太阳毒是家常便饭,田里的水都似乎要开了,烫脚也平常。但有一样却刻骨铭心。阿三胆小,对蚂蟥特别怕,以为蚂蟥咬着通过血管会进入体内,或者感染血液,那不是会致命的么?短短的,形似圆柱体,在田里水面上柔软蠕动的蚂蟥才是自己的最怕。一般秧田里最多,当你呆在原地不动,聚精会神拔秧时,那软软的家伙就会附到你脚上,然后聚精会神地吸食你的血。蚂蟥吸血的精神实在太顽强,你不用力扯根本扯不开,它拼命咬着你的脚,仿佛你就是它的救命稻草,离开了你的身子就活不了似的。想来蚂蟥虽然十分可恶,但其为生计而拼搏的精神着实可嘉,也常让阿三汗颜,要是干什么都有蚂蟥咬着不放松,宁肯被扯断也要附着吸人血的劲头,何愁事不成呢?所谓“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过如此吧?

“和叔!看牛呀!”被阿三唤作和叔的人六十多岁,胖胖的,颇有大腹便便的官员风范,憨憨的笑着,一副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陀佛相。“阿三!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父母老了要多回来看,看一回是一回,多看一回就赚一回呢!”

“是的喽!现在牛好少!看牛的人更少了!”

“那是,那是。不像过去家家户户养牛,看牛娃娃成群结队。现在牛是稀有动物,看牛的人也差不多。我们村里只有这一条牛,还是肉牛,不是耕牛。牛孤独得要死,人也一样。”和叔慢条斯理地说着,“嘿嘿”地笑着,牵着牛慢慢地走了,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

牛伴随着阿三长大。现在看到牛,仿佛在牛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童年放牛的影子。牛比较实诚,憨厚,沉默,循规蹈矩,中规中矩,一般不会越雷池半步,随便去吃禾苗、麦苗或红薯藤之类的庄稼,即便偶然吃一次也被竹条子打得皮开肉绽,得不偿失。其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让人类汗颜,比方说犁田,牛肩背着犁,被勒得毛发脱光,红肿疼痛,也得在热得冒泡的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负重前行,稍不如意,犁田的老农便大声“呵—呵,呵斥!”连连,“发栽发死”的骂声不停,随后便是竹条子高高扬起,连吓带打,那牛即便累得精疲力尽,四脚打颤颤,也不得偷半点懒,还得艰难挪步,“不用扬鞭自奋蹄”。不过,或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耳濡目染,牛那些“优良”秉性润物细无声地传染给了阿三,让阿三在社会上吃尽了苦头,所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几十年累死累活,费力不赚钱不说,到头来只得了“发栽发死”的骂名,你说冤不冤枉哉?

阿三站的地方正是“姊妹”塘的塘基,现在完全干枯了,茅草和荆棘疯长,已不像塘,反倒与山连成一体了。只是大致的轮廓让人看出它过去是水塘,有养鱼的痕迹,还有用石头砌成的高高的护塘外墙还默默地坚守着,似乎对塘不离不弃,始终坚贞不渝,无论塘还是不是塘,是否完成历史使命,是否退出历史舞台都处之泰然。在以前的乡村,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像耕牛一样不可或缺。哪里有田,哪里就有塘,有时甚至塘叠塘,也像各家各户备有好几个有大有小的水缸一样,有备无患嘛。塘的作用一方面是灌溉它负责的区域水田,另一方面是养鱼。扯一担青草放到塘里,一般的人家都用长竹竿连接围成一个四方形框框,青草漂在框框内,成群结队的鱼就到这里吃草。鱼的警觉性非常高,稍有风吹草动,它们立马感觉到了,好像身上装有功能强大的感应器一样。你若站在塘基上走几步,那鱼群立即乱作一团,掀起很大的水波来,似惊弓之鸟,说是“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一点不假。

每到年底干塘的时候,人喊马嘶,水流哗哗的响,场面既热闹又喜庆。主人先把盛鱼的家伙一字排开,小水桶,大脚盆,直径有一米多的大木桶,鱼篓子,箩筐,等等,好像打仗一样,先把兵器和大装备摆开。捉鱼的,摸田螺的,捡碎鱼崽崽的,在淤泥有尺多深的水塘里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像沼泽地一样,挪步异常困难,冬天冰冷刺骨,但那份捉鱼的热情融化了一切,哪里还感觉得到严冬的威力呢?即便是“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人们也只觉得是春暖花开的春天呢!

阿三也捉过鱼,但或许是大青草鱼滑溜蹦跳,比较呷生,抑或是不得捉鱼要领,不是说呷粥需师傅么?何况捉鱼呢?还有阿三手脚比较笨重麻木,不利索不灵活,不会借力打力,所以顶多捉到力气比较小的鲤鱼而已。阿三的母亲就经常说,你那手端了豆腐!他母亲很看重手相,说阿三手相不好,是劳碌而不得的苦命相。有一次,阿三就疑惑,说我怎么是苦命相了?母亲命其伸出五指,然后用劲并拢。就说你看你看,四眼漏风漏光,如何抓财聚财?抓个赤溜光滑的鱼都抓不住,还去抓比鱼赤溜光滑,蹦跳闪腾许多倍的财富?即便是到你手里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即便是金沙银沙到你手里也全漏光了。几十年后,当时不服气的阿三心服口服!母亲真是神仙,比诸葛亮还先知先觉啊!

                                  五

正在此时,六爷挑着一担满满的鱼草走过来。“六爷!您老这么大年纪还这么辛苦!子女又搞得好,何必呢!今年高寿呀?”“八十有二了!阿三!你们吃国家粮的人哪里晓得哟!当农民不发狠劳动吃什么呢?不像你们旱涝保收的!”

六爷是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做事最霸得蛮,吃得苦中苦,且在当地德高望重。“德高望重”四字可不是浪得虚名,随便说的。一般的人几十年点点滴滴积聚声望,穷其一生也不一定做得到,也许还差最后一公里。六爷的耿直是出了名的,别人一碗水端不平,他两碗水照样端平,且叫人心悦诚服。一般邻居炒架或家庭纠纷,首先就想到喊六爷来评理,或者叫他来解决。六爷来了,先是仔细听各方的诉说,听完了不是各打五十大板,而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有理的一方,然后摆事实,讲道理,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地劝说有错的一方,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不由你不服。即便不服,可人家倚老卖老,徳高望重可是大家公认的,摆在那儿,你要挑战也是有心无力。六爷见好就收,顺便又说过错方的长处,甚至大加赞赏,说得对方退无可退,只好顺坡下驴,点头认错,化干戈为玉帛。

六爷在山腰旁边有一块土,种着不错的玉米,他放下鱼草又掰起玉米来。“六爷!不早了,您老应该早一点回去休息啊!”六爷很温和的笑着,缺了门牙的嘴唇明显包不住风。“阿三,你现在体会不到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的心情。我八十多岁了,若不抓紧每分每秒,怕离天远,离地近的身子骨撑不住呀!多干一天是一天,多干一天心安一天。唉!人老了,做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从六爷的话语里,阿三看到了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农对土地深深的眷恋和不舍,还有谁比他更热爱脚下这片土地呢?

“六爷!每年要摘很多苞谷吧?一年收入很可观啊!”说到苞谷,说到收入,六爷两眼放光,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堆满了自豪的笑,眼睛也快眯成一条缝。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苞谷一年有七八千斤,干黄花菜有一两千斤,塘里鱼有两三百斤,一年毛收入也有三四万元呢!六爷侃侃而谈,声若洪钟,他说的“毛收入也有三四万呢”吓了阿三一跳,有这么多?吹牛吧?年过八旬的两老口干农活也太厉害了!阿三自叹不如,惭愧不已,自己端着公家的碗,吃着皇粮,一年到头拼死拼命的干也就五六万块呀!阿三甚至有点羡慕嫉妒恨了,妈拉个巴子,以后退休了回家当农民去,一年也挣个三四万!

阿三也试着去摘,才摘了几个,双手就火烧火辣,生疼生疼,那苞谷棒棒要掰下来也不容易,像拔钉子或扯蚂蟥一样,特别费力,立马就汗流浃背,那老红色的玉米须须和着汗水粘在穿短袖子的手臂上,痒痒的,一挠就生满了绯红的豆豆,这须须好厉害!“阿三!你快莫摘了!你那细皮嫩肉的,哪里吃得这个苦!这玉米须须有很强的毒呢!我是又厚又老的皮肤才不妨的。”阿三看六爷确实摘得又快又好,须须粘在手上也无妨,确是百毒不侵的样子。而自己先是手臂痒得难受,即而全身都痒,只好“落荒而逃”,急急忙忙向家里跑去。

                            六

阿三在家里睡已经很不习惯了,折腾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要解手,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身上好像又痒起来,粗纱纹帐里蚊子也“嗡嗡”叫,把灯弄亮,想把该死的捉住,又不见了;熄灯后它又叫,飞到你脸上狠狠地咬,一巴掌拍过去,蚊子没打着,脸被打麻半边。想蒙头大睡,又闷热得很,汗水不断涌出来;想敞开睡,蚊子又来捣乱。真是煎熬!阿三坐起来索性不睡了,披衣来到屋外。屋外月明星稀,山野笼罩在清冷的月光里,朦朦胧胧。家乡太清冷,太幽静,太荒凉了!以前每家每户近十来个人,小孩六七个,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确实热闹,人气旺盛,虽然贫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比较单纯,温馨,有简单的快乐;现在路修好了,房子也不错,衣食无忧,但就是不热闹,能够看到一个人好像看到稀有动物似的。

阿三来到过去人们常乘凉的塘堤上。塘堤座北朝南,还是原貌,不到一百米长,一两米宽,只是北面的陡坡上原来有好几棵白杨树,修长挺拔,北风一吹沙沙作响。还有一棵梧桐树,记得祖母常用其叶子包剁成肉泥的瘦猪肉,然后放到柴火灶里埋着,用柴火余烬烤熟,等到弄出来,揭开梧桐树叶子,那肉好香呀!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让你口水不由自主流出来。咬一口,那肉又香又甜,又筋道又爽滑,口内生津,唇齿留香。要说吃肉,阿三觉得那是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猪肉了!这塘堤确是乘凉的好地方。北面是一大豁口,地势由高到低逐步缓下去,没有任何阻碍物,北风来去畅通;南面的地势基本与北面类似,所以南风北风尽情地吹,有南风享受南风,有北风享受北风,南北风都没有,就享受蒲扇和芭蕉扇生的风。

一到夏天傍晚,那塘堤人满为患,特别热闹。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齐出动,无论喝粥还是吃大米饭或者红薯洋芋,不端着碗蹲到塘堤上凑凑热闹根本吃不下去;或者不到塘堤上坐一坐那整晚都不能入睡,也不踏实,或许内心空空的,做不了吃饱喝好的美梦;在完全没有任何娱乐的乡村,那塘堤像块巨大的磁铁,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磁场,好像有说不出来的魔法,吸引着人们从各家各户中走出来,兴奋地来到这里。一方面乘凉,南风北风一吹爽歪歪,一方面谈天说地,新闻八卦,大过嘴瘾,还有极好听的各种鬼故事,一举三得,何乐不为?大概类似于现在的广场吧?拉二胡,吹口琴,吹笛子,唱民歌,自娱自乐,确是比现在的广场还热闹,还有意思。

这也不是信口雌黄,像百富广场,县政府大楼外广场,人流如织,广场舞音响震天响,大嫂大妈随着凤凰传奇或乌兰图雅的歌曲翩翩起舞,确实太吵闹,噪音污染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不宽的广场上就有好几起,那音响一起比一起响亮,好像不盖过你就认输似的。这也是城市的标签之一,城市不吵闹,不浮躁,不熙攘,何为城市呢?自然也考验你闹中取静的本事,检验你的定力如何。而在乡村,在乘凉的塘堤上,既不是很闹,也不是很静,你想闹中取静很容易,你就坐在矮凳上,呆呆的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就想着银河两边的牛郎与织女,想着秦观《鹊桥仙》里“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词句也没人来打扰你;或者你去捉萤火虫,捉几只放到手掌心仔细把玩,欣赏或研究半天也是可以的;或者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呆望着池塘里倒映的满天星辰,一弯新月,水波荡漾也是美不胜收!

阿三也吹过口琴,但天生愚钝,吹过好几阵,至今也没摸到门道。二胡也拉过,一方面蠢,一方面没耐烦性,至今也没学会。要说遗憾,这就是最大的遗憾!若学会一两件乐器,那该多好!孤独的时候,吹吹口琴和笛子,拉拉二胡,满腹心事,无以名状的痛苦,无需向人诉说,就借乐器流泄出去,让人们在如泣如诉或悠扬动听的乐曲声中听懂你的心声。不懂的,也觉得好听,不会厌烦;懂的,高山流水遇知音,也是一件好幸运的事!毕竟人生难得一知己嘛!若写“豆腐块”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分享欢乐吧,人们会说有什么了不起,雕虫小技!或者狗屁不通,值得如此张扬吗?味起安不得;若诉说痛苦,人们会说你看你看,又添一祥林嫂,哭哭啼啼,没有一点正能量!反正左也好,右也罢,你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筑成宝塔山一样的自尊心,人们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行动就可以叫它坍塌,分分秒秒就被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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