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话说回来，白母被妖月谷的谣言嘲笑气得跺脚，生气道：“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人话吗，怀胎数月，一朝分娩，竟遭他们如此胡吣”。
白父见状，上前熟练安慰道：“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啊”，说着将白母身侧的双手拉起来握在手中轻轻揉捏，“好了，你越认真他们就越较劲儿，无视他们，他们倒觉得没甚意思。”“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白母嗔怪道，心情却放晴不少。
“老头子，我细想，既然谷内妖医都没辙儿，不如我们另寻高明？”两人结为夫妻近千年，早已心有灵犀，默契无间。“你是说碧海上仙”，白父问道。
白母点点头道：“没错。自碧海上仙谪居此地后，妖月谷四面灵气大涨，如果阿朱能够拜他为师，定能早日化形……”
时值七月，不同于谷外，谷内幽凉惬意。白母走进房间，抱起榻间的白朱，心下已有了决定……
五百年前的昆仑山之战最终以冷魄惨败收尾。战争无善事，三界均损失惨重。冷魄被挫骨扬灰后，第十四界魔君风仪与神人两界达成协定：各自为政，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今后如若任何一界违反协定，均视为与另二界为敌。因此，五百年来，不只妖月谷，整个三界都在韬光养晦，休养生息。
碧海上仙便是五百年前新晋飞升并加封的天庭十二武神之一。
两年前，或因兴之所至，他在妖月谷最高峰碧海峰顶起几间竹屋，就此安居下来。神官降临，地界灵气大涨，自是令众妖精怪喜之不尽，趁此年轻志向高远者勤加修炼，而年老安逸者更是乐得神官镇守一方，延续妖月谷的祥和太平。
虽然碧海上仙居于此地两年，但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这位武神的真正姓名，碧海上仙也只是居于碧海峰，谷民们为方便称呼取的名讳而已。
神秘的碧海上仙，被想象力快要冲突天际的精怪们描绘成各种各样的形象，身高八尺、肌肉发达、黑袍加身、青面獠牙、红发披肩、手执缨枪……这大概就是大家对武神这个标签的固有印象与偏见吧！
翌日，晨曦初露，凉风习习，像是专门为访师拜道安排好似的。
林间鸟儿绕绿啁啾婉转，奇花异草散香盈鼻，如晨间精灵祝福早起的人。泉边一棵野李树探出半截身子，恍若身穿薄纱绿衣的少女踮着脚尖欣赏自己在水面上的影子。
碧海峰自山底起便被茂林修竹覆盖，青翠修长，遮天蔽日，恍若神袛一般，守护着栖居林内生灵们，因此名唤“神卫林”。一条小径自山脚起，蜿蜒盘曲，伸入神卫林，视线拉高，恰似白蛇戏翠。
小径上，两人一猫，于林间逶迤前行。亮光经过那么多层绿色筛网的过滤，照射下来，像钻石心一般纯洁无瑕。
为表诚意，白家三口均未使用任何法力，一路走走停停，始于朝霞终于晚云。
以绮丽的天幕作背景，三间竹屋坐落于竹林间，屋门右侧，一张方形石桌并四张圆形石凳。屋门此刻正大敞着，上仙应是在家。
“上仙，妖月谷民白氏求见”，白父走近门口，拱手郑重道。
未及屋主回应，白朱已飞快蹿出去，“阿朱，不可无礼”，声毕，白朱已消失于门内。
“这位上仙，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白朱第一眼看见东方玉泽时，心里便升起这种怪异的念头。只是未及白朱细察时，便被拎起朝屋外走去。
“无碍，两位无需介怀”，屋主的声音很好听，让白朱联想到暮春时节咕咚泉的泉水，清爽润净。
“小女年幼无知，惊扰上仙清修，实在有愧”，白父白母忙躬身赔礼道。起身抬眸，碧海上仙正朝他们缓缓走来。
原来他们大错特错，这位碧海上仙，身姿挺括，丰神俊朗，青衣墨发，面若冠玉，目似点漆，不仅仪表堂堂，且年纪轻轻，想来年少便得道飞升。
“两位唤我云泽即可，东方云泽”，他一边说，一边将人引至屋侧。
三人一猫围在圆桌旁，白父白母情真真意切切地说明来意，期间东方云泽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怀里的白朱，好像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更深层次的感官在聆听着他们的诉说。
话毕是短暂的沉默，两人怀着忐忑又期盼的心情忍不住询问道：“云泽上仙，你愿意收小女为徒吗？”
白朱仍蜷在东方云泽的臂弯里，像是讨好似的，小猫拱了拱，又轻轻地舔了舔东方玉泽的手臂，好像在说，快答应我们，快呀，快呀！
可怜天下父母心，寂静片刻，东方玉泽回复道：“我答应收她为徒”。
暮色四合时，白父白母已经下山归家。晚饭时，东方玉泽特地炸了一盘小黄鱼，算是招新的欢迎仪式。白朱吃得很开心，初次收徒的东方玉泽也很开心，让他想起从前在凡界的日子。
月明星朗时，拜师的兴奋已褪却五分，化作三分别离的愁绪，二分未知的憧憬。白朱蜷在隔壁房间的猫窝里，又一次失眠了。
肆
入瓮的东方玉泽将小白安置在隔壁厢房，出门再回来，手里多了两套女子服饰和两个肉包子。
“今晚先填饱肚子，早点儿歇息”，东方玉泽将东西搁在房门前，殊不知她此刻正耳贴房门抿着嘴偷乐呢！
多亏洗衣兽和扫把精，小白完美维持住当过牛做过马的小白菜形象。东方玉泽每日只晚饭居家，因此小白白天仍去狐狸婆婆的茶馆里当值，日落之前再回云霞巷进厨房。
作为一只猫妖，她只擅于烹鱼，七日里，水煮鱼、酸菜鱼、豆花鱼、香辣鱼……然而，如何花样翻新，本质仍是鱼肉，腻得慌。
这日，东方玉泽戳着筷子却迟迟不动手，小白见状道：“今天的饭菜不和胃口吗？”
东方云泽摇摇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委婉道：“近日鱼价可实惠？”
作为一只在凡间摸爬滚打过的猫妖，她自是知晓恩人话中含义，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鱼是她亲自去河里抓的，分文不花，东方玉泽给她的银两都被她好好收存在一个匣子里。
“我舅舅以前是渔夫，所以我只会煮鱼”，半真半假，“不过，其他菜肴我可以学。”东方玉泽笑而不语，随后点了点头。
第二日回来时，饭桌上已摆好饭菜，小白却不见踪影。坐下后，东方玉泽瞥见碗底压了一张纸条，“恩人，无须为我担忧，后日即归”，纸条上的字，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几滴墨水滴在白纸上又被一阵狂风吹过留下的痕迹。想到近日两人用餐的光景，忽然一个人心里竟生出几分不适来。
怪不得东方玉泽会生出寂寥之感，因为小白借住的第二日便逐渐暴露话痨属性，从哪家店铺的包子皮薄馅多到哪条街上的流浪猫狗少她都能说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像清晨时窗边的小云雀。其实这些都是小白在茶馆当值时听客人聊的，回来又忍不住跟东方玉泽分享，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在讲，他在听，却依然乐此不疲。
没有回云霞巷的两天里，小白独自去了郊外。她向小狐妖学习炖鸡，向老山羊请教蒸馒头，又去拜访了蛇精和虎妖，真是忙碌又充实的一天。
为检验学习成果，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小白便唤来三四位小妖作为自己的试菜官。“鸡肉好像不够鲜嫩”、“咸味儿不够足”、“红烧肉的色泽不够红亮”、“馒头不错”……一整天下来，试菜的，烧菜的，均疲惫不堪。
“老大，买现成的多省事儿啊”，仰躺在地的一名小妖问道。“已经麻烦洗衣兽和扫帚精，做饭必须得我亲自来，报恩才有意义”，小白已知晓他们的肚子已不堪重负，“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试……”
因为打听的事情已渐有眉目，东方玉泽回来得比以往都要早。刚进院门，厨房传来一阵动静。
“老实点儿，要不然我把你全家都抓来炖汤”，厨房里，小白正在和一只捆着脚的母鸡较量。东方玉泽进来时，就看见小白右手持刀，左手摁鸡，一副架势很足却无从下手的样子。
小白没想到卖鸡的不管杀鸡，杀鱼她倒是熟练得很。东方玉泽想到上次饭桌上小白的话，开口道：“要帮忙吗？”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嘻嘻道：“要。”
两人合力杀鸡，拔毛，去内脏，余下就是小白学习过的内容，她将东方玉泽赶出厨房。临行前，她告诉东方玉泽她找到了一份茶馆的活计，包午饭，不包住。东方玉泽向她道了喜，并表示她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因为东方玉泽想着他出发在即，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打理当然甚好。
大概是那次厨房之后，虽然饭间仍然是小白的话更多，但是东方玉泽最开始的疏离客气已减淡七八分。小白心道，是颗心都会被她焐热的。
几日后的下午，小白走出茶馆侧门，这次她回的不是云霞巷，而是远离街市之外的青山岭。
“婆婆，我的隐妖术快要到期了，我来找您加固下。”
隐妖术，是一种很厉害的障眼法，可瞒妖可欺神，何况身为凡人的捉妖师。起初是总有一些无良捉妖师，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好坏，为换取酬劳逢妖便捉。也有一些爱慕人类的妖怪，需隐瞒身份，继续与人交往，逐渐练得此术。然而，凡事有利有弊，此法虽妙，却损被施者的修为。
狐狸婆婆斜了她一眼，小白蹲下身伏在老人膝前乖顺道：“我知道婆婆担心我，没事儿的，要不是他救了我一命，我也不会遇到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就是我的大福星。损失修为不算什么，就是搭上性命，我也无以为报你们的恩情。”
“嘶”，头上挨了一个爆栗，心里却是甜的。“小白，婆婆有事儿与你商量”，小白很少见狐狸婆婆这么郑重其事过。
事情确实不简单。三界大战在即，她也早有耳闻。只是她一届小妖，不曾想过与此事有何牵扯之处。狐狸婆婆一番话后，她方知晓，原是那魔君冷魄也一样在四处招兵买马，号召千年精怪，与其共同作战。然而，狐狸婆婆和千年老妖早已看不惯冷魄的恶贯满盈，也不想打破静谧的生活，于是便商议着跑路避世。
搁在从前，肯定是狐狸婆婆在哪儿，她便去哪儿，而如今，救命恩人在侧，她有些犹豫。
不容她再考虑几天，当天晚上她便被东方玉泽告知要出一趟远门。狐狸婆婆猜的没错，捉妖师们开始准备启程奔赴战场。
小白在茶馆里听过一句话，“文死谏，武死战”，她没立场也没底气劝动东方玉泽，只是临别前赠他一只平安福，两句盼平安归来的言语。
东方玉泽，一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战场。彼时，大战正酣，硝烟弥漫，鬼哭狼嚎，血肉齐飞，未歇片刻他便飞身入战。
酣战五日，东方玉泽已遍体鳞伤，精疲力尽，术法耗尽，凡胎肉体能坚持到今日已达上限。
都怪冷魄，他竟然秘密炼制出一批数量庞大且极难缠的精怪—缠尸，无魂无魄，极难消灭，堪称战斗机器。
眼看他快被几只缠尸覆身，眼前一道白光闪现，一名少女手持白凌挡在他的身前与缠尸打斗起来。
“小白？”东方玉泽不知是看清来人时惊讶多一点，还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多一点。然而，容不得他多思，又一批凶悍的狼妖出现在四周。
几番缠斗间，两人节节败退，危难之际，小白飞升为东方玉泽挡住了狼妖的撕咬，重重地摔在石头上。
东方玉泽立即上前，使出最后一丝法力，化出一道结界。小白浑身是血的躺在东方玉泽的怀里虚弱道：“恩人，你可记得五年前你救了一只小猫，还授她捕鱼法。”先前的重重疑惑均消失殆尽，东方玉泽却不知说什么，“后来我一直在河边等你，想着总有一天你会重返故地。狐狸婆婆说，两座山遇不到，两个人总能遇到。没想到真的又让我碰到了你，我特别开心。因为你，我又拥有了好几年的欢乐时光。谢谢你，我的报恩也到此为止。”
眼看结界快要被狼妖冲破，瞬息间，小白将自己的内丹吐出打入了东方玉泽的体内。“送给你便是你的了，再吐出来也是颗废丹了”。东方玉泽曾经听说过不少捉妖师哄骗妖怪送丹，如果是妖怪心甘情愿送出去的内丹，那这颗内丹便是相当于重新认定了主人。
东方玉泽含泪将化为猫形的小白藏在石头缝里。结界被冲破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又坚持了几日。弥留之际只意识到他也成为了尸山里的一员。
不知沉睡了多少时日，再次醒来时，他便置身天宫，因在昆仑山一战英勇无畏，杀敌无数，飞升成神，并和其他十一人成为天庭新晋的十二武神之一，这番结果倒是他没想到的。
当时被他藏于袖中的小白也已消失无踪，只是胸腔内不时跳动的内丹提醒他小白的出现并非一场大梦。
身为天庭十二武神之一的东方玉泽，虽然有自己的宫殿，但是他来去自由惯了，于是便向上级打了个报告，开启了游历凡间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