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到秋收季节,终日爽晴,不似以往晚秋的萧条清冷。人一旦扎着势子忙碌起来,才觉得阳光晴热,催人汗下。日间,人们恢复了夏末的感觉,也有赤膊短裤地领略着热中捎凉的气候的。女人们是许多地方田地间的真正主力角色,能和男人们一样下力气。那么多的青壮年男子出远门儿打工去了,田地可不能荒疏了吧?女人们照样有能力做得不差于男人们的活儿路。她们中的大多数习惯于在太阳下流汗了。抵着阳光,不怕晒红了脸,故而并不太顾忌着拿草帽借点儿荫色。一些年长或年轻的爱俏皮的媳妇们总愿脸面白嫩些,自然想尽办法,各尽其能地保护着空气中的一张脸了。第一,每个人少不得草帽,新潮些的小媳妇也舍得买防晒用品,舍不得花钱的只有挡着个偷懒的名声,拖延着出门见太阳的时间。便拖不得了,她也只好用半湿的毛巾围住头脸,再戴顶帽子,也不怕惹得众多人的嘲笑。这些情况多见于柳西,因为他们田地少,男人们出门儿的也不太多,再就种田的也有请外乡来帮工的。花几个钱,自己甚至可以免了出门。在永福一般的湾落,条件差得远的,女人们是没心思净顾一张脸的,故尔一上集市,单看脸部,就分辨得出大半女人的来历底细,是属街市近的还是边远的人。卖菜的贩子有这本事,判断后能变出不同的嘴脸,吐出不同的口气。大体上如此。秋季毕竟没有双抢时节那么酷热难捺,收割了晚稻后也不赶着重新上水犁田,既得顾着田里的秧苗早插上,又得顾着收回家的稻子脱粒入仓,赶头顾尾的,深怕落雨泡了谷子,又望着落雨,好栽二季粳,真正令人烦死累死。晚稻却是趁着天晴收割毕,农民就松口气了。谷子上了保险后,人们盼着下场透墒雨,以便耕田地种油菜麦子。这算是一年中农事的收尾季节了,一俟菜籽小麦种下,农民们就只待过年。
各处总有那么一帮清闲男人,聚成堆儿,望着女人们兴叹。很多时候,他们会瞅着白花花的太阳议论地球气温变暖的大事态。结论是已定的,论据却跟他们的生活一样零散杂乱。他们往往争得脸红耳赤,最后复归于心平气和,依然觉得清闲难耐。气候变暖的话题在女人们的心里是激不起什么大的反应的,因为她们对此早有体会了。她们都这样想:以前没电扇、没空调的,不是过得很舒服吗?一个夏季一柄蒲扇就够了,见得是气温上升了;这又是导致蚊子增多的原因,以前的蚊子哪有这么厉害,一拔一拔的没完,到这深秋了,还到处飞舞着。使劲儿地喷药,熏蚊香,管什么用呢?一出门,蚊子直往脸上撞,叫人头皮发麻。而以前——孩子们都是在草地上铺张破床单儿,就能快乐地进入凉凉夏夜的梦乡的!多么诱人的回忆!对比彼时,大家没理由不憎恶此时呀!
懂得生死规则的树叶儿讨厌夜霜逼杀、日光挽留的生活,介趁着风儿飞舞起来,在堕入泥尘的瞬间体会着一种高雅的美态。至于那些“宁可抱枝死,不肯委芳泥”的顽固派树叶,早就让自然麻木的寒霜夺去了颜色,束在高高的枝柯上送别着生命。它们远不如前者来得干脆,生发得也迟,枯萎得也早,偏偏不甘入泥,在冬天的寒风中,它们将发出最后的哀叫,使人闻之发抖。一种是坦然地面对,另一种是拒不接受。当后者巴望着秋之夕阳永不坠落时,前者欢歌着跳离了枝头。
落叶满地。小娜家门前的场子上盖起了一层不大不小的榆树叶儿,直蔓延到了宝如家的场子边上。宝如种了田的,场子收拾得干净,日日扫得不见半根儿枯草。小娜望着门前一大片凌乱的场景,有时不愿被扫去,有时又埋怨妈妈太懒了些。她自己更懒得动手。腹内的萌动已有三个月,幸好转凉,能穿起宽大的衣服遮掩,仍心存羞怯,常常心烦,预定国庆节的婚事还是给推迟到冬月初八。尽管只须多等一个月,她却是连一天也不想多等了。她认为对别人尚无所谓,要是莘夕知道她有孩子了,该会怎么瞧她呢?等结了婚,再让她知道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最多承她几个白眼。推迟婚事的原因,她想也不愿想去,不在她家这边,而只是林海建的寡母又替他们求了一卦,请算命先生拿准的日子。林海建不想惹得老妈妈不高兴,也怕日后果真碰到了坏点子上,后悔不及,加之本无所谓迟一个月早一个月的,认为两人反正已经定夺了,尽点儿或早点儿都一样。桂华夫妇也无所谓的,他们都不是过于斤斤计较的人。后来桂华看出小娜有些儿不对劲儿,其实她心里早有数了,也不怪小娜,反而劝她几句,事事先且顺着她一些。
家人又合计着星子的婚事,巴不得他快快完婚才好。探过星子的口气,他只说急了点儿,不过对天楚的印象是不差的。天楚也认得星子,先因未留心于他,故不觉得他怎样;这回关系变了,只觉得他难得,自己好运了,直把星子当作男朋友盛在了心里。小娜约她到柳西玩儿,她也一再推了,认为不大妥当,怕人耻笑。小娜一家人越发认为天楚是个性情温顺、有良好家教的女孩儿。一探听,苏天楚的爸爸果然是个脾气极暴的直落人,她妈妈又是个娴静勤快的妇道人家。
天楚的意思是,若有缘,不在乎相知相识的时间长短;一切皆听星子的。婚事方面,因她父母放心她的持重、谨慎,她自己是作得了主的。小娜去她家试了试口气,原来人家已经知道女儿的好事,看了星子的相片儿,又听小娜并不存心夸耀的星子与自家女儿所说的无别,个个欢喜,听便男方作主。桂华一家商量着尽早办了喜事,若能赶在小娜之前则更好。所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等星子一回,婚事半个月之内就能解决。这也是有钱人家,办起大事来轻松简便;要是在小家小户,便积攒多年的钱用来嫁个女儿,也得东省西省、南凑北凑的,到底缺大缺小地嫁给人家,心里不快,反受眼皮儿薄的人去讥笑。一个“钱”字,多少骨头硬正的人为它辛酸落泪啊!它又能浮起多少轻狂之徒、鄙陋之辈呀!
这一天,桂华和春姑两个去看富枝养的鸡。见那些鸡雏儿长势良好,个个精神神地在院内蹦逐寻觅,桂华心里高兴,自拿了饲料撒了些许,引逗着鸡仔儿们争食。春姑巡视着院子,对富枝说:
“这蛮简单的嘛!投资不了太多钱吧?就怕发瘟症,一个倒了,一群就难保住。”
“呸!呸!”桂华拍打着手,连连说道,“春姑,你瞎放的什么屁?口招惹呀!”
春姑连忙笑道:
“哪里、哪里嘛!我说的是老实话,不是咒骂的意思。我的心没那么黑的!”
“她是正话,”富枝倒笑着说,“不过我们预防得紧当,不容易发什么瘟的,这个您们放心好了。种苗买回来时就已经打了预防针的。刘惠兰有经验,请她做指导就已经够了,何况还有专门来指导的技术员。”
“怎么你们我们的?”春姑说,“不止你一个搞的养鸡场吧?”
“大半钱可是莘夕投的资,我哪来的钱?说是借给我的,以后要还,我若是不算她一股,馀了,她定然是不要我还她的,赚钱了也好让她取点儿利钱,不显得我爱占便宜才是。也显得我们姐妹们亲热。我自然尽了力地搞下去。”
桂华点头称是,忽又问:
“莘夕再没来过吗?我总怕她来的不是时候,赶巧儿我不在屋里。”
“我也不见她来过呀,只是上个月送钱给我后,再没碰见她了。她叫我撒手干,等再需要钱时就去找她。我看也挪得开了,只等看饲料钱续不续得上明年的下一茬儿鸡子。她的意思是,养得有起色,就扩大规模。那自然蛮好,不过我也不急着发什么财,慢慢来。”富枝问姨妈,“您见她不大振作吧?我想她还是舍不得天儿,心里积着事。要不,您怎么不去看看她呢?”
“我是想去看看——”桂华忧虑地说,叹了口气,又不说了。
春姑看在眼里,见惯不怪,说:
“莘夕也是太怪了些儿。她还有什么不如意呢?总见您替她发愁,可见她还太不懂事儿!要我说呀,是您惯坏了她!奔三十的人,该会核计着生活了,大手大脚地,岂不好在一个薛平会赚?我听小娜说起过,她把家里什么东西都能借给人去呢!人家不还,她也不细追究。这能行吗?”
“她的为人,那边哪一个老人孩子不喜欢的?”富枝心里不很舒坦地说,“你不晓得她人缘多好。就柳西娘家这边,也没见有人指议过她坏话的。她那样,总不大快活的样子,不过是忒聪明了,见得多,想得更多,没人听她分解罢了。不能说她是怪、不知足。又是了,我们替她操心有什么用?并不会帮助她,倒会把她形容得不近人情。不如听由她好了。她最是个明白的人,迟早会有自行解脱的一天。”
桂华心里清楚富枝的意思。春姑听来却不甚解,也不再理会,且说:
“就将入冬了,这么小的鸡儿抵得住寒气吗?”
“现时冬天哪还像冬天?最冷也不过那么几天,一晃就过去了。您好看着吧,不等落雪,我们的鸡子就长成半大个儿了。又知道有没有雪落呢!”
“长得那么快吗?”春姑仿佛觉得这些小鸡确实是比一周前长大些儿了,越看越是那样的。
“你以为跟土鸡一样难长?那养鸡可就血本无归了。天暖和,进食好,顶多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桂华听得“三个月”的话,忽地想到小娜的事儿,自觉有些儿难为情,手插进裤袋里摸索了会儿,空空地拿出来。富枝与春姑不曾留意,兀自你言我语着。
这时,小雨进来,笑着问:
“您们哪一家有鸡蛋的?”
“别个恐怕没有,都叫我给买来了。也才积了几十个,预备着送人情的——我的幺妹儿就要出怀了。你要是急着用,缓几个去也可以的,只是得早早买了还给我。”
小雨喜滋滋地说:
“明辉回来了,才到屋里。我赶紧出来弄几个鸡蛋回去打给他吃。”
“什么时候就回了?不是说这时正好赚钱,一天几百块的现钱吗?”桂华问。
“赚是赚得,东北落了大雪,能不要命么?”小雨说,“我倒是盼着他回来,免得忧着他。”
“回了就好,回了就好,”春姑拉着小雨往外走,边说,“赚回来几捆票子?要不要人帮着数呀?听人都讲,今年东北的形势蛮好,去的人个个赚了。我家明乐不太好,辛苦一年抵不上人家去东北两三个月的,干脆和明辉说说去,明年就把你明乐哥带东北去混得试试看。”
“那有什么问题,只要明乐哥愿意去。只怕他舍不得离开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吧?他又是去过上海当过老板的人,哪还舍得下面子再去打工?”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去了。
桂华这便又蹩着眉问富枝道:
“莘夕有没有跟你谈起过她心里的事儿?”
富枝摇摇头,说:
“我看她对外人总是装得轻轻松松的,只怕大家都以为她百事顺心。只在大半年前,我和她一齐去过骆山,她对我说过一些心里话,说她见了薛平就烦。我说薛平人也不差,也算得能干的人,怎么就那么瞧不起他呢?她说,很多事情局外人是不太懂得了的。我那时就想,是不是薛平暗下里有什么不当的行为呢?倒不是说他勾搭女人——”
“那是什么?”桂华急切地问,心里打着慌儿。
“比如——”富枝迟疑着,比较委婉地说,“比如,在外人看不见的一些事儿上,他对她不太——不太——怎么说呢?”
桂华听得差不多,问:
“是你猜的,还是她说给你听的?我不太信这个。我看明明是薛平怕她,处处依着她,暗地里就换了副嘴脸不成?”
“我不过是猜猜罢了。您看,莘夕不高兴,总有她的原因吧?我也晓得,她心里必定有一个人,就猜不到是哪个。”
“没影子的事儿,不要瞎猜。你忙,我回去了。”
富枝待姨妈出了门,才追出来说:
“姨妈,我早上碰见超华叔了,他说他今天要来报喜讯的。”
“什么喜讯?”桂华狐疑地问,“他还有什么喜讯?”
“他不是定在这时节和那个姓周的成婚的吗?我见他们两个蛮合得来的。”
“哦!”桂华恍然大悟地说,“一天到晚只顾着自家一些事,倒把他的事儿给忘得干净了。他要结婚了吗?这么说——朱三的周年还没过吧?我记得朱三是年初死掉的。那怎么行?人家朱家会依他吗?最起码要等过了周年再议婚事呀!”
“那也看各人。如今,还能像以往那么封建?超华叔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也算得是好事,早早拿拢去,不就都好了吗?脸面上的事儿,大家也看得淡了。”
桂华摇头叹息着,自回去了。
到家,见门前停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桂华料不着是谁来了。黎宝如推着空板车回来,在底下招呼,问是不是来客了。桂华应道:
“还不晓得是哪个。你这么早就卖完了菜吗?没剩下什么?”
“昨天没去贩菜回来,光一些园子里的菜,也都收尾得差不多了,剩不了什么。”
桂华与她笑着,各自进了屋子。桂华这才见着金超华来了,正和小娜聊着,桌上放着一大包糖酒。桂华忙客气地说:
“稀客呀!自己一家人,来玩玩就好,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太见外了!”
超华早起身,说:
“我跟您们还讲客气?不过这回不同,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小表弟特地来请表哥表嫂去做客的,请您们到时候赏脸去坐坐,喝几杯水酒。”
“果然要成家了?”桂华问,“总算让我们等到!真要恭喜你啊。日子订在哪一天?”
“就在元旦,也是我请先生选的日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客人也是,当请的都请了。这里的人都要去的啊,连海建也去。”
小娜笑着说:
“我们讲定了,礼钱是没有的,光去两张能吃的嘴,行吧?”
“你什么话!”桂华假嗔地说,“净会瞎说。也是要当大人的人了。”
金超华听得笑了,说:
“我求的是个热闹,也对大家表明我是慎重的。你们要送礼钱,我就免了请你们。不过,到那头一天你去市里替我买一把鲜花回来。你们硬是要送礼,就买个娃娃好了。”
“不要吓我!”小娜吐着舌头说,“您还没被那五个小鬼磨够?省了,省了!我送您一本菜谱得了。”
“好了,不要笑话你小表叔了。他喜欢孩子还不好吗?以后他有享不完的福气呢!时下累累是值得的,算不了什么,他也年轻,免得过往日那种浸在赌博场中的糟生活!这样实实在在的,多叫人放心!”桂华又对超华说,“你越发少来了。这回托事才来,趁着多坐坐,我去弄点儿吃的去。”
“别、别、别!”超华阻着说,“我才吃过的,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等以后还怕没机会儿?我拖了一家七口来,只怕骇着了您呢!您可得预备下一号大饭锅来煮饭。我那一群孩子特有意思,一个比一个听话,一个比一个可爱!”
“你只管带来,短了你们吃的不成!也叫我见识个齐全。零散散地,我倒见过几个,都是模样儿齐整整的孩子。要是你呀,未定生得出来那样俏皮儿的孩子们呢!你可要惜福!”
做表弟的连声应着,自此却越是敬重表哥表嫂,不拿他们当外人看。
金超华也不多留就走了,说要给他姨妈家送信儿去。临上自行车,他回头说:
“我和莘夕说定的,要她也来添点儿热闹,她也答应过。要是来这边儿,烦您托她个口讯。要是不来,等我抽时间去永福看看。只怕薛平回了,觉着扯这么远的老亲戚,挺烦的。”
“哪里会,你不作他外看,他倒敢轻慢了你不成?”桂华说,“谅他没这么狂妄!况且你又不是贪图他个一二。你一去,莘夕自然明白,她只有高兴的。我也望着你给她个喜讯,让她随乐一下,大家聚一聚也亲热。你什么也不要顾虑着。”
超华这才骑着车子去了。小娜含笑道:
“她要是真来了,这个热闹才是凑得远呢!薛平不在家不说,在家也不敢多话;只怕人家那边的自家人要夹七夹八地嚼舌根儿。就我们,本也可以不去,无非承他个盛情,更何况是嫁出去的女儿,又疏远了一大截儿,回来扯亲戚关系有多大个意思?不如呆在家里养养神更好。”
桂华不很高兴地说:
“你随她好了,哪有你管得着她的事儿?怎么总象是吃了‘恨’药一样地对她?不管怎么说,她是你亲姐姐。以后你要过得好,她过得糟了,承望你帮帮她,岂不是空想?那‘手足之情’的老话有假吗?往先是你不懂事,罢了;现在也是大人了,还不晓得容忍一下,对她亲热一点儿!当年我对你婆婆尽了十分的孝心,偶尔冒犯了一次她老人家,过后还后悔了许多年呢!情况虽然不一样,道理总是差不多的。怕你以后没得后悔的路好走!”
“您还看不着?我是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的。我看哪,您也就能白我几眼,训我几句,几时敢对她这样了?当个菩萨一样供着!她就真是件瓷器做的观音,怕摔坏了她不成?我看不惯她那样儿!”
“那我问你,”桂华说,“怎么满世界的人都喜欢她,独你讨厌她呢?难道满世界的人都不如你明白?我看,夸她的人比夸你的人就是多,说明你有不如她的地方,你得服她,向她学习。”
“服她!”小娜尖笑道,“叫我服她?——哦!算了吧!真是天大的笑话!您愈来愈看我不顺眼了,我知道我该从这个屋里出去了。横竖再烦您一个月吧!”
桂华又气又急,忍着泪说:
“没良心的话!我养大你们,是巴望着你们一个个大了来气我的不成?不料那一个才好了点儿,你又学着她那样来,你怕我怄不死吧?要这样,我还指望你们什么来?真正应了人家说的:十个桂花女儿,抵不上一个赖痢郎!我看星子倒比你们两个都省心一些。他是不乱调的,听得进几句好话去——”
小娜见母亲真动了气了,也不敢再反嘴,气屈屈地自上了楼。思量了一回,自忖是理亏了,不由得脸上微臊起来,她暗自承诺,再不许说过分的话。一头又牵起延期的婚事,望着腹部,小娜心里烦恼得紧。林海建对孩子是有兴趣的,所以小娜盘算着修理修理他。
晚上易长征回来,一家三口坐一块儿边吃着夜饭,边聊闲话儿,不觉又扯到星子的婚事上。桂华说:
“超华今儿来请过客了,他要结婚了。我听了,尽管高兴,只是想到星子,就又放不大心。总之他接回来了媳妇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我们得催他快回来吧?由着他,知道捱到哪一天才回?”
“你提起,我才记得他回过电话,”易长征说,“我当时没在,是张主任接的,听说他立码就要回了,账还没结完,明年还要去。”
桂华顾不了那么多地问:
“没说几时回?”
“我没接电话,不大清楚,又不好找人家多问。”
“怎么不好?”桂华含怒地说,“我晓得,你又打麻将去了!你没日没夜地赶着玩儿就好了?”
“不说,不说,”易长征皱着眉头说,“我一说你就来了。打麻将怎么啦?犯法?”
“没犯法!”小娜厌恶地往桌子上掼了碗筷,桂华和易长征一大惊;她鄙夷地望着爸爸说,“您怎么可能犯法呢?难怪莘夕瞧不起你们,看来她一点儿也没错!”
“你说什么?”易长征简直是怒发冲冠了,他不能容忍女儿以这么放肆的态度对他说话——他知道她所指的意思,憬然失色了,“再说一遍试试看!”
易长征说后半句话的感觉空洞得很,更像在说“你别再说了”。小娜冷冷哼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了。看来她很能理解爸爸的话义。桂华不想小娜横了出来,当头敲了丈夫一记,不由得顾惜丈夫,狠狠骂了小娜几句。
小娜怄气地想:小时候大家是多么敬仰爸爸啊!为什么这种良好的感觉不能延续下去呢?我宁愿还是十年前。真叫人脸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这么多年来,姐妹们都拿他当做人行事的模范呢!他也叫人失望了,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失望!犹如玻璃瓶坠落下,掷地有声。
因被桂华训斥了几句,小娜也懒得反驳什么,后来就一个人闷闷地回房了。易长征丧气地坐着,唉叹了几声,显出些儿可怜模样。桂华糟鄙了他,反过来又拿好话儿来安慰他,且说:
“你要不是当这芝麻官儿,你的儿女们不是像极了你的品性?可不也是你期望的吗?”
易长征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后,摸了摸头脸,说:
“我期望他们坦荡磊落,但也期望他们一个个懂得何以为‘孝’!这样顶撞羞辱老子娘的,有一点儿‘孝’的苗头吗?这个也指望不上了。往后若是靠她,还不晓得会怎样鄙薄我。”
说罢,易长征不禁眼眶红热,瞳子发朦。桂华少见他这种悲哀样子,如今突地见了,心里疼惜不尽,陪着他落泪,且忍不住抽泣。到底想来无趣,奔碌一生,算计大半辈子,为的也是儿女,结果只被落得被儿女冷眼唾弃,早知这样,何苦来呢!两夫妻俱已现出向晚景气,相对叹息了一翻,也无他话。
桂华自此就只盼着儿子快快回来。到第三天,去金超华家参加婚礼,也不见莘夕,便问超华。超华说去接过,没见人影儿,问了她隔壁的人,说是去骆山玩儿了。桂华望她真的开心尽兴地四处去玩玩儿才好,也不便拉住超华多问,只装作以内并无牵挂的欣乐模样,与亲疏远近的亲戚们招呼着。
婚礼既特别,显得意外的热闹。当晚行规矩拜茶,桂华这边表的是姑母家,桂华和易长征俱是大度的人,单要的是个脸面,况且又有海建一边儿看着,有意使大方。周洁琼见喊了几声“表哥、表嫂”,就得了四、五百元钱的红包,心里暗自纳罕,却又不想做成那种贪得无厌的人,知道适可而止。桂华心里也喜欢,本预备好了一千块钱的,等拜起茶来,方记起顾着些儿超华他亲舅舅、舅妈和姨妈们的面子,那些人看来也不是太宽裕的,便正好趁着周洁琼的温顺处止了丢红包。
闹腾了一宿才回家,一家人都很高兴。小娜也非让林海建陪几个远亲的老表搓了一夜麻将,回家还直说,原来麻将这么有意思,难怪都巴不得浸水喝呢!海建轻责她的任性,怕她不顾孩子。小娜便一味地撒娇。桂华见了没怎么想,反把海建臊了。
擦黑时,星子回来了,把一家人从睡梦中搅醒。星子脸上有些儿倦意,懒洋洋地回答了大家一连串的问题。最让桂华夫妇兴奋的是,星子很爽快地答应尽早结婚,他说他越想越认为苏天楚难得。海建及时地把表妹夸了一通。大家都在高兴中忙着清理他带回的包裹行李。桂华和小娜又待去备饭,不妨听星子说:
“妈,有事跟您说。”
他的掩饰不了的忧虑令大家静了下来,明白到底是有事情发生的。尽管不想承认,但都看得出来,是有事情发生了。
桂华不定神地坐下,望着两眼发红的星子。
“您猜我在船上看见谁了?”星子问,“您猜不到。——薛平。头两天他没发现我,但我看见他了。”
桂华本想问“你招呼他了吗”的,但这时提问是多余的。
“我没有招呼他,因为他身边儿有一个人。他们就像一对夫妇那样亲热。我不敢想姐姐知道后会怎么样,她一定会受不了的。她太骄傲了,她一定以为薛平不敢胡来的。为什么不去上海呢?这回好了,她的自尊完全被摧毁了。”
一家人都张大了眼睛,不信那个一点儿也不滑头的薛平竟胆敢做出如此下流无耻的勾当。
“瞒得住吗?”桂华小心地问儿子,“等薛平来了,我们和他谈谈,原谅他做的丑事,只要他肯改正,并且不对莘夕说白了。”
“瞒不住,瞒不住的!”星子痛苦地说,“那个女的是哪个?你们是想不到的——沈美娟!她存心缠上薛平的!她这是在报复我呀,轻易怎么肯罢休!我要害了姐姐了,她有什么事,我都脱不了干系。”
听说到沈美娟,大家都吃了一惊。那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们本已几乎忘记了沈美娟的存在。此时,他们只有感觉到事情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他们都痛心地沉默起来,连小娜也不例外。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是不是就要临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