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交给时间 陶立夏（33）

寂寞也是应该的

夏天的时候我又去了冰岛。一直都是白天，我每天开着车疾驶在不同的景色之中。不会落下的太阳让我觉得，我们为自己设立的那些参照其实是不成立的。时间是不成立的。那么建立其上的速度与岁月，也是不成立。以时间为度量依据的深情也只是虚妄。

不需要闹钟，自己醒来，去厨房倒水喝。窗外的雪山顶上，血光与晨曦交叠，是闪出金光的粉红色。经历过那么多景色，我好像从未见过如此光亮的景象。

“你有什么爱好吗？”我曾这样问你。“独自坐着算不算？”你回答。

我在明亮的雪光里，想起你的笑容，你寂静的侧面。你镇定自若的言谈举止下藏不住的那一点点腼腆。

你是爱坐在灯影中的人，需要这份静与暗，去看清事实的来龙去脉。你是暮春喧哗宴席之上，闲闲但饮不语的那个。微醺之时，折一枝芍药，别在衣襟。

我们相爱过，可能是一瞬，也可以是一生。

喜欢你像喜欢这里日落与日出之间的短暂黄昏，如此平常又如此难得。云团缓缓吞噬积雪的山峰，青绿色巨石落在黑色沙滩上，天鹅停满湖面，驯鹿群奔跑。深秋表面扑满细腻的黑沙，好像整座山都是细沙堆积而成，你呼一口气就能吹散连绵的山丘，像吹开一朵蒲公英。

愚公移山，不费吹灰之力。

是你让我觉得，面对这个世界只是观看而不试图去理解，是种莫大的浪费。

多年后我想起这片风景，会明白自己曾经如何努力地远离你，如何努力地寻找你，如何努力地接近你。没有姹紫嫣红，不曾山穷水尽，女贞香气一样执拗又沉默的心情也渐渐淡去。

那阵子走得很远，手机信号很差，有时几天没有。但我入睡前还是会将手机连上WiFi。醒来时会有你的微信。有时候你说的话没头没尾，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或许是知道也会有回复般笃定，好像是面对面各自看书或饮茶的友人，其中一个突然说了什么，另一个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接了过去。但我们之间隔了1万多公里，8小时的时差。

有时聊着聊着，你会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那边几点？

有时候又问：在哪里呢？

或者是：很累吧？

快回来了吧？

讨厌被提问的我，对他人探究厌恶的我，总是认真的会导致这些问题。原来问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提问的人是谁。进进退退之后，我们的友谊达成这样一种默契。

我对你的信任又从何而来？你像是一本好用的字典。你像是阴雨天气里弥漫面包香气的咖啡馆。你妥善保管我的疑问和疲惫。

因为遇到你，我真切体会到我们有很多自由，却没有什么权利。比如：我们有爱一个人的自由，却没有拥有他的权利。我们都有转身离开的自由，却没有要求他挽留的权力。

路上我在读一本读了很久的小说，书里的主人公和你一样，拥有一切，其实却并无选择的自由。无法选择拥有，也无法选择失去。我很为他感到悲伤。如果让我选择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时刻之一，是放妥行李，盖好薄毯，扣上安全带那刻，空乘过来，微笑着取走饮料杯。

我要去某个国家某个城市。我不用选择。我别无选择。我安安心心的闭上眼睛。

因为遇到你，我开始觉得孤单了。原来这世界上依旧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念之间，意识到自己活着。

活着，真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