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来自中年的迷茫》6.0

饭局是廖宝约去的,他认为周克服调任鼎盛县党史办后吃宴请的机会太少了,自己有饭局,加套餐具,约上周克服,让周克服不至于感到太寂寞和太受冷落。

这顿饭是鼎盛县经贸局股长阳春请的,请的人中有鼎盛县烟果办银主任、鼎盛县司法局主任科员年大果和廖宝。论级别,廖宝最低,科员身份,但是廖宝平时人缘不错,又加上在县委组织部待过,县里体制内的人很多都认识。

阳春股长之所以请客,是因为老家的乡亲从乡下送来半边野猪肉,他一家人吃不了,索性就趁新鲜,跟平时要好的伙计分享,顺便还人情。

这几年鼎盛县生态保护好,好多多年不见的白鹭、麻雀又出现了,人们都烧液化气或者用电,柴火烧得少,原先光秃秃的山路都重新长满了荒草,野猪就泛滥成灾,常常下山糟蹋庄稼,想收拾它们,村民的猎枪又早已上缴给公安部门。乡亲们没办法,明知野猪是保护动物,但猪与人争食了,政府不出面管,他们只好装铁夹、设陷阱来收拾野猪,以保收成。

廖宝荣幸的成为阳春的受邀嘉宾,于是他又发了善心,邀请周克服。

阳春是科员,廖宝也是科员,能邀请到周克服这样的“大员”参加,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他平时都不敢约县里的部门正职领导,除非很熟很熟,否则不敢造次。

此时正值寒冬,没几天就快到春节了,吃干锅野猪肉,送萝卜酒,吃将起来那是相当的爽和痛快的。

就餐地点设在县里的好再来酒店。

周克服接到廖宝的邀请电话后,问了一起吃饭的都是什么人。结果主宾全部他都认识,就欣然前往。在冬天里吃酒吃野味儿,补补身子,挺好的。

晚上六点,人到齐后,鱼贯而入预定的包厢。饭桌上,请客的虽然是阳春,但是他打死也不敢坐主位。廖宝和年大果就说,那就看您和银主任谁坐咯。反正今天晚上,你俩的官最大。

周克服自惭自己部门卑微,就意思意思地谦让给银主任坐主位。银主任年纪才三十八岁,任烟果办主任才两年。任副科领导和正科领导职务时,都还是周克服做的人事方案。如果周克服当时不点头,不表态银主任可以提拔,在部务会上就被否决了,根本上不了县委常委会讨论提拔。

银主任说:“周主任,你德高望重,你来坐主位。”

周克服推辞道:“问题是,你烟果办是泱泱大局啊,你一个股室的人都比我单位的人多。你不坐谁坐?”

银主任听了,很受用,就说:“都这么推辞也不好啊。那就听周主任安排了。”屁股就真的落了座。

廖宝看了,跟周克服对了一下眼色,感觉心里不是很爽。他们俩人在部里这个大溶炉锻炼过的,知道怎么坐座位。

廖宝初出茅庐时,曾经因为敬酒时不知某个局的两个副局长哪个排名先后,先敬了排名后面的副局长,等敬到排名前面的副局长时,人家不喝,那时尴尬啊,真想地上开条缝,自己当个土行孙钻进去。

银主任自己也是被请对象。按道理,如果是知趣点、知感恩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主位的。一是因为要是论资排辈,周克服任正科长级都十年了,还任过大局的主官。用粗俗点的话来说,就是我任正科时,你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二是因为银主任是周克服考核提拔的,要是在古代,还可以认为是周克服的门生故吏。凭什么就敢如此大单坐上主位?

但是周克服忍了,廖宝也忍了。周克服忍是因为涵养好,加上自己确实今非昔比了。廖宝忍,是为了保持一团和气,反正大家是来图吃个痛快的。要是点破了,大家都难堪,吃肉都不香。反正不懂事的,都坐了主位了,也不好叫他挪动,只好委屈周克服了。

野猪肉上来以后,煮得很出味的萝卜酒也端上来了。大家吃喝起来。

先是每人满上一杯,互相碰酒,酒过三巡。然后才是玩牌喝酒,谁的牌输,谁就得喝酒。

鼎盛县人冬天特别喜欢喝萝卜酒和姜糖酒,主要是因为这两种酒口感好,容易入口。萝卜酒是用普通米酒加了萝卜片进去,用大火烧滚,然后用文火再烧三刻钟,才上桌的。米酒的度数原本就不高,只有30度左右,掺了萝卜进去,又煮了一下,酒精基本挥发得差不多了,酒精度数就减到20度这样。这样低度的酒,对于北方人而言,简直像喝水。但对于南方的鼎盛县人而言,喝多了也会醉。

周克服五人轮流碰酒、玩扑克牌赌酒,三个小时后,大家都喝得七七八八了。但是阳春是热情的,他为了保证大家喝得开心,要求酒店一定要保证萝卜酒不断供。

吃了三小时的酒肉后,但凡是人,都有点舌头大了,声音也大了。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后面上的萝卜酒,才是最考验人酒量,最难喝的。五个人都觉得吃饱喝足了,但桌面上还有三斤萝卜酒,怎么办?总不能让酒浪费啊。

大家也不愿玩牌斗酒了,也不划拳猜码了。到这个时候的招数,一般就是靠口才劝酒了。能说会道者,往往能找到种种理由,说得被敬酒者晕晕乎乎的,开开心心地喝下一杯杯的酒。什么如何如何佩服你啊,怎么怎么样地仰慕你啊,如何如何大力地帮助过我啊,是我什么大恩人啊,总之,就是尊敬你,尊敬到无以复加,你不喝,他(她)就端着个酒杯,恭敬地站在你座位的右边,像条哈巴狗。你不喝,似乎就很不给人面子,不给人家台阶下了。

记不清了,这么多年来,周克服就是被这样的酒风搞醉的。说好不去不去,又去了;说好不喝不喝,又喝了;喝着喝着,又醉了;醉了醉了,又后悔了;后悔之后,第二天人家又约,又去了。总是在如此的怪圈里循环,走不出来。没办法啊,有些工作、有些接待,确实也推不掉,除非,自己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又到了差不多喝着喝着又醉了的阶段了。阳春和年大果都还想来个高潮,因为他们在玩牌斗酒的时候手气好,不挨很多酒。饭桌上被敬得最多的又是周克服和银主任。

于是年大果就建议:“银主任,你年纪小,你敬周主任一杯?你们都是主要领导啊。”

廖宝认为年大果这个建议比较好,如果喝到这份上,银主任还能当众诚恳地敬周克服一杯,周克服肯定心情大好,很有面子,也肯定会爽快干杯。这小子原来不懂坐位置,现在知道敬酒,倒也是一种给周克服面子的表现。于是廖宝说:“我看行,敬一杯。”

周克服头脑还是清醒的,他听了只是笑笑,似乎做好了一种等着被敬的准备。

银主任喝得两眼都布满了血丝,看了看年大果和廖宝,然后说:“凭什么我敬周主任啊?!大家都是法人代表。他正科,我也正科。党史办,党史办,都党史了,还能有什么搞头?我敬他?”

年大果就嘿嘿地笑着,只想打自己的脸,怪自己多嘴。

廖宝脸上的笑容顿时礓住了,他没想到银主任是这样的人,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周克服拿起了茶杯,解围道:“大家都喝够了,都喝点茶吧。酒好难喝了。这桌点面上的酒就算了。”

阳春也感到气氛不对,就说:“好的,大家吃得开心就行了,喝茶喝茶。”

离开好再来酒店时,银主任叫了自己的司机来接了自己。上车的时候,他说要送周克服和廖宝。

廖宝说:“我有车,我有车。”实际上廖宝是走路过来的。县城原来就不大,步行一个小时就能穿越整个县城。平时廖宝走路上下班也就二十来分钟。

年大果和阳春就住在好再来酒店附近,散席后两人各自回家去了。

廖宝陪着周克服沿着街边走,两人的心情都被银主任刚才那几句话影响了。廖宝替周克服鸣不平:“他奶奶的,这姓银的算什么卵,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一只啊。”

周克服感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世态炎凉,没想到人走茶凉得比光速还快!”

廖宝说:“你也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中山狼,咱们几十岁的人了,见多了。”

街边,寒风阵阵吹过,两人酒后的身子和呼出的气是暖和的,但脚却是冷的。经过一家浴足店时,廖宝为了宽慰周克服,就邀请他一起进去泡个脚,清醒一下。周克服说:“好吧”。

脚泡到一半时,周克服却要服务生扶着去洗手间呕吐了。按周克服的正常酒量,今晚这点酒,是无论如何也醉不了他的。可他却吐了。吐完后,服务生扶他回来继续泡脚,泡着泡着,他就沉沉地睡去。

廖宝看到周克服的模样,真的很苍老、很落寞、很颓废,原先那个雄姿英发的同事加领导仿佛一夜之间不见了。权力真的是男人的壮阳药吗?没有权力之后,男人的精神就跨得这么快了么?廖宝想。可是廖宝想不明白,因为他没有拥有过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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