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里横七竖八地插着许多木柴,火旺得几乎要泼出来,烘得整个屋子如同炎夏。墙上的斧、剑、长短刀、匕首、长枪等各式兵器,都反射着殷红的火光。一个上身仅穿着小衣的男人左手用钳子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右手拿着锤子。锻打几下,把铁翻一个面,再继续锻打。
邬苏看了会儿打铁,扫视了一圈墙上的兵器。
“要什么?”铁匠洪钟一般的声音吓了邬苏一跳。
“嗯?呃,要一把剑,耐用一点的。”
“英子!有人要买剑,快出来。”铁匠手上活计不停,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一个还没绾头的小女孩应声出来,手里拿着个打了一半的穗子。
“姐姐想看哪把剑?”
“你编的这穗子挺好看的。”邬苏一见这穗子,就觉得眼熟。
“谢谢姐姐,这是爹让我做的。我们家的兵器上都会挂一个这样的穗子。姐姐,这把剑是前几天新作出来的,您试试手感。”
“别人家卖的刀剑上,也会挂穗子吗?”
“挺多的。有的店家会时不时找绣坊买,也有自己做的。难不成姑娘以前从没买过剑?”英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笑问。
邬苏当然没买过剑。学剑的时候用竹竿,学成之日得了宗主赏赐的一柄剑,自那以后日日带着,直到上回被人打伤。
邬苏打开家门,把挂着穗子的新剑咚地一声丢在堂屋桌上。当初自己把九九刀上的穗子当作重要线索,以为是什么人给他编的护身符,没想到路边随便一家铁匠铺都会挂这样的穗子。看来九九那把削铁如泥的刀,也只是三流货色。邬苏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当初居然能拿着这样一个线索一路追到云阳。不过当时也是太急了些,怎么不再多打听打听再追呢?
……等等,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拿着这样的刀去比武大会,对阵那些高手?
他拿一把破刀,能砍断陈世武的长枪?
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邬苏又吃惊又兴奋,这才发觉九九的厉害之处。再一细想,这少年除非天赋异禀,否则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难怪连同方玄林在内的各路人马争着要找到他。只是,这人对宗主到底有什么“大用处”?
若是宅子里的东西还在,还可以去翻上一翻,说不定能找到些书信之类的东西。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邬苏决定,先不去探究宗主为什么要找到九九。这是宗主的最后一个任务,即使穷尽一生的心力,也一定要完成。邬苏对着那块假山石暗暗发誓。
从小带邬苏长大、教她武功的宗主一夜之间被人毒害,宅子里所有东西消失一空,连个尸体都不留,自己还被一掌打伤。遇上这等事,正常人早寻仇去了。可邬苏总觉得自己必须找到这个九九,报仇根本没有这个任务重要。也许是她习惯了完成宗主给的每一个任务,也许是她无法接受宗主的离世,因此必须让自己做点什么。总之,邬苏就这么决定了。
既然下定了决心,邬苏就开始认真分析起来——这次绝不能莽撞行事。这少年背后有高人指点,剑是铁匠铺买的,那么说不定名字、宗派和来历都是假的,连口音、衣服也是可以伪装的。那天晚上他故意让客店小二延宕众人,恐怕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好给自己留足离开的时间。这叫人如何下手?邬苏决定先去江湖中人常去的一个叫问月轩的茶肆吃点东西,顺便听听风声。
刚出家门,听见抽泣之声。扭头一看,是隔壁大娘的小女儿名唤狗娃的,正坐在台阶上哭。邬苏原不管这些事情,见剑上的穗子精巧可爱,便顺手解下它给狗娃逗耍,让她别哭了。狗娃一见这穗子,忽地一把把它丢到地上,头往膝盖里一埋,哭得更狠了。邬苏不解其意,便问她。狗娃道:“刚因为穗子被我娘打了,你又给我穗子。今天怎么偏就跟穗子缠上了!“邬苏又追问缘由,狗娃道:“原是娘让我和姐姐打穗子拿去卖,姐姐编坏了好几个,非赖到我头上说是我编坏的,娘就信了,就打我。”邬苏叹道:“明日再多编几个就是了,何苦来!要不,我的这个穗子也是新的,你拿去凑个数吧。”狗娃哭道:“我哭的是穗子吗?我哭的是个理!本来就不是我弄坏的,她凭什么冤枉我!”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孩童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邬苏懒得多劝,丢下穗子就走了。
问月轩离着邬苏的住处几条街远,不过她脚力强健,很快就走到了。这几日天气渐渐和暖,邬苏在二楼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小龙团。茶点不过一碟胡麻酥饼、一份云片糕而已。原来邬苏经那妓院大夫几副药调理以后,不仅内伤康复,体内一股虚火也消失殆尽。如今每日只吃正常分量的餐食也觉得精力充沛,实在是意外之喜。
问月轩临着一湾江水,因月色得名。此时太阳正在西天,赏月还早,邬苏看了一会儿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喝了两盏茶。侧耳听了一回其他人谈天,都是些无用的吹嘘之语。见楼下一个女人牵着个小女孩走过,又想起刚刚劝解狗娃的事。想到狗娃的哭诉,邬苏忽地生出一个计谋,于是暗暗筹划起来。
山中。
九九和老秦今日不用出门打猎,只在家歇息。老秦在火塘上吊起一柄通体黝黑的铁壶,往里面扔了一把松溪白茶。
“爹,这几天暖和了不少,过几天是不是可以去掰笋子了?”
“胡说八道,雪刚化了能有几天?”老秦翻着炭火,顿了顿,又抬头看着九九笑道,“你是想你李叔的面了,还是想去集上了?”
“上回吃到李叔的面,还是比武大会回来的时候呢。”九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秦不语,低头翻弄了一会儿炭火,又揭盖看了看茶。起身去里屋翻找了一通,拿了一包东西出来,道:“竹笋还远得很。明日我和你一起下山去把这些药材卖了,给你裁一身衣服,再去看看你李叔。”
九九喜不自胜:“谢谢爹!”
老秦点点头,心内想着自己的盘算。实际上他是想回都中。回去见见故人,了结一些心事,趁还走得动。
二十多年前,老秦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昆仑派排行第三的大弟子。不知犯上什么事,一个人来到这深山里安了家。有一年,老秦云游四方时途经淮南,正遇上大旱和蝗灾,盗贼蜂起,饿殍遍野,在死人堆里捡回了才会走路的九九。老秦见时运如此艰难,又心疼这孩子福薄,便为他取名九九,取的是九字极阳极盛之意。
离开昆仑派时,老秦发誓与昆仑派一刀两断。昆仑派用剑,他就把自己的一柄承虚宝剑扔进黄河,改为用刀,摸索几年后创出一套刀法。九九被老秦收养长大,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将这套刀法练得如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般。加上从小随着老秦漫山遍野地打猎、采笋、挖草药、砍柴,九九身法之轻盈,脚力之矫健,已非常人能比。只是他两父子住在深山里,除了定期给李二送笋,或是下山卖些药材、柴薪换粮食,几乎不曾见过其他人,九九自小也只和老秦一人过招。老秦见九九的功力一日日精进,自己又渐渐年老体衰难以应付,才寻了由头让九九去比武大会跟旁人比一比。一是看看自己的这套刀法究竟如何,二是让孩子出去见见世面,再一个,他也能落得几天清闲——当初跑到这深山里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偶然收养了这孩子,竟是一日不得安宁。
江湖中人的脾性,老秦再熟悉不过。因此,老秦算好日子带着九九去了一趟云阳城,替九九修了面、置办了一身体面衣服,又买了把真正的刀。又特寻出一支珍藏的灵芝作为宋老爷子的寿礼,教了九九一套话,让他扮作一个末流门派的弟子前去贺寿。都中眼睛多,是非也多,为了不让九九被绊住,老秦再三嘱咐九九,比完武立刻把体面衣服和刀都收起来,换上从农户那里收来的虫蛀鼠啃的麻葛衣服,头发也解开做成农户式样,再去买一副货郎挑子挑着。至于客栈小二那一出,自然也是老秦的主意。
“江湖中人自以为见多识广,其实最为势利。只要你打扮成农民、乞丐、小二这等人,收了习武之人的做派,便是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也懒得多看你一眼。”老秦提点九九,“比武之前可以随心些;比武结束,尽快按我说的做,赶到你李叔家;中间若是累了,只许在蝗神庙休息。到了你李叔家里,先休息几天看看风声再回来,也替他打打下手。”
如此周密安排,又托李二在云阳接应,其实皆因老秦放心不下九九头回出远门,又十分厌弃那些宗派,不愿亲身陪同。好在老秦的筹谋几乎丝毫不错,这才帮九九挡住了大部分找他的人,包括一路追到云阳的邬苏。
陈大将军府。
“老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却还是这么葳葳蕤蕤的样子,功夫、箭术、课业,统统没有进益!成天在家里都胡缠些什么?”陈逢春将一碗茶朝陈世武掷去,茶汤泼了陈世武一头一身,那只兔毫黑釉茶碗掉在桌上,骨碌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掉到砖地上跌碎了。满屋子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陈世武也不答话,也不动,只是低着头。陈逢春见状,更加认定陈世武心虚,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推翻在地,命人取棍子来,要立时教训他。陈夫人吓得面白如纸,一张抹了胭脂的嘴微微颤动几下,却什么都没说。过了片刻,她顺着椅子默默跪下。有个眼力见好的丫鬟忙递上绢帕子给她拭泪。其他仆从见状,也忙跪下。
“哈哈哈哈哈哈,陈大将军这是在演哪一出?看来我来得不巧了!”有笑声自门外传来。
陈逢春带着愠怒扭头一看,忙撇下一屋子的人迎出去,忙不迭地作揖道:“国姓爷好!下官也是刚刚从前线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请您的安。”见方玄林含笑望着屋里,忙赔笑道:“让您见笑了。这里不方便,咱们厅上说话。”又向仆从道:“拿上好的龙团贡雪,用山泉水泡上;把我从北方带的点心拿来。再让阿喜骑一匹快马去问月轩,买一份紫苏姜味木瓜、一份牛乳酪饼,快去快回。”
方玄林见他说的样样皆是自己平日所好,微微一笑,昂首随他去了前厅。
“国姓爷,以前下官三番几次请您来寒舍吃顿便饭,您贵人多事,总是脱不开身。怎么今日有空了?”陈逢春再三让方玄林坐在主位上,方玄林只得坐了。他又亲自从侍女端来的茶盘上为方玄林捧茶。方玄林只觉得这陈大将军虽然生得五大三粗一副莽夫样,却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狗。
方玄林微微欠身,双手接了茶,启盖闻了闻:“好香的茶,陈大将军府上果然样样都是佳品。”
陈逢春忙道:“爷要是喜欢,我这就让人封二斤,待会儿给您带回去。就怕爷嫌弃。”
方玄林仍是微微一笑,道:“我今日是为北边的事情来的。”
陈逢春挠着头道:“北边的事已经众人皆知了。我昨日向圣上禀报过,按理您也该知道吧?”
“这北方的脆饼真好吃,又香又浓。这叫什么?”
“北方蛮族叫它‘乌如木’,又叫‘奶皮子’。”
“宫里的消息是一码事,在您府上听到的,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好了,你把现在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与我听吧。这是咱们身家性命攸关的大事。”方玄林敛容正色,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陈逢春只看了方玄林一眼,便吓得浑身一抖,忙将现下的情形和盘托出。